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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记:故人重见,中元祭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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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这一年中元的大事儿,多数弟子早就已离了门派,回家各忙着家中祭祀事宜,剩下的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多多少少也有个几百人。穆清早早便起了,虽平日年岁几乎不过这鬼节,然多少还是晓得些的。
民间甫自清晨起,便有巡门叫卖穄米饭的贩子,后再由各寺开盂兰盆会,卖转明菜,花花油饼,馂豏之类的物事,还有庙宇会请老妇行“走八结”之礼,边走边念经,阔绰些的则是请壮汉“放路灯”,以六人为一组,敲锣打梆提灯,撒盐米设香烛饭食,一路沿城内走,大约每隔百来步设一处祭品,以祭饿鬼,若是不逛会上,有新坟需祭的人家,便在数日前也早已买好冥器靴鞋,幞头假带,五彩衣服,盂兰盆等物事,只等祭拜了。
不过是卯时刚过,听着下头人说那边已起来了,穆清便着茗眉备了茶水,亲自送了过去。
“清儿酒量不佳,昨日又贪杯,今日特煮了从外头搜罗来的饶州白眉,皆是银毫,香气清高,滋味鲜浓,给小叔婶婶赔罪,晓得您二老需得早起,正好饮了提提神。”
今日不宜穿太艳的颜色,她便也只着了件茶白色的襦子,挽了昨日的发髻,未施脂粉,跪在底下给桌前的二位奉茶,这是她的分内事儿,虽江湖人不讲究这些个俗礼,她当也不能让人说闲话。
“过会儿怕是有的忙碌,亏得你有心了。”穆峰今日也着了素衣,接过茶盏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吩咐道:“嗯……真是好茶,起来吧,女子家虽不能去祖宗祠堂,但你哥哥昨日连夜赶回,好歹也与我一道,待家祠祭祀完了,咱们便上后山看看大哥嫂嫂,届时你当得帮衬帮衬你婶婶,准备好冥器等物事。”
穆峰神色慈蔼,不过三十几的年纪,只留了一小把须髯,看上去还是个颇有风姿的俊美男子,那张与爹爹相似的面容却让穆清怎么看都觉得厌恶,仿佛他面上那一层皮子,是辱了爹爹的名号。
“是,清儿晓得了,鉴哥哥昨日回来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穆清眼中流转出光华,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是惊喜万状,心中却想得其他,这个从小便与她玩在一块儿的堂兄,她倒是要看看,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那可不,咱们一家人算是团聚了,大清早的,你想是还未用饭,现来了,便和我们一起。”那沈氏却笑着亲亲热热将穆清的手执了,拉在身旁坐下,又高声吩咐道:“苏桐,上早饭吧。”
早饭清淡,因着中元,皆是素食,三人用完粥食,穆峰便匆匆走了,钟声三响已过,弟子们已起了身,他这一日的祭祖也当要开始准备了。
穆清告辞了沈氏,一出玉笙园,便当下卸了那副乖巧模样,颇为肆意地打了几个哈欠,昨日入睡太晚,今早竟有些困乏了。看着路边头隔十几步便被放上一碗的饭食,按着额角掐了掐时辰,她便直接张开双臂,向后仰倒了下去——总归茗眉跟在自己后头,总会接住自己送回榻上的,倒省了这路上的时间,用来补个觉岂不好?
