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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乌云压城城欲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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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上苍感召,许是诸神警示。尚未入冬,天子脚下,雪飘千里,冰封万里,一派肃杀模样。乌云四合,铺天盖地袭来,雷鸣隆隆如万马奔腾,电闪历历如千军齐齐亮剑。
京城原本商贾林立,人声鼎沸的主干大街今日少有人踪,寂静如岭。那些个酒肆茶楼,戏馆作坊门可罗雀。零星过客风雪中紧拢着衣领,神色匆匆,不敢稍作迟疑逗留。
朔风遒劲,竟剜倒了太子府门前两盏大红竹编油纸灯笼,卷刮着它们一前一后于苍茫白雪地面上打着滚儿。门前十来个带刀侍卫身披乌金铠甲,牛角铁盔,浑身只余下双目牢牢锁着前方,如木桩似的仗着磨得瓦亮的鬼头刀,伫立于风雪之中,一动不动,严阵以待。
太子府正厅中暖炉炭火烧得通红,不时噼啪作响迸溅出点点火星。其上搁置了一粗陶绘夫子驭龙酒盅。坐炕、木墩上头一溜坐了人,正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相顾无言。
太子一袭绛红金镶边锦袍子,套宝蓝绸面绣蛟龙戏水上身补褂,披覆火狐风毛裘大衣,正正襟危坐于暖榻之上。他眉头紧锁,抿唇深思,手中掂量盖着皇帝玉玺纸纸诏书。他料定皇帝此番雷厉风行,黜罚朝臣,实为保全宋律、宋辉。不知为何每每思及至此,他心中便无可抑制燃起无名之火,那烈火熊熊烧红了他的眼。“眼下局势动荡,诸位可做了准备,安置好手下将士,切莫紧要关头出了岔子。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原是这一干人等于太子府商议兵变布防之事,探查朝堂上各党各派有何动静,亦就大内,京师各处乃至城门驻兵守将如何调度一一作了细致商议。
“如今京师东有宋辉一千精锐,西有项家班五千精兵,九门提督携近两万兵力驻守丰台山。不过,近日亦闻气候多变以致其绿营兵病倒之数少说亦有一千。而我等则于宫中安置一千内应,东门城楼驻将守军四千,又就近自州府调借近两万铁骑驻守城西及城南城门外。兵马预备实了,太子亦早做决断,定了主意,则大业可成!”王相一番分析,说得在座摩肩擦掌,跃跃欲试。
“瑞王宋律、惠王宋辉,一者战功显赫,占据民望;一者占了父皇圣宠,得项家军庇佑。此二人几时将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此番若放他们离去,则无异于放虎归山!他二人及其余党必须轸灭,以防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太子咬牙切齿,狠下杀机,“众将士听令,不得放其一兵一卒出了城门,违者杀无赦!”他起身亲自取了酒盅,豪爽将酒水灌入桌上十来大福碗,又霍的取出一镶嵌祖母绿盘龙匕首,划破指尖,滴血渗入酒水之中。
“太子!”众人一惊,纷纷站起身。
太子率先举起碗,道:“本太子蒙各位今日鼎力相助,定不敢相忘!他朝,待事成之后,必一一论功行赏,加官晋爵,同享荣华富贵,共治昌盛王朝!”
众人皆似受到鼓舞,手扶宝刀,歃血为盟,举杯一干而净。太子登基在即,他们自以为所行之事乃勤王之举,名正言顺,并非违背天理伦常,而事后又人人皆可拜将封侯,此刻士气正高昂。殊不知,骄兵悍将,大厦将倾!
天色青苍,忽的一夜大雪霸据天地,雪落无声,飞花入户。项府大院,叠山覆雪,冰泉冻咽,长廊如尺素,青竹变琼枝。孝莲赭红宁府丝织罗裳上头点点雪梅傲霜花,腰间七彩封带金丝描边间镶宝玉,下身一袭宝蓝织锦刺蝶百褶裙,皂底青缎小靴踩着地面薄霜嚓嚓细响。浮雪如细珠碎粉随风浮沉,于她脚边飘荡旋转。“来人,将军呢?”
来人迭部款款,迎上前,“王妃。将军和夫人在佛堂……”那小丫头偷偷瞄了一眼她身侧的瑞亲王,踟蹰道,“似有争执!”
