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山雨欲来风满楼 ...
-
北风卷地,雪落如席,荒草萋萋。静夜,枯荷覆雪,“吱嘎”一声细响折了枝,簌簌白雪没入清渠。惠王宋辉府邸,书房窗独明。宋辉内着酱色箭袍,外披火红山狐斗篷,愁坐案前,面前是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的纸张,其上官员上至尚书,下至科道司官。此案一旦彻查,牵涉甚广。薄薄一纸帖干系多少人身家性命,如今朝野震动不安,宫中风起云涌,太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只好暂且留中不发一并扣了下来。
戴泽携况少康密函匆匆闯入,夜风夹雪灌入屋内,几欲熄灭红泥小炉上头幽幽火舌。“王爷!况少康遣人送来书信!”他打了个千儿复命,瞥见案上名册,若有所思,“王爷,此番彻查科考贪吏怕是难办,里头大半是太子王相门生,只怕届时牵一发则动全身。”
宋辉匕首挑开信封,浏览一通,心中已然清明了然,胸口大石此刻且算摆下。他抬眸看向忧心忡忡的戴泽,将信函递与他,道:“又如何?照办不怠!历代应策取士,意在选贤举能,匡扶圣明!如今天子脚下,科举会试徇私舞弊明目张胆,乌烟瘴气,若不及时整治肃清,革除痼疾,只怕上行下效,日后堪忧。”
“王爷所言极是。”戴泽颔首称是,转而撩袖一指,欲言又止,“王爷,太子一党已成虎狼之势。这……”
“你且瞧瞧况绍康意下如何。”宋辉扣着案桌,置之一笑。
戴泽通篇阅览,心呼敬佩,继而冷哼一声,“自古兴衰系于令主,国祚绵长储君至重。圣上明诏未下,立长立贤犹未可知。太子这会儿屯兵关卡,狼子野心如昭天下,尽失人心。那况少康乃忠义之士,又岂会折节为目无君父,狼子野心之徒所用。”
宋辉长吁一口气,“煮豆燃萁。父皇龙体违和,太子竟私下调兵入京,已然磨尖了利齿,来势汹汹。我等仰照皇恩,俯受皇恩,一身一发受之于君。他如此处事待人,有违伦常,无可宽恕。”
“待本王将此案列一奏表,请父皇御览定夺。太子一党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等断断不可袖手旁观,弃之不顾,不得已时唯有竭心尽力,保驾勤王。由不得他为所欲为,做尽伤天害理之事!”说到动情处,他掼案而起,绕桌沿行至窗柩畔,再回首,“有一事需连夜处置,你速去速回,替本王办妥贴了。”
他嘱咐一通,见戴泽领命辞去,方才将况少康密函置于雀跃烛火之上,喃喃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煮豆燃萁,相煎何太急?”
万籁寂无声。深深永巷早闭门,北窗冷落灯火暗 。香断灯昏吟未稳,只有霜华伴月明。身病亲爱散,眼前无一人,独卧长塌,愁忆故人空断魂,不得眠。夜半起端坐,只见急雪打窗,又闻长风哀嚎。
皇帝对烛呆坐,面容清癯,已见不得半分彼时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只余下满面倦容,老泪纵横。他卧病在床,太子兵临城下,一心逼宫夺位。辉儿城府颇深,近日与各元老重臣走动甚是频繁,邀结人心又意欲何为?今日又闻菀儿暴毙于浣衣局,无论此事乃齐妃抑或是皇后所为,皆是枕边人。
“这一个个的都是朕的好儿子,哈哈哈……”他疯似地大笑,转而呜咽,涕泗横流。
此重病危难之际,方才真真切切瞧清楚了人心可怖。皇帝只忧心宋律虽有项家军护持,奈何师出无名,只怕适得其反,引火烧身。他堂堂九五至尊,如今困守金銮宝殿,犹似阶下囚,旧疾缠身,无一人探视,晚景过分凄凉。
皇帝双眸污浊,垂泪半宿竟惚惚的睡去,犹似有人影幢幢在前,低声细气,呢喃软语。他扶额起了身,恍惚悠荡至一所在:
密树风烟缭绕,远山黛色冷如凝,荷塘新叶碧如璞。雨霁时,香澹浮烟随风袅袅,一对儿交颈彩鸳隐约显于碧叶白荷间隙。凤台高寒,那长风细雨引得遍地坠花。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他心中胡思着不若便长留于此,置那些个红尘琐事于脑后,岂不乐哉快哉?