“娘子!”茗眉见状忙一声惊呼,虽还不明就里,却飞速掠了过去,想接住前头直直倒下的穆清,未曾想“唰唰”的破空声传来,她还未碰到穆清的衣角,穆清已足尖点地,仰倒至一半的身体忽得直立而起,轻盈跃起一丈高度。茗眉只见她那着淡青绣鞋一只脚一卷一勾,再落地时,便已稳稳踩了一条金色丝线,面上倦色尽无。
她赶忙掠至穆清身前,顺着那丝线向前头看去,便见隔了三丈远的圆形花门外头,站着一个男子,一身素白波水暗纹的道袍,同色幞头,气质温和,那男子眼中似有错愕之色,手里正是执了一小捆金线。
穆清显然也已见到了那男子,却未言语,只朝他展颜一笑,笑容粲然异常,露出了两个小小的笑涡。
她本就晓得那花门后头有人,却未细想,总归这山上婢子不少,她也没法儿一一提防,现下看着脚下这丝线原本想来缠自己腰,却也是明白,对面这位,应是把自己当成体弱晕厥的小娘子,怕倒下去伤了身,想来英雄救美了。
她脚下一挑,那丝线便受她内力驱使,“嘣”的一声弹了回去,直扫那男子面门而去,穆清脚下不停,随那丝线一掠而就,直冲那男子而去,竟比弹回的丝线还快了几分。
“鉴哥哥,比划几招如何?”
她开口,音色轻灵,神色潇洒,说着双指成剑,便已到了穆九鉴的跟前。
九鉴勾唇笑了笑,眉宇间的不羁神色与穆清的神色倒是很有些相似,他将衣裳下摆向后一撩,右手已收了那桀骜弹回的金线,左脚一步踏出,一手去挡穆清的两指,使的便是正九烽山的苍梧掌法。
“我远远隔着看了,还道是哪家娘子上山来,走着走着就晕了,正想作回英雄流出一段佳人才子的风流佳话呢,却是你这丫头!”
苍梧掌法也是穆清最早学的掌法之一,然多少都已忘了,她一面用潇湘剑法对击,一面却是在揣摩穆九鉴的武功,真正想与他较量一番的心思,倒未占多少。
约摸几十招后,眼见苍梧掌法一套已被使尽了,穆清向后一掠,拱手就是一礼:“鉴哥哥,多谢赐教,清儿的苍梧掌法已全数忘了,如今倒是都会啦!”说着,她双手已成了掌,将苍梧掌法按着方才穆九鉴的套子又使了一遍,双掌如苍苍梧叶,行动起势绵绵不断,却又飘忽决绝如硬木,口中大喝:“苍叶飘零!雨打寒霜!……霓凤栖梧!”她一招招使去,竟恍如已练了多年,掌法连贯,使得极妙,连一旁的九鉴也不由赞叹出声。
“清儿天资聪颖,真是令我惭愧啊惭愧!”穆九鉴不傻,确也是从方才的较量中看出了穆清武功在自己之上,自叹不如,神色坦荡。
一套打完,穆清才不由打量起九鉴来,却见他身形修长,面容像极了小叔,神色却不是小叔般的温和深沉,尽是明朗潇洒,自有气势,看见自己顷刻便学会了苍梧,也未有何不自然,当是心胸宽广之辈。
“鉴哥哥,万福,好久不见,是清儿顽劣,失了分寸,还望你见谅。”穆清站定,曲身拱手给他行了个女子的万福礼,淡淡笑道。“今日中元,鉴哥哥怕是有的要忙了。”
“是的,昨日回来得晚,今日特地来和母亲问安。”
“清儿身份未曾昭告,就不打扰了,告辞。”说着,穆清又是一礼,再不看他,只拉着茗眉,向着青烟阁走了回去。
穆九鉴本有话未说完,但看她样子,便也只道了一句好,又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才收回了略有深沉的目光,向着玉笙园而去。