孝莲眉头一皱。自她即使以来便从未见过爹娘有片刻争执,素来老父善于忍让,娘亲温婉,且虔心礼佛,何以无故于佛堂大起争执?她松开搀扶宋律的手,“王爷请于大厅歇息片刻,孝莲前往瞧瞧,去去便回。”
“去吧。”宋律颔首,便由那侍婢领路拄杖走向前厅,顷刻回首,昂然望天,不由得低声谓然长叹。
孝莲匆匆赶往,果不其然,未近屋舍便听闻娘亲嘤嘤啜泣,走近方听清二人竟是因她离京之事而一时争执不休,遂微微踌躇,只闻老母亲哽咽指责:“你明知那南蛮之地多湿症顽疾,多流民悍匪,世道乱而民心四散。孝莲此一去,前途险恶,生死未卜,你这做爹爹的,于心何忍?”
“莫再多言,纠缠不休。此乃圣上旨意,岂是我等三言两语便能左右得了的?况且,你当真以为,孝莲长留京师便得保性命无虞?她乃瑞王妃!瑞王乃当今太子,日后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莫说他朝太子登基,独揽大权将作何打算!且说眼下,他集结四大州府近两万兵力驻扎城外,只手遮天,翻云覆手不在话下。孝莲与瑞王若能顺利逃离此虎狼之地,已是大幸。老夫无能,近日宫内宫外,四处奔波,马不停蹄,人未能寐,你可都看在眼底,何必在做为难,徒增为夫心烦之事?”项父语有疲惫。
孝莲于门外听得心下凉了半截。太子屯兵城外意欲何为?她与瑞王会否插翅难飞?皇帝与项父又做何应对之策?一时之间思绪纷飞。
“可你明明晓得南粤于孝莲而言乃不祥之地。她幼年多有魔怔,府里请了得道高僧卜卦驱魔,那卦象言明南粤之于孝莲,乃大凶之所!必克其性命。只怕到时命断红河,幽魂亦归不得故里!这孩子的命太苦了!”说罢,她不禁掩面而泣,“那日遇刺,你见得她杀人嗜血之状,无异于邪魔鬼魅!我真怕应了那僧人所说,会有血光报应……”
孝莲闻言一惊。遇刺那日,她因何昏厥,事出前后情形如何,她并无半分印象。何以娘亲说她杀人嗜血?莫非她当真如其所说,着了魔?
“住口!休得再言及此事!此等魇胜之术,鬼神之说,岂能尽信?信则有,不信则无,老夫更笃信事在人为!”项父近日事务缠身,忙得寝食难安,已是万分疲惫,此刻被她如斯一搅,更觉得心烦气短,忽然自心肺猛地咳嗽不止,神情痛苦。
“爹爹,怎的了?”孝莲急忙上前扶住老父,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助其慢慢顺了心气。见他好转,恢复了面色方才告知宋律正候于前厅。
项父看一眼巾帕拭泪,悲痛不已的夫人,嘱咐孝莲好生陪陪她,便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孝莲目送老父走远了,回首见娘亲仍兀自落泪,便捻着红袖轻轻替她拭去面上清泪,又见一地凌乱散落手抄经文,遂向一旁侍婢使了眼色令其拾掇一番。“娘亲,莫要哭泣,孝莲瞧着心底可难受了。孝莲如今岂是那无知孩童,岂会不识照料自个儿?孝莲已嫁作人妇,自当与夫君同甘共苦!此去南粤,虽路途遥远艰险,但胜于京师担惊受怕,如履薄冰,时时刻刻命悬一线。女儿自知二老担忧那长途漫漫,安危何存。可孝莲这不是寻爹爹出谋划策,得一周全之法么?皇命难违。爹爹亦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等本该体恤。娘亲莫恼,莫要哭泣。孝莲应承娘亲,今后必定好生照料自己。”
项夫人牢牢握住孝莲的手,凝着她面容,欲语而泪先流。“为娘不过忧心。你打小体弱,从不曾离了娘亲身侧。本以为嫁作瑞王妃,于京师两相照应。娘已不奢求能日日见着,早晚打个照面,只求不时可与儿女小聚片刻。待尔等都有了孩儿,携之同往,可承欢膝下。可如今,你不日便将离乡背井,远赴南粤。此去经年,别说那天伦之乐,只怕自此鱼雁疏,音信绝,怎叫为娘不心痛难当?”
孝莲空出一手,替她捋了捋耳边碎发,无意间竟惊觉几丝白发,抚于掌心却有如千钧之重,霎时间悲怆如鲠在喉。她稍定了心神,不愿娘亲见着自己千般不舍百般无奈,只怕惹得她更为泪流。“孝莲岂会那般不肖?孝莲一旦抵达南粤,必定鸿雁告知娘亲。待一切安妥,必月月书信往来。经年累月,绝无间断。娘亲大可放心。您打小便笑话孝莲机警如山野猴儿,胆大如山中霸王。试问如此,何人胆敢招惹孝莲?孝莲又怎可能吃得了苦头?况且,爹爹还为女儿安排了智勇双全之士一路鼎力相助。娘亲无需忧心忡忡,亦要答应孝莲好生照顾自己。”
孝莲迟疑片刻,又问道:“娘亲,你方才所言可是实情?那日府上遇刺之事究竟如何,可否告知孝莲?孝莲是否真杀人如魔,是否状若疯狂?自打记事起,孝莲便时有昏厥失忆之症,少时,我只一味自认为体虚多病疾。可事后回想总觉古怪异常。何以每每醒来,侍奉的奴仆皆视孩儿于怪物猛兽无异,何以战战兢兢,唯恐避而不及?此番种种究竟为何?为何孝莲偏偏毫无印象?”
