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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辞却故人初识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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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树林弥漫着浓重的晨雾,深秋腐糜的落叶遍布泥泞的地面。
项将军府的三小姐,将于明日嫁给当朝三皇子的项孝莲赤着脚于清晨寂静的山林间夺命般逃窜。她脚上尚还系着未来得及脱下的银链子,细小的铃铛相互碰撞,于浓雾弥漫的死寂深山老林中发出无比突兀幽怨的声音。她扶着树干,不住的喘息。
“啊!”雾气障目,她稍不注意竟被枯黄灌木狠狠绊倒,重重地栽倒在混杂腐朽枯叶的泥滩里。泥水四溅,热泪弄脏了她艳丽的妆容。她蛾眉捧着殷红花钿,胜雪香腮敷着桃妆,蝉鬓之上双蝶颤舞不止。
荆棘划破并紧紧勾住她绣制牡丹凤凰,花纹金缕的火红嫁衣。她“嘶啦”一声旋即撕裂衣摆,抬手猛地扯下金股垂坠,珠玉沉重的凤冠。她咬着银牙,猛地拽下银铃脚链,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肉模糊,她却丝毫不觉察到疼痛一般。她纠起的眉头不曾舒展,将凤冠以及那破裂的衣摆布料随手一扔,撩起裙摆,踮起脚,奋力跃起,迎着刺进浓雾里的阳光,冲破白蒙蒙的浓雾。长长的红色嫁纱迎风舒展开。
记得那时相见,桃林韶颜娇旖旎,陌上公子扑人香。解犀掷地赠玉郎,昂然伫立伴萧娘。别来愁绪暗沉,薄情何处去?今日还家,无语不抬头。世间易变,莫过于男儿心。
孝莲轻盈落地,赤足踩在冰霜未融的枯草地面,一回眸却被项家军团团围困 。不去看为首的她最敬重的大哥——项宏,不去看一旁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二姐——项淑云。她清冷而绝望的眼神直直落在那幽潭岸畔空无一人的古亭。她历经磨难才抵达旧址,而他不在。
叫她怎么相信,一切都是假的!他信誓旦旦的承诺,他温暖的怀抱,他的关怀与在意……她不信!
孝莲猛地抬头,拔剑对上为首的项宏,对上他悲悯的眼神,勾起一抹苦笑,但握剑的手却始终没放下,转而剑锋抵着自个儿的脖颈,“大哥,莫要逼孝莲。”
项宏自幼便知自个儿妹妹性子烈,家里人都纵容着,没想到今日她竟倔强至此!他向来宠爱这个身世可怜的妹妹,一时僵持在那里。
“是他告知将军府的。”项淑云艰涩开口。
“淑云,住口。”项宏低沉的声音里隐有不忍,回头怒视淑云一眼。
淑云置之不理,向前逼近一步。“项孝莲,你可否清醒半分?但凡你细一想便可知道,那人对你无情无义。他若有心,陛下宣他回朝至今,他可曾寻你来?他若有心,又岂会在陛下赐婚那日,无言接受。昨日,你托书呈志,求他一同远走高飞,他转眼之间便可将书信转交项府!今日,即便你自刎死在此处,他亦绝不会有半点怜悯之心!项孝莲,你想清楚,你当真甘愿为了如此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之人,欲牺牲掉生你养你的父母,疼你爱你的兄弟姊妹,以及府里那一百来人的性命?”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空寂的深山幽谷中传来几声猿啼,凄厉异常。孝莲一愣,手中长剑“铮”一声掉落在地,捧着巨痛无比的额头,“啊!”放声哀嚎,其声历历,闻者伤心。“你为何负我?为何负我?”