一转过拐角,穆清便打了个哈欠,越发想念起自己那张榻来,挽着茗眉,将头靠在她肩头,已闭上了眼,道:“茗眉,待会儿到了巳时,再叫我起来吧,好困……”
茗眉闻言却颇为无奈,笑道:“是,我的小祖宗,方才可吓死我了。”见穆清没了回应,她便也不再多言,心里想着方才那个穆九鉴,暗暗思量了片刻,便也有了数:他武功怕是与自己平齐,至于与娘子……她从未见过穆清正式出手,心里只知她武功怕是极高,却没了底,感觉到穆清的脚步已跟不上自己,她摇了摇头,只揽过穆清的身子,用了些力气将她拖回了青烟阁。
穆清这头回青烟阁睡得安稳,那头穆峰已沐浴更衣完毕,带着众位及冠的男弟子,在后山祖祠正厅内,开始准备这一年的祭祀大事儿。
中元节原是小秋,祀祖便需用新米祭供,向祖先报告秋成,因着祖祠里头正中的奉案上,五色的杂粮都是颗颗饱满,在盘子里堆成了小山。贡品种类繁多,除这杂粮之外,还有饭面糕点,果子三牲,都以银盘装就,在供桌上摆放整齐,众人皆是神情肃穆,伺立在旁。
待时辰到了,穆峰摆了摆手,便与九鉴一道,将蒙了绸子的祖先牌位一位一位请出来,又恭恭敬敬地层层放到专门做祭拜用的供桌上,开始行肃拜之礼。
他今日衣着简朴,只着了一身麻衣,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平放至地,以额触双手,口中不断诺唱,对着列祖列宗说着这一年的言行,再抬头时,面上已尽是悲怆之色,口中尽呼着:“不肖子弟……当尽所能……行复兴之业……”不多时泪也已下来了,直将众位弟子都看得心里暗道掌门劳苦,九烽山的名气是一天天埋没下去的,掌门的心急,做此形状,他们也都看在眼里,戳在心上。
穆九鉴便赶忙过去搀扶父亲,待穆峰起了身,他便按着礼制,跪下行礼诺唱,后再是几位嫡传的弟子李谨航,于云末,刘暮等一一前来,也不过十来位,待众弟子行礼诺唱完毕,便是焚香祷告,上祀菜,烧冥等礼制走过。
穆峰走出房门已是午时,他长嘘一口气,着众弟子散了,对着守门的那两个小弟子嘱咐了片刻,便带着穆九鉴,向祠堂前头的正厅偏房而去。
青烟阁那头,穆清睡了一身的汗,起身沐浴更衣,又用完茗眉亲手做的茶饭,下头就有个不过十三四的小弟子来传话,她拾掇拾掇,便随着众人,向后山龙角尖儿去了。
那儿正是一块风水宝地,钟灵毓秀,穆清一身素白粗布襦裙,头上只簪了白玉,与茗眉走着,身姿娉婷。除她们外,还有剩下的十几位弟子们,皆挎着篮子布包,里头有用的香烛黄纸,祭品瓜果等物事,留作上山用。他们有人都还认不得穆清,走着走着便议论纷纷,斜眼打量着,穆清无暇他顾,心中早已忐忑,喜悲参半。
喜在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终于能来爹爹娘亲的坟前磕个头上柱香,悲的也正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竟才来,也只能来磕个头上柱香。
一路上去,先是至了望安哥哥和九绮的小小坟墓,皆被打理得颇好,她却已落下了泪,而至后山祖宗坟地前,待见到那两块碑石,上头刻有“亡兄穆峰,亡嫂程翩翩”字样,她便更是痛哭矢声,对着那装修华丽的坟头直直跪了下来,以双手交叠放于地上,行肃礼长跪不起,道:
“不孝女穆九清,来与爹娘上香!”