“这……”项夫人错愕不已,慌乱避开她咄咄眸光。
孝莲却不依不饶,大有不问出所以然决不罢休之架势。“娘亲,事已至此,您便告诉孝莲吧。此症因何而起,是否可得以医治?孝莲只想讨要一个说法。旧时于项府的爹娘庇佑,尚可无忧。但日后远走他乡,又有何人可以估恃?若自个儿对此尚且一无所知,只怕日后大祸临头亦不自知!” 孝莲忆起那日运功时自己体内熟悉诡异的感觉以及少许破碎血腥场面,微微皱了眉头。
“此症无根可寻,药石无灵。发病时状若癫狂疯魔,杀戮无常。”项夫人当下心乱如麻,不知应不应当以实情告之。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又将牵扯出孝莲身世,病疾,与宋律自幼的纠葛。倘若令她知晓这些年来养育她、备受她尊敬的老父便是多年前血洗南粤王府,诛杀她生身父母的凶徒;倘若令她知晓她这一身巫蛊魔障皆因当年为救宋律一命,项烈亲手将孤苦无依的她作为药引子交由所谓南粤巫师名医,以这世上最恶毒之巫术,以血易血,以命续命。此一件件,一桩桩,她是否承受得住?她又将如何处之?
孝莲心知母亲不愿多说,便不再多问。
帝城悲风寒彻骨,细雪如尘,随风下帘隙,潜入门来。侍婢将夹薄棉大红门帐垂放,又俯身往火盆里头添了些干柴,燃起的柴火噼里啪啦作响,火舌跃起,照印得她脸色红彤彤的。孝莲便默默看着她,半饷无言,竟无端有些羡慕她虽身份低微却无忧无虑,一生淡泊却平安喜乐。
那小姑娘以炉炭之火暖了暖铜壶姜茶,斟满福碗,双手给二人奉上。孝莲接过手,只觉得双手原本冰冻如霜,霎那间消融了,暖意于掌心往指尖徐徐化开。她晃了晃心神,继而问道:“娘亲,方才父亲怎咳嗽得如此厉害?可有请先生来府上瞧瞧?”
“自前几日便是这般模样。”项夫人颇为无奈,“宫中许是出了什么大事儿。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过问,只见他忙进忙出,废寝忘食的,天天眉头紧锁,竟似天塌般,殚精竭虑,心绪不宁。你方才可瞧着,微说他两句,他便上了气。我见他连连咳嗽不止,唤了城东那名医过府探看,偏你爹爹又马不停蹄,时常不在府上。”
“娘亲莫要太过担忧,当心自个儿身子。爹爹习武之人,日夜操练,身子骨上海硬朗。此兵临城下,千钧一发之际,朝中局势风起云涌,爹爹既得护着皇上周全,又得堤防着各党派乘势作乱,难免心烦气躁。咱们也别给添堵了。待过些时日,风波平息了,便让爹爹好生休养一番。”孝莲深晓得老父的不容易,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项夫人眉头紧锁,一手捂着发闷的胸口,转而望向那大慈大悲坐莲观音像。“你爹爹长年征战,过刀山火海,闯过瘴气雪岭。那些年头落下的陈年旧疾如今一股脑儿折腾着他。他不过不愿儿女忧心,强忍着罢了。哪一回儿不是天气稍稍一转,他便辗转翻侧,一宿一宿地不曾合眼,直至鸡鸣时分。唉。”
“为娘近日亦不止怎的,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仿若这胸口处堵着一方巨石,无由来地闷得慌,!亦不知是担忧你这孩儿远走他乡,抑或是为你那倔牛似的爹爹给气出病来了。”她噙泪说着,忽的眼皮子突突跳几下,手怵然一抖,滚烫热辣地姜茶泼洒了她一身。那瓷碗“锵”一声落地,摔得支离破碎。
孝莲大惊,急忙上前,自袖兜取出丝帕,替她拭去茶水,又急唤奴仆赶忙取来消肿散淤的紫云青草膏。而项夫人竟似丝毫不觉疼痛,只怔怔地望着那遍地碎瓷,嘴里囔囔自语道:“凶兆!莫非上天真的有所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