孝莲无力地瘫坐到地面,双肩微微颤抖。孝莲之父——项烈衷心于皇帝,皇帝有心护七皇子宋律,反观惠王宋辉有心争权,则项烈必击之,又岂会允许孝莲嫁予此人。孝莲早已心知他们是无望的。她不过不甘心为他人摆布,竭力一搏,不过求一个彻彻底底心死的契机罢了。
淑云蹲下身,轻轻抱住她,轻捻衣袖,为她失去脸上的泥污和泪痕。“罢了。他既无心,咱便作罢。往事不堪回首,莫要再往心里添堵……放过他,放过你自己。”
孝莲紧抿的红唇微启,想说的话全部哽咽在咽喉 。年岁斗转,爱已成殇。她心中清明,此番寻他,不过自欺,不过求一个死心的理由。今日,他如斯绝情绝意,便算是他亲自断了她这份念想。只盼日后,他休得回头悔不当初。
夜风习习,吹拂着项府幽深回廊处一盏盏殷红大红灯笼。夜已深沉,项府大厅之中,灯火通明。项烈屏退了项宏和淑云,以及一干下人。偌大的前厅只剩余他与孝莲父女二人,默然相对,沉寂得落针可闻。
项烈端坐在太师椅上,筋脉突兀的双手搭在两侧雕花扶手上,横目凝着低垂头颅俯跪在地的女儿,念及她可怜的身世,思虑她刚烈性子及日后需行之路……不由得蹙眉。
半饷,他才开口:“起来吧。”
孝莲愕然,抬首看向年迈的父亲。这个曾经统领大军,驰骋沙场,意气风发的大将如今白发满鬓。他虽是举世闻名的将领,但他到底不过是个寻常老父。“爹。小莲知错了。”
那一刻,项烈心中突然有一条细小的弦嘣一声断裂了。他呵护备至的小女儿,那个不谙世事总撒娇耍赖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他已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无力保护这个孩子。这便是她的命途,尽管前程许是腥风血雨,她终究无可逃脱。
“如今,大宋王朝内忧外患,朝堂内外分崩离析,暗涌潜伏。皇上久病成疾,皇权之争由暗转明,朝廷后宫风起云涌。太子一党占了名;惠王宋辉一党占了势;而三皇子宋律,则占了陛下圣宠。太子处事阴狠,反倒名望不及二皇子宋辉。近年来,惠王广纳贤良,几次请命西征,安定边疆,朝野内外遍布势力,争权之心昭然若揭。瑞亲王为人忠厚仁义,奈何独揽圣宠太甚,木独秀于林而风必催之。”
孝莲敛眉垂首,默默听完。
“你自幼行事随心,今后切忌鲁莽!凡事三思而行。”
“女儿谨遵父亲教诲。”
“小姐呢?”项夫人听闻项烈将孝莲独自留在大厅,生怕那行事严厉的老头儿责罚心肝儿肉,又怕孝莲那急性子指不定大吵一番,掀了那屋瓦。熟料,待她急匆匆赶到,却发现父女二人言谈淡淡,并无争执。
项夫人由淑云搀扶着进了屋,见状心里踏实了一些。“小莲啊,你爹爹也仅是望你安好。那人虽与我项家时有往来。你可想想,他如何待你。相交至今,你竟猜不得透他的心思。可见,此人城府极深,非汝良人。瑞王为人仁厚,贤名远扬,足以托付一生。”
孝莲手中绢帕拧做股,绞得青葱玉指生疼。“娘,女儿知道。是女儿不好,令爹娘担忧了。”
十五年前,项烈曾问项宏:“宏儿,你长大后可有何志向?”
项宏一把抽出腰间木剑,一指长空,“宏儿日后定要当一名大将军,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好!不亏为我项烈的儿子。”
“小莲……当大将军。”稚嫩的幼童声音嚅喏,似嘴里喊了糖般。刚回直立的小小孝莲双手趴在项烈的膝盖处,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小鹿一般凝着项烈。那认真的俏模样儿引得众人忍俊不禁。
“傻孩子,姑娘家怎当大将军。”项夫人抱起肥嘟嘟的孝莲,擦拭她滋啦一身的口水,笑颜如花,“我们小莲只求许配个好人家,一生平安如意。”
奈何,孝莲的性子野,静不下心学那些个女红礼仪,倒是对兵法武术情有独钟。项烈常年征战,性格豪爽,对孩子的管教便也宽松些。孝莲排行老小,项夫人又多加偏爱,行事便也肆意妄为了些,脾性多了些男孩子的坚韧率性,少了些娇柔妩媚。许是此番的性格方才注定了她此世的命途坎坷吧。
