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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时燕入帝王家 ...

  •   微雨小庭秋寂寥,翡翠屏开惹幄红,娇娥无力晓妝慵,锦帷鸳被宿香浓。绒绒秋日拨开晨雾,洒落于屋内红方砖,委地苏绣红幔迎着煦日晨风微动。
      垂花窗外青竹凝露,窗边五彩莺歌呼扇羽翼,扭动脖颈。瑞亲王宋律手持书卷,依着窗前紫檀书案,修长的手指翻动纸张。
      孝莲翻了身,竟将百子红褥踹下了床榻。她睡眼惺忪,方猛地惊觉此处已非将军府邸。
      清晨阳光笼罩着他淡雅的笑颜,抬头看向她。“醒了?”
      “嗯。”孝莲一时间竟颇为难,不知该不该拨开绣龙绘凤的大红床幔,起身梳洗。她虽已是他的妻,但身着亵衣,袒露于他人面前,尚是不惯的。
      宋律将她的窘迫看在眼底,却不道破,“本王先食早膳,王妃大可洗漱过后方过来,勿急。” 他轻声嘱咐,转身而去。
      两个小丫鬟急忙上前,恭敬地行礼,“奴婢服侍王妃洗漱更衣吧。”
      孝莲点点头,任由一小丫鬟刚拿起木梳,替她梳理墨发,绾一飞天髻。另一年长些丫鬟自嵌宝木匣中挑选了翠羽金钗,玳瑁玉石,正递给梳发丫鬟,却叫孝莲拦了下来。
      孝莲凝着镜中浓妆淡抹的自己,不由得蹙眉,青葱手指拉开案桌雕花抽屉。一支古朴素雅的白玉簪子独自静静置于空荡荡的抽屉中。“以此绾发即可,余下的能免则免吧。”
      刹那之间,仿若隔世。曾经她幻想仗剑天涯,素面朝天,一把佩剑,一股长鞭永不离身。如今,她身为人妇,弃了长剑,拾起花钿……此番种种,岂是她所欲?又岂是她可抗拒的?大约,认清可为与不可为,自此学会坦然,学着隐忍,乃人生必经之道。
      隐忍之道,她今时今日便也算是见识一二了。坊间传闻,宋律生母华妃美艳不可方物,在世之时,宠冠后宫。当今太后不满其出身低微,又独揽圣宠恩泽,一再以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奈何皇帝情深,太后顾及母子之情,方一再纵容。
      然,红颜薄命,华妃体弱多病,于宋律幼年之时因故溘然长逝,,天人永隔。彼时,孝莲年幼,不知实情,但闻说那夜,九重禁宫火光如昼,浓烟冲天,急急大锣声震撼天地。提及之人无不摇头叹息,不忍再言语。
      但太后并无半分怜悯,于她心中,那妖孽诞下之子亦非善类,只怕是要与太子,王氏一族争权来的。而今,宋律成亲,携手新妇拜见请安,她亦厌得一见。
      宋律与孝莲于慈宁殿门口被拦下,托了一小黄门进殿禀报。先是来人道太后尚且歇着。虽是如此,但论及宫规伦常,宋律亦不好携新妇就此离去,便默默于殿外候了约莫三炷香,方才有一白面男子自殿内盈盈走了出来,通报道:“太后娘娘凤体违和,不宜接见二位。王爷王妃孝心,娘娘道心领了便是。”
      孝莲黛眉微微蹙起,便听闻宋律淡然道:“如此,那我二人亦不便叨扰。皇祖母凤体便劳烦公公您好生照料着。”
        “此乃奴才本分,王爷请。”那人说罢,已做出送客之势。
      二人并肩而行,默然无言。宋律看了一眼沉默无话的孝莲,凝着她鬓上玉簪,低声道了声,“让你受委屈了。”
      “嗯?”孝莲闻言抬眸,纠起的眉头舒展开。
      宋律的视线已经从她身上移开,翘首看着不见尽头的深长宫道,望着红砖绿瓦上头青天白云。“跟着我,委屈你了……”他自称我,并非本王。
      孝莲眉头一皱,想来,此人必定以为自己尚为方才受怠慢之事而怄气呢。“王爷何出此言?孝莲已是王爷之妻,自当与王爷同生死,共荣辱。”