若说第一日见到穆峰,她的哭中有□□层是做给人看的,那今日可是十顶十的心里难受。
毕竟,她再如何武功高绝,聪明早慧,境遇凄厉,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子,父母双亡的孤儿。
“是女儿不孝,当年未能下去陪您们也就罢了,还因诸多阻碍,生生拖了这许多年,如今才来,当真该死。”
她连着磕了几个响头,直将随后的九鉴及众位弟子看得心里发酸,穆峰见她这样子,心里随虽古井无波,面上还是浮了一层悲色,也不说话,只示意茗眉给穆清递过去一沓黄纸去,转而去带着弟子去列祖面前祭拜。
穆清本是女子,照例不能来祭拜,但这并非家祠,穆清如今又是孤女,当得来坟前拜这一拜,她将茗眉手中篮子的果品拿出,以火折子点燃了黄纸,丢到了火盆里。约摸一个时辰后,穆峰再来,却是听见穆清已止了痛哭,轻声诵起了小雅中的名句:
“……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其声凄凄,听者伤心,倒真不是装的。
“大哥,嫂嫂,如今清儿死里逃生托于我,我必将不付期望,悉心教导。”穆峰缓缓蹲了下来,往火盆里多加了点子黄纸。
“今日时辰差不多了,清儿的身份……不能久留……爹爹,娘亲,下次再来看您二老。”穆清含泪又磕了个头,便站起身来,随着众人下山去了。
穆清虽可以回房,祭祀却还未完,却都是下头弟子的事儿了,穆峰与九鉴也可腾出手来,回去歇息了。
晚间,鸣锣撒饭施食于野的声音远远传来,九烽山后的溪水潺潺,从正殿后流过,绕着穆九鉴居住的墨苑,向西北而去,水流叮铃,颇有音律。穆九鉴正在案前看书,便听见了隐隐的箫声传来,呜咽凄厉,余音绕梁而不绝,他不由好奇,起身细听了听后,跃出了院子后墙。
面前溪水上有点点火光,是盏盏船形水灯,随着水流而下,如橘黄的萤火,那点儿子光亮很快便消失在自己眼前,倏忽间如希望的幻灭,他看了一会儿,又闻声向着林子东边处缓缓过去,不多时,便见穆清手拿紫玉清箫,茗眉执灯站在她身后,神色愤愤,他心里不由一愣。
中元节放水灯……似不是这儿的习俗……男女有别,这晚上……他立时便想转身离去,可未曾想动静一出,穆清向来便警觉——
“谁?”她立时便向他这儿看来。
“我。”穆九鉴连忙出了声,“闻声而来的,这水灯倒是别致。”他径直走出树丛,来到她面前,近了却见她鬓发散乱,玉钗斜插,颇有憔悴。
“你这是……”他忍不住问道,这样子倒不像是树枝划得,更何况还有灯。
“是我打扰了鉴哥哥,真是不该……”穆清面色黯然,却仿若未闻他所言,“我放完了,这就便走了……”说着,她便也着茗眉去收拾东西。
“茗眉,你家娘子鬓发散乱,你也就由着?”
茗眉正背对着穆九鉴拾起了一支纸灯,听他问话,身子却忍不住一震,正要开口,穆清已打断了她。
“鉴哥哥,我们告辞了……原是清儿今日心情郁郁,四处乱跑,碰到了一两个不知我身份的弟子罢了……望你不要告诉叔叔,多谢……”说罢,她拉着茗眉,行了个万福礼,匆匆而去。
穆九鉴在那儿站着看她二人,又瞥了眼那溪边熄灭的船形水灯,抬脚还是向着穆峰的书房而去。
回了青烟阁,茗眉赶忙叫底下人退了,举了篦子来给穆清理发净面,道:“娘子定要他……”
“那是,”穆清眼里没了方才的柔顺憔悴,尽是肆意潇洒:“别以为我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我一个深闺女子,足不出户,他以为想尽办法得到心诀便可杀了我以绝后患?我偏要叫天下人都晓得,他穆峰的侄女儿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了九转心法,若我在这九烽山上出了事儿,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将手里最后一支水灯放在梳妆台子上,面上冷肃:“明日你下山一趟,按我说的做,我当得与他们比划比划,和那些青年才俊对对招了。”
“是。”茗眉笑着答应。
月色此刻正好,中元圆月挂在天上,穆清坐在镜前,执了篦子梳理身前的青丝,面上缓缓笑了开,与窗外的皎皎银盘正映成景,恍若一幅美人图。
一月以后,颇有消瘦的萧宸站在千仞峰顶,看着手上的一张撒金纸。这乃是穆峰为贺长兄九转君穆江之女大难得生,望召请亲朋共贺重得明珠的帖子,他淡淡撇了几眼,伸手掐了掐日子,慢慢从眼里透出了一丝笑意:
贺礼应是已经到了罢,不知她收到后,又是怎样的反应呢?
倒真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