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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记:叔侄相见,做戏好手 ...

  •   七月十四,孟秋之际,明州九烽山。
      辰时,虽算是已入了秋,但在这南方的地儿,却正是日头毒辣,穆清带着茗眉,着一身双宫绸的半臂藕荷色衣衫,又一次来到了山下弟子把守山门之处。
      她今日的打扮是再富贵不过的官家娘子做派,着的是颇为名贵的双宫绸不说,发上也不似平日里那般随意挽着,茗眉手巧,将她半数的青丝盘成双丫圆髻,插了几点短钗步摇,使璎珞穗子垂在鬓间,另的半数却披在身后,又涂了茉莉油,更显发色如漆,其光可鉴,不仅如此,连鸭蛋粉胭脂也尽给她上了些,手钏耳铛莹莹,佳人绝色。
      出客栈前她照了照铜镜,确实满意,有了如此面貌,倒是尽可给小叔留下个“好印象”,她可不是身无分文,尽可任他拿捏的小丫头。
      说起茗眉,是她凭着柳叶青玉佩,从如沐手下讨要来的人儿,为人伶俐,清秀之余,一双眸子更是狡黠灵动,功夫也不错,虽说相处日子不久,不算忠心耿耿,但身边有个人儿,总比自己孑然一身来的好些。
      “你们怎么又来了,来了这三日还不够吗?我们掌门没空见你们!”见她们二人又款款而来,那守门的小弟子虽有怜香惜玉之心,却烦于她二人日日前来,递个名帖却连跑腿的小钱儿都不给两个,到底不是江湖里的人儿,不懂这江湖上的规矩。
      至于远亲?谁人不知掌门大小亲族都在七年前被屠尽了?哪里来的什么远亲?
      “这位小哥儿,我家娘子真是掌门远亲,有要事要拜访穆掌门,前几日是我们不懂规矩,如今这也来了多天了,还望小哥儿代为通传可好?”
      茗眉上前,笑容甜美,递去名帖的同时,也顺手递过去了几粒碎银,她二人确实来这儿转了多天了,都装作一副官家娘子的样子,傲气非凡,多是茗眉去打这交道,穆清只管在这儿看戏,懒得抬眼,这面前雄伟的山门牌坊她早就烙在了心里,七年前穆峰继位,她也不是来这儿求见叔叔?可有一人理过她?
      当时他们说什么来着?
      “一个小叫花子还想见我们掌门,名帖呢,名帖可有?银子呢?二两拿来作跑腿,出得起就让你进去,懂不懂规矩!”
      唉,那时守门的那几个弟子推搡着叫她滚,甚至动了手,面前的山门牌坊上张灯结彩着大红绸缎,春日的绿色枝桠与桃花在一旁映衬着,本是她最喜欢的景致,她躺在地上,流着血,再看来,却甚是刺目。
      往事不堪回首啊,如今她回来了,今日她倒要叫天下人晓得,穆江与程翩翩的女儿,她穆九清没死,不仅没死,明日中元,她还要正大光明地去祖宗牌坊,祭拜父母亲族。
      “早这样不就好了?等个一时半刻的,掌门若是接见,届时你们便也可早些上去了,细皮嫩肉的女子家家,偏要自己找罪受。”那弟子接过名帖,嘴里嘟囔着便也上山去了,随即便有弟子来换班,茗眉过来拿着帕子给穆清擦汗,两人便就这树荫坐了下来,只等着那弟子回来。
      “等会儿见机行事,知道了吗?”
      名帖上写得字儿不多,侄女儿穆九清几个字却很明朗,最重要的是,里头她亲笔所书的两句九转心法内功口诀,相信穆峰一定有兴趣,这项他苦思不得的绝世武功,是她和他斗唯一的本钱和筹码。
      九烽山本是这江湖上数得上名头的大门大派,却自当日一役后逐渐没落,除了少了与程家的联姻这一原因之外,更是因为少了武功高绝的穆江坐镇,九转心法也遗落了,新任掌门穆峰武功虽高,可却也算是修到了顶点,再往上去成一代高手,已是不大可能了。
      爹爹临死之前将那心法交给了她,她背熟了便烧毁秘籍,这么些年,绝不敢忘。
      一来二去,废了许多功夫,傍晚酉时,在两个守山弟子的带领下,她两人终是登上了九烽山。
      穆峰只吩咐去后堂会客室见她二人,也不知是不相信这说法还是沉得住气,她们一路走过山顶正堂口的广场,见中央青石砖上头被竖立起的灯篙在风中摇摇晃晃,颇有萧条的意思。
      明日便是中元节了,穆清盯着那祭祀用的灯笼半晌,在从正堂鸿宇殿的廊下走过时,忽就跃起,重重跪在了正殿门口,同时眼泪串串掉了下来。
      此刻正是弟子门做晚课的时候,穆峰作为掌门,正在正殿首堂的案上进行说教,猛得见那开着得大门口跪了个女子,外头仅剩的一点儿夕阳光亮只刻出了娉婷的剪影,竟有些愣了。
      茗眉立时三两步追上去,扶着穆清的肩膀,担忧道:
      “娘子,您这是作甚?地上这凉,茗眉体谅您多年不见掌门,又在山下等了这三日,可眼下……咱们还是去后堂可好?”