      宋律一愣,笑了,看着她的眼眸似一幽深清潭。孝莲意识到此言论过于直白,脸唰的一红,垂眸,不去看他。
      “王爷,请移步长生殿。陛下召见二位。”
      长生殿乃当今皇帝为已故华妃所造宫殿。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长生殿乃天底下至高塔楼,皇帝于塔顶伸手探去,仿若能触及上苍。他是九五之尊,天子骄子,可此刻,他不过一思念亡妻的痴心男子,不过渴望距天宫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罢了。
      八角楼阁上碧瓦朱甍下卧着神态各异的玉麒麟。汉白玉柱通体鉴亮。雕龙盘踞玉柱上,颇有腾云驾雾之神韵。彩凤交互缠绕。彩绘雕梁,朱漆塔门,涂金龙凤隔着银汉遥遥对视。塔顶四周攀云绕雾,仙气袅袅,其上雕镂七彩飞天仙女,衣诀翩跹,长发飞扬,或端蟠桃,或捧玉盘,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孝莲跟随宋律跨入殿内,身侧便萦绕着舒心沁脾的沉香。大殿中央,鎏金九龙捧珠熏炉中腾起袅袅青烟,大殿四壁皆悬着装裱精美的画卷,其上乃千姿百态的观音画像,画像中,面容皆绘以已故华妃一颦一笑。
      西侧一张嵌宝紫膻大方案,上头放置华妃灵牌,供奉的清酒清香袭人,西域进贡的最新鲜瓜果尽心摆设做盘,南瓜糕,杏仁酥,栗子饼……华妃生前最喜的茶点一一呈上。
      宋律拄着杖,领着孝莲步向灵牌前,径自点了香,拱手再拜,“母妃,孩儿携儿媳看您来了……”
      孝莲接过随从小太监手里的香火,随之一拜,“孝莲拜见华妃娘娘。”
      宋律不再言语,默默地上了香,只于一旁看着她随着动作,随后领着她拾级而上,登上塔楼。落于后头的孝莲见他拄着杖,一步一步登阶,径自扶袖,搀着他的手臂,于他并肩踏阶而上。
      还未抵达塔顶,孝莲便影影约约听闻一阵箫声,其声悱恻哀怨,如泣如诉,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落花流水》此曲乃皇帝与华妃定情之曲,曲风哀怨,许是自初始上苍便暗暗示了他们二人如今此番结局吧。
      塔顶至高一层仿造华妃生前居所,朱漆雕花圆拱门,彩绘祥云吊梁,满屋绿萝红蔷薇。一张方案上头齐整堆叠一摞手抄金刚经,皆是当今天子亲手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书写,借此悼念已故华妃。一泼墨山水玉屏风隔断起居。
      宋律拨开委地红纱幔,孝莲紧随其后,便见着那清癯年迈的皇帝。
      “高处不胜寒。九天之外,广寒之境,怎叫她消受得了?”他遥望着苍茫天际,手中一把玉笛,身侧是一张古琴。皇帝闻声回眸,放下玉箫,“怎的上来了。”皇帝怒视一旁的小黄门,“也不知通报一声。”
      “父皇息怒。是儿臣不让惊扰圣驾的。”宋律急忙为惊惶伏地的小黄门开解。
      “行了,行了。下去吧。”皇帝阔袖一挥,屏退了屋里众侍从,唯留下贴身服侍多年的老公公。那公公备好茶水,默默退立于皇帝身后。
      “是该带着媳妇来给你母妃瞧瞧,也算了了她生前一桩心愿罢。都坐下吧。”皇帝端坐上席,孝莲随宋律落坐左侧席位。皇帝瞥见孝莲发髻白玉簪子,微做怔忡。少顷,他端起蓄春水泡起的毛尖,撇了茶末,啖了一口,徐徐道:“你既已替你母妃将簪珥赠予新媳,如此甚好。”
      孝莲闻言一惊。因她无心竟自取了华妃遗物。她抬眸去看宋律,见他亦回首看她,眼中并无丝毫怪罪,面上浅笑依旧,孝莲当即心下安定不少。