“小莲,记着娘亲的话。皇宫是个是非圈子,入了瑞王府,以后你便不再是将军府的三小姐了。凡事切忌张扬,安分守己,莫要招惹是非。懂么?”项夫人拉着心肝儿的手,眉头仍未能舒展开,“往事切勿再挂心。瑞王爷品性纯良,他定会好好待你的。”
“娘亲,孝莲懂,不必为孝莲担心。”
孝莲懂的何止这般。项烈所忧心忡忡的,她亦清明。既然嫁予这处于风口浪尖的瑞王爷,她又怎可能独善其身?近年来,皇帝龙体一日不如一日,而朝中朋党之争,皇权之争愈演愈烈。为防太子以及惠王对瑞亲王不利,皇帝欲借项家之力护他周全。往后,她便不仅仅是将军府三小姐,亦是瑞王妃。项烈不仅为镇国大将军,乃瑞亲王的坚实后盾……
一桩婚事,扯不断理还乱。
佳期正值,瑞王大婚。九重宫内,宴开千席,琼殇交错。清风起于宴上,香云袅娜。锦瑟华筝,钟磬鼙鼓,和鸣不休,传声千里。
朱漆大轿自深长宫道摇曳而来。红罗轿帏金丝勾勒帷幕锦边,一侧绣着麒麟送子,一侧绣着丹凤朝阳。绣纹精细,色彩艳丽。轿子四个檐角皆悬挂红绸灯笼,灯笼下方是一串串流苏穗儿,中央缀着一颗颗银铃,随风微微飘曵发出细密脆响。
喜宴设在朝阳宫。
“王妃。”陪嫁丫鬟的轻轻扣了扣轿子。
“你且退下吧。”一温柔微沉的声音响起。宋律身着赤红团龙锦袍,腰间系着兽首嵌宝腰封,一手拄着涂银精雕木杖,一手徐徐撩起轿幛。宋律伸出手握上她的手,牵着她踏上锦绣红毡,迈过火盆。他的手很温暖,将她微冷的手拢紧,竟让她突生些许不切实的安稳踏实感觉。
孝莲悄悄抬眸,透过刺绣并蒂莲花的殷红绢纱喜帕瞥看他面容。公子姿如玉树,鬓若刀裁,星目灼灼,和颜善笑。清风徐来,衣决翩翩,挺拔身姿不若月下仙人。
宋律似乎察觉到她探视目光,侧首看她,轻浅一笑,“莫怕。”
孝莲一惊,收回眸光,垂首无言。此人便是她携手一生,白首到老的夫君。他如此俊美温柔,但,他终究不是他。
风暖华堂,玉人携着夙定之缘款款而至。
惠王宋辉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身披一袭石青葛纱袍,褂下金线绣制双麒麟。他端坐喜宴一侧,不去看那红绸团簇的宫门,不去看那一双人儿,听不进铮铮鼓钟筝乐,听不进莺歌婉转。他仿佛听见久远的呼唤与哭诉,眼前浮现那人红着眼,咬牙切齿道:“孝莲必不让你称心如意,誓叫你今生为此追悔莫及。”
孝莲款步徐来。她身上的香气,她的窈窕身姿,她的淡然无惧……无一改变。而如今,她立于宋律右侧,遵寻赞礼声而动作,拜过天地双亲,接受百官恭贺。他竟亲手将她拱手给予他人。
“礼毕。瑞王妃移步粲兰殿。”一白面公公将手中红拂尘轻轻一扫,尖声尖气地嗓音响起。
孝莲的心咯噔一沉。此刻,心如死灰。哪怕是前一刻,她仍心存妄想,还盼着宋辉能起身抗命,为她放弃江山所有。哪怕是惹得龙颜大怒,逼得彼此共赴黄泉,她亦无怨无悔。可他端坐于一旁,默然看着她行完大礼,即将送入洞房。他定知晓今夜将发生何事,知晓她的不甘,而他无动于衷。
华月居于中空,影转宫苑,笑吻长殿。
孝莲心中思绪翻涌,于屋内候了约莫两柱香的时辰,门外方才有了些声响。宋律拄着木杖,玉立门阑处,抬头望向垂花窗那头隐隐约约那抹窈窕倩影。
“王爷……”一白面公公见他木然伫立,躬身提醒。
宋律侧首看了他一眼,轻扬手,示意众侍从皆退下,而后,轻叩雕龙刻凤紫膻门扉。晚风轻拂着门廊檐角红彤彤灯盏,地面上,绯红烛影亦随之微微颤动。
自他跨步迈进门,孝莲皆垂眸无言,但闻他木杖拄地声,步伐声一深一浅,他抬手扬手之间阔袖微动的声响,侍婢窸窸窣窣款步退下的声响。
宋律移步床前,缓缓坐下,取了床榻盘朱漆涂金喜秤,掂在手心,沉吟片刻,轻轻挑起珠缠玉绕的喜帕,拨开垂在他们中间的翠玉珠帘,微微愣了一下,继而浅笑道:“早些歇下吧,今日定把你给累坏了。。”
“嗯。”孝莲垂下头,掩去蹙眉,掩去不安。待她抬眸,他已合衣于床榻一侧睡下。孝莲一时无措。她曾猜想过今夜洞房花烛会是如何,她亦害怕去面对春宵之夜。如今,风平浪静,她所惊惧担忧之事皆不曾发生,除却松了口气,她对此枕边之人心中亦多了一份困惑不解。他虽是彬彬有礼,可孝莲终觉得无法靠近,便似他于他人间偏有一道无形屏障。她跨不过去,他亦不会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