      她一出声,便有三三两两不明所以的弟子回头看了过来,那跟着她二人的守山弟子立时开口呵斥,想把她二人带离此地。
      穆清也不管这周围人物如何,只盯着远处的穆峰,任着泪水滚落下来,最后竟掩了面,失声痛哭起来。
      这下,做晚课的弟子们可炸开了锅。
      两位守山弟子本着男女有别,不敢对穆清动手,却也不好放任她在此哭泣,眼见已有弟子猜测议论,堂上的穆峰便也皱了眉,三作两步走下堂来,直站在了穆清的面前,蹲下身来道:
      “女子家家心中有苦,却也不好在我九烽正殿上抛头露面,吾已知晓汝等来意,汝等不如往后堂而去,待梳洗整齐,有何事容晚课后再议?”
      他音色平和沉稳,如同当年对他们几个小辈一般,博大慈爱,又颇有威仪的掌门风范,可这话,便却是根本未把那“侄女穆九清”几个字当真的意思了。
      说罢,他也示意茗眉将穆清扶起,穆清随茗眉缓缓站了起来,边抽泣着,边轻声道:
      “小叔……小叔当真不认得清儿了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脸缓缓抬起,以一种极为小心,却带着兴奋的熠熠目光盯着穆峰的那双眼,“小叔再仔细瞧瞧,我是清儿啊!”
      这张脸一抬起,穆峰便霎时后退了一步,多少年未见了,酷似程翩翩的那张脸,他怎会不认得?不过也就是一瞬,他便反应了过来,眼中惊疑恐惧愤怒都被压下,只剩得颤抖着双手吐出的难以置信的一句:
      “你……你当真是清儿?”
      此刻堂中的弟子已多是无心晚课,都尽出来看了热闹,围成一团窃窃私语。
      “小叔,是清儿啊,侄女儿不孝,当年未能随爹娘一同去了,如今终于得以回来了……”穆清的泪水又再次颗颗滚落,说着膝盖一弯作势就跪了下来,她今日本就悉心打扮过,如今美人落泪,秋水剪瞳的眸子里晶莹点点,恰似春雨梨花,正让在场弟子无不动容。
      她哭得伤心,忧色却未达眼底,甚至还打量了穆峰的掌门服样,滚银边的阔袖墨蓝色袍子,玉扣腰带,鹿皮黑靴,呵,当真是当了掌门,气派得紧了!
      穆清当下跪下就磕了个头:“小叔从前多与清儿说过:‘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如今爹娘皆去了……无人叮咛,清儿当还是要早归,在小叔面前尽孝……”
      话已至此,一股内息却从穆峰的手中涌出,虚虚扶起了跪在地上的穆清,她再抬头看,穆峰不知何时却已滴下了泪来,那张再熟悉和祥不过的脸上也满是泪痕,声音已哑了:
      “当真是清儿……回来了便好……回来了便好……”
      他一双红眼看上去竟比穆清还悲了半分,心中却也不知含着些什么心思,到这儿,两人这一番叔侄重逢的大戏却也算是到了头,穆峰着各弟子尽数散了去用些晚饭,却亲自带着穆清和茗眉,向后头的掌门住处而去。
      “小叔,这么些年未回来了,想不到九烽山竟还是如当年一般,从未变过。”穆清看着这四周的庭院景致,因着方才哭泣过,还是瓮声瓮气的,听着倒还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那是……大哥原来最喜这山上布置,我平日思忖着,看着这些花花草草,也常常想起他来,唉,日子久了,便也不想变了。”
      穆清听了他这话,便也作势低头,红了眼圈。
      “好在,你这孩子命大,如今竟回来了,我也算苟活这多年,现下见了你,我下去见你爹娘,也少些羞愧啊。闲话少说,我已着人备了酒菜,待到了厢房,见了你婶母和妹妹,我们再详谈。”
      穆峰面上笑意不减,一面引着她们二人往后面的玉笙园而去。
      玉笙园,是她娘亲原来的住处,娘亲擅舞,她至今也还记得,她常为爹爹跳舞,最多的还是一首玉笙寒,于月下或是花间,母亲的笑语与父亲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连带着韶儿手中拨浪鼓来回,遥远的木樨香气,都如梦境般浮现于眼前。