      皇帝亦作不见他二人孩童般眼眉来去,只缓缓道:“你既已成家,朕便将城西封王府赐予你二人。城西大宅距将军府亦是几步路途,相互照应,亦为方便。”
      “儿臣谢过父皇赏赐。”宋律起身,撩袍躬身一拜,以承隆恩。
      孝莲随之款款俯身施礼,心中思绪千回百转。依足旧列,皇子大婚后,不日便应另立宅邸,不可久居禁宫。封王府地近将军府,项家军驻防兵营据此不过百里。如今皇帝将瑞亲王府择址将军府旁,为的是万一突起了变故,便可策应护宋律周全。由此可见,宫中局势已风起云涌,暗藏杀机。
      皇帝凝着宋律与那孩子,半饷没有言语。他一心保护宋律周全,却一再将他推入水深火热之境。他看着宋律手中木杖,心似为细针猛地一扎,心中暗暗道:“若是你母妃在世,定怨我照顾不周。日后,黄泉相见,不知她可否原谅寡人。”
      宋律年幼时,因他一时疏忽,便伤了左腿,至今留下腿疾,行动不便,此生唯有依仗木杖行步。如今,又因皇权之争,深陷权力斗争的漩涡,步步惊心,命悬一线……
      麒麟,獠牙锐利如匕首,双眸斗大似铜铃,身长足有一丈,高三尺,乃北凉蛮荒小国进贡□□的雪原凶兽,囚于九重禁宫。彼时,年幼的宋律被关锁于此等猛兽牢笼里头,小小双手紧紧抓着铁栅栏,全身沾满鲜血。饥饿的困兽发疯地撕咬着他的腿骨。“父皇!父皇……”那凄厉的哀嚎声仿佛还在皇帝耳际一遍遍回荡。
      当时一干涉事人等统统赐死。然而,或许滋事牵连甚广,深究不得。背后乃何人指示,关系重大,至今亦没个水落石出。
      孝莲二人候了许久,方才听到皇帝一声叹息,道:“起身吧。”
      留过午膳,宋律携孝莲辞了长生殿已是未时。一带刀侍卫手捧一莲花扣双锁木匣,赶至长生殿,正撞见宋律与孝莲二人,匆匆拱手施了一礼,随后一个箭步进了大殿。按理,皇帝并未通传,小黄门并未通报,岂有来去自如的道理?孝莲对此人身份心生疑惑,表面不动声色,只抬眸看宋律,却见他一脸云淡风轻。
      眼望着宋律夫妇离去,皇帝并未稍事休息,而是久久立于窗畔,干枯粗糙的右掌反复摩挲着托在左手掌上的奏事密匣,并未打开。“摆架光明殿!”
      玉案之上,奏事折子垒如小丘。皇帝满面通红,气喘如牛,愤愤来回踱步,一回身,一掌猛拍桌面,一手指着俯跪于玉砖地面的大臣,“既不可轻恕,爱卿欲如何处置瑞亲王!”
      原是,荆州太守陆白治水不力,朝廷命巡抚赵作摘了他乌纱帽,他竟公然抗旨不遵,扣押朝廷巡抚。赵作蒙受大辱,上书参了他一本。皇帝见了那折子,怒不可遏,命人将他押解回京,然而,瑞王宋律竟私放陆白。陆白心知有罪,不愿拖累宋律,自请责罚。王相一党见状,乃趁势上奏请罚瑞王。
      “皇上息怒,微臣据实相告,无意触怒龙颜。陆白此人恃才傲物,不可一世,此番横行忤逆,公然抗旨,不尊王命。此等奸佞之徒,理应着刑部抓拿归案,依法伏诛,以儆效尤,以正视听。而,瑞亲王明知此事重大,不惜罔上,包藏钦犯。皇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望皇上就事论事,明旨惩诫,依理法处之。”左相王术力争重罚瑞亲王。
      皇帝勃然大怒,一则是因宋律虑事不周,惹下此大麻烦;二则因太子不顾念兄弟情谊,与王相咄咄相逼;三则因自个儿身为君主,面对臣下相逼,竟无言以对,欲护爱儿却无能为力,可笑,可悲。
      皇帝本欲大事化小,岂料太子、王相一干人等咄咄相逼,态度强硬,气得发抖,乃强按住怒火,冷冷问道:“那陆白人呢?”
      “启禀圣上,于天牢里候审呢。”总管大太监向来善察言观色,忙上前,躬身敛衽,如是应答。
      皇帝怒目如炬扫向太子,顷刻冷着面别过头。“来人,速传陆白!”