      穆清眼中带着泪,面上却还要笑着,走过再熟悉又遥远不过的青石路,看着眼前几个女使推开她推开了无数遍的门,神情却早已恍惚泪水已滚落下来。
      “这……这就是清儿了罢,”里头一个妇人迎了上来,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面上不算是多美,也并没有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戴了几支象牙篦子金菱钗,身材却很丰腴,面上笑意柔和,很是亲近。
      这位想必就是穆峰新迎娶的婶婶沈氏了,倒是与自己想得不同。
      “苦命的孩子,来给我瞧瞧,当真是天上下来的人儿,忒的水灵了,往后就住在这儿,与你妹妹好作个伴儿。”
      她一面用娟子擦拭着穆清面上的泪,一面拉过架子后头的女孩子:“来,芸儿,见见阿姊……”
      那女孩子不过六岁的模样,梳着两个丫髻,着一身鹅黄的衣裳,正是粉雕玉琢的年纪,却把嘴一噘,又躲到了沈氏的身后。
      “妹妹真是玉一般的人儿,清儿不懂事,没什么可送给妹妹做见面礼的,往日娘亲便住在这儿,清儿刚刚进来,还恍若当年,娘亲迎了出来,一时心里才百感交集,婶婶却要受清儿一拜。”她说着,又插手跪下,要再行一磕头礼,后头连着茗眉也一道,直将沈氏惊得连忙来搀扶,面上心疼神色不似作假,一家人和和睦睦,亲亲热热,婶婶,清儿,妹妹,小叔叫叫成一团,围坐在矮几旁,敬酒夹菜,舀羹递碗,但当真心里各有何心思,却也只有自己晓得。
      几人一直聊至亥时,被喂了些清酒的穆清已醉倒在了桌上,沈氏才亲自着人收拾了青烟阁,细心周到地伺候她洗漱完毕,熟熟睡去,复又退了出去,只余茗眉和几个女使婢子伺候。
      “你们下去吧,我来伺候娘子便好。”沈氏一走,茗眉赶紧便将那几个婢子打发了出去,转头看榻上的穆清。
      穆清双眼已睁开,面上红晕慢慢褪了,起身掀了花头,正是再清明不过的样子。
      “茗眉,将香灭了,开门开窗。”她一面吩咐,一面给自己披了件烟妃的薄斗篷,纤手一寸寸摸起了床榻。
      沈氏的背景她早已调查清楚,并非江湖出身,也不会什么武功,却是出自这明州的望族,庶出的女儿,大家族里什么腌臜事没见过?方才在席上,她喝醉吐露出的几句九转心法已引得穆峰惊喜不已,确定了她的身份,那这阁子里,怕也是被加了不少东西。
      “娘子这是要作甚?”茗眉听了吩咐灭了香炉里的点着沉水香,就看见自家主子四处摸着嗅着,从脚脚落落翻了不少东西出来。
      “油桐籽,苏木叶,还有这盆阔叶兰,那一小袋相思豆,通通找个箱子收起来,锁到柜顶上去。”
      穆清一面闻着翻找着,一面道,又走至了梳妆的台子前,拿了胭脂头油一一查探,连钗花篦子也未曾放过。“还有这桂花油,鸭蛋粉。”说罢,她又去了衣橱,将里头里衣外裳都抖出来看了一遍:
      “油桐籽,苏木叶皆是有毒之物,油桐籽毒性犹大,捻成粉末误食,症状初期却与一般腹泻无二,很快却回天乏术,阔叶兰香气浓郁,久闻却烦躁失眠,最是不宜放在室内,至于这相思豆,若是被当成红豆食了,内里心肺,肾脏,肠胃皆会出血溃烂,毙命极快,至于那头油鸭蛋粉……我却也不一一告诉你了,虽说都是些平常用了无碍的物事,你我的眼睛也都明亮着,但若是哪日她起了杀心,掺个一星半点儿相克的东西去了,我怕是有十条命都不够折腾。”她说着,动作却极快,茗眉跟在后头收捡着,又把箱子放置在柜顶上,待做完这些事儿,夜都已深了,外头仅剩虫鸣蛐叫,夏夜清风从外头习习吹来,直掠起了室内的幔帐。
      穆清却也睡不着了,着茗眉去旁边耳房里头睡下,她就坐在窗前,微微笑着看院子里头月色下的景致,只觉怎么看都看不够,直至月已斜去,更鼓敲响,才上了榻。
      明日中元,盂兰盆会,怕是又有得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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