      殿上众人已被此情此景吓得面色煞白,心中忐忑,大气不敢喘,未奉圣旨,皆默然侍立。太子与王相对视一眼,见皇帝怒发冲冠,此刻正瞪着怒目盯着殿门,不作声响。二人心中有数,不便再多言,只默默于心底思忖着一会儿应做如何应答。
      “皇上,陆白带到。”总管太监话音方落。
      陆白散着发,身着褴褛囚衣,面上青一团紫一块,看上去颇为狼狈。但他身长七尺,虎背熊腰,即使受了重刑,步履沉重亦不折腰,双眸炯炯含着泪光。他摆脱驾着他双臂的两大汉,迈入殿门,行了两大步,倏然而止,打了袖口儿,俯跪于地,行那三跪九叩大礼。
      “荆州太守陆白,你治水无方,反致堤溃洪涝,百姓身受其害。朕念你治水期间尽心尽力,不过不得其法,本欲从轻发落。可你竟公然抗旨不遵,目无君父!你可知罪?”皇帝面色不改,只冷冷问道。
      此时正值饷午,青天白云之间,日照山河。灼目的光亮斜照入殿,笼罩着陆白伏跪于地的身姿,更显他气度不凡。“回皇上。罪臣自拘命官而抗圣旨那一刻起,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便已作了以死谢罪的打算。之所以苟活至今,不过求见皇上一面,尽我所言,方死得其所,死而无憾已。”
      “死罪临头,你还欲作何狡辩?”赵作上前,粗暴打断其诉告。
      “朕有命你上前回话么?还不退下!”皇帝拍案喝斥,怒不可遏。
      王相见状,拉着赵作跪下,又道,“是非量度,皇上自有圣裁,臣等自不必多言。”
      皇帝厌恶得看亦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只对陆白安抚道:“你继续说。”
      陆白抬眸探一眼天威龙颜,旋即复垂首,朗声道:“臣自幼时熟读圣贤书,以孔孟之道修身正行。今江南洪涝成灾,大水所至之处犹如汪洋,百姓居无定所。罪臣临危受命,然治水不得其法,以致长堤溃不成形,死伤惨重。”话未过半,陆白堂堂七尺男儿,念及那断壁残垣,街头流民,不禁热泪盈眶,哽咽道:“巡抚赵作奉命而至时,大水已至荆州城,军民困守荆州,城内死伤大半,路有饿殍。流民百姓哀泣之声昼夜不歇。臣奉旨镇守一方,忍能看治下百姓颠沛流离、饿死街头,乃至易子而食?倘若,臣为求自保,视而不见,置百姓生死而不顾,岂非成了那不忠不忍之徒?”
      “臣私拘朝廷命官,自知罪不可恕,罪臣甘愿受罚。然,瑞王殿下为江南水患,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时时以治水著述典章赠予我等。其中批注密密麻麻,字句精辟,皆显仁爱之心。瑞王殿下心系黎民苍生,宅心仁厚,不过惜臣一条贱命,求圣上网开一面,莫要加罪。”陆白语气诚挚,咚咚咚叩头泣道。
      殿上之人闻言皆为动容,忽闻来人通报一声“惠亲王求见!”
      皇帝一声令下,“宣”。惠王宋辉阔步流星,过了圆拱门,绕过回廊,跨步进殿,撩袍行礼,一举一动依足臣礼,循礼恭敬。
      太子瞥了他一眼,冷冷勾唇讥笑,方回首正色道:“父皇,陆白此番行事,触犯君威。三弟包庇,俨然抗旨。若不处置,日后必定难以服众。父皇三思!”
      宋辉抬眸,呈上一方布帛,“父皇,此乃荆州百姓联名上书,恳请父皇过目。”
      皇帝示意大太监取来布帛,接过展开,粗略浏览,眉宇一再舒展又再蹙起。他将书简掷于王相与太子面前,“你们好生瞧瞧!朕险些着了你们的道儿!若非律儿护住陆白,朕怕是便要成了那万名唾骂,不识忠良的主儿了!”
      太子皱眉时期书简,粗略过目,甩给王相。书上云:,日前,荆州太守陆白治水不利,被朝廷责令拿下,但洪水猛兽,来势汹汹,城中百姓身陷荆州城,粮食不济,饿殍载道。为防易子而食的惨状,陆白率部下扣下朝廷来使,抗旨留职,私自打开粮仓,救济了城中上万军民。百姓感恩戴德,乃联名上书为其求情。
      王相浏览一通,俯身叩首,“臣失察!只是即便如文书所言,陆白抗旨不尊亦是事实,若不严惩,何以匡示天威!”
      皇帝一怔,心知他所言有理,微一沉顿,甩袖决断,严斥赵作奏本。“荆州太守陆白抗旨不遵,摘去他太守之职。但念其开放粮仓,救济饥民,实为善举,擢御史,入职上书房。赵作片面之词,公报私仇,昏聩至极,摘了乌纱,放他回乡养老去吧。”
      此举表面上削了陆白的职,却暗中提了他的权,令他入职朝堂中央。如此赏罚加于一人之身,甚为少见,皇帝此举不仅因赏识陆白为人处事,更意在提醒太子以及那王相,只要他还在,便决不允许他们为所欲为。
      “父皇。”太子又一叩首,企图再言说,却叫皇帝一个眼神驳了回去。
      “都退下吧。”皇帝一脸疲倦,摆手将他们一干人等轰了出去,唯独留下陆白。他侧首嘱咐道,“去,把瑞王给朕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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