但见一聘婷美人儿默然无声,手挽红袖,青葱细指拂开珠帘幔帏,长裙委地沾染雨露,赤裸脚踝处银铃随之一步一声脆响。她旖旎踱至玉阶畔,一挥袖褪散去缭绕云雾,放眼天涯,独不见何处是归路。时,朔风起,羽衣翩翩,孤鸾独自成行,几欲乘风而去。
“皇上,何故忧心忡忡?”华妃倩影多姿,婷婷玉立,音容笑貌竟纹丝不曾变化。龙钟沧桑的老皇帝见之,竟似孩提般委屈,呜呜咽咽竟哭出声来,“爱妃啊爱妃,朕想得你好苦啊!朕身侧人个个处心积虑,争权夺势,心肠歹毒犹如蛇蝎。而今,朕竟是连个说贴己话亦无处寻去。”
华妃悠悠踱至他身侧,轻轻揽着他的肩膀,仍他埋头于腰腹处,微不可闻轻叹一声,继而柔声劝慰:“天上半日,地上经年。妾身已魂断奈何,皇上不必再牵挂于心。今生夫妻缘分已尽,唯愿来世可再续前缘。”
皇帝闻言一怔,方才醒起华妃早已香消玉损,驾鹤仙去,抬眸又见她温柔面容,握紧双手竟再不舍松开。
“天子之身,何以至此?此处,圣驾不该来的。社稷苍生尚需操持,天下归属尚需权衡,皇上怎可撒手置之不理?”华妃苦口婆心,黛眉微蹙,仿若人世间一切纷扰纠葛,她已了然于心。
“白发催年老。朕老了,不中用了。既无儿孙承欢膝下,天伦之乐,亦无白首之妻,照看病榻之前。孤家寡人,日夜见着一群儿女争来斗去,彼此算计,犹如豺狼虎豹,只盼着朕早早辞世,一双双目死死盯着那金銮宝座。朕落得如斯田地,不回去也罢,索性与爱妃一道,再不分离。”老皇帝回想一幕幕,点点滴滴心生垢怕,双目含泪,已是哽咽,只紧紧握住华妃的手。“爱妃一去经年。朕照料不及律儿,有负爱妃所托。每每思及至此,朕心痛难当。”
华妃己是泪光晶滢:“皇上对律儿已是优待有加,眷宠太盛了。妾身岂有半句怨言?”她拭泪劝谏,“自古立国治平易,理乱择储难。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虎毒不食子,宜仁德处置,以服天下臣民。萧墙之祸已呈燃眉之势,此处不宜久留,陛下还是归去吧。”话罢,她芊芊素手轻轻一推。
皇帝一怔便猝不及防自云端跌落,伸手摇摇向她探去,只见她薄唇一开一阖,似一句“君多珍重。”老皇帝子自梦中醒,日上三杆,他缓过神,大汗淋漓。
时,地动山摇,京师顶上霾云遮天蔽日,悲风呜咽不休,黄沙漫天,日月晦光。金銮宝殿内藻井贯裂,碎瓷噼里啪啦砸落,烟尘中烛台高柱,绿景盆栽砰砰锵锵倾倒,其声隆隆,震耳欲聋。皇帝惊魂未定,站起身来摇摇欲坠,忙扶桌稳住身子,疾呼“来人!快来人!”
项烈多日不见皇帝,心中暗道出事,顾不得许多,尚未奉命便携亲信武将着急入宫。惠王宋辉闻讯,领着朝中一众元老百官跪拜于宣武门外,请见圣驾。项烈手握重兵,在朝为官多年,名望在外,威吓一方。宋辉及朝臣来势汹汹,长跪不起,引得百姓纷纷驻足。“臣请见陛下。万岁!万岁!”百官齐齐叩拜,振臂高呼万岁。恰逢项烈率部赶至,声势浩大,排山倒海。宣武门守将惊于此阵式,竟无人敢阻挠,唯急遣人通晓太子一党。
太子不料项烈与宋辉如此胆大包天,竟私闯禁宫,此乃灭九族掉脑袋的死罪!亦不曾料及,宋辉私底下竟得朝中竟得结交如此多官员,得到这般鼎力支持。想到一旦为他们寻得皇帝,得知皇帝为皇后下旨拘禁于金銮殿,届时功败垂成,死罪难逃。
“反了不成!项烈与宋辉率亲兵朝臣强闯宣武门,滋事体大。来人,速召况绍康进京勤王!将这帮子乱臣贼子给本太子悉数拿下,若有阻滞,格杀勿论!”一时之间,他又惊又怒,“啪”一声一掌击案,猛地倾身而起,目露凶光,掌心却惊出了汗。“其余人等,随本太子入宫面圣,势必不得让此等恶人混淆视听,叨扰了圣驾。”
座下诸人皆齐声,同声相应:“我等誓死追随太子殿下”大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气势。
金銮殿里的几名管事太监乃皇后派遣明面上照料重病皇帝饮食起居,实则寸步不离地监视他一举一动,不予他与外头闲杂人等有一丝丝接触。
听闻殿外一片喧嚣,疑有短兵交接之声响,一小太监趴伏于窗阑处,见着外头情形,慌不择路,忙不迭向内室大太监禀报,“惠王和项将军私闯宫闱禁地,领着官兵在外头吵起来了,直嚷嚷着要面圣呢!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没用的狗东西!还不速速请示皇后娘娘!”管事太监到底见过些许面世,心如垂鼓,说话间几欲提到嗓子眼儿,面上却不动声色。
皇帝近几日食欲不振却每每想起梦中人千叮咛万嘱咐,多少进食了些,面色不复苍白,不再怨天尤人,得空便寻思脱困法子,倒似恢复了精神气。他闻声出来,扶额召问:“外头何事喧哗?”
管事太监忙上前,谄媚笑道,“启禀圣上,并无大事,估摸着哪个不知死活的小太监与人起了争执呢!”
“哦?果真如此?”皇帝背对着他,踱至御案畔,迅雷不及掩耳抽下壁上青龙宝剑,搁置此作恶老太监脖颈处。
老太监一怔,强按惊恐,仗着乃皇后贴身随从,竟昂着脖颈,斗胆问:“皇上此番为何?”
皇帝见之无畏无惧,毫无丝毫悔过之意,勃然大怒,冷眼扫向急急围上来的几名太监。剑起剑落,寒光一闪,一道血痕赫然现于那人脖颈。那太监兀地睁大双眼,轰然倒于血泊之中。
皇帝自袖兜取出明黄纹龙巾帕,一头擦拭染血利剑,宝剑剑锋一指,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为何?为你大肆狂吠,欺蔑主上。”
他悠悠坐回龙椅,冷眼瞪着一旁呆若木鸡,噤若寒蝉的几名小太监,语气阴恻恻:“如何?尔等是否欲随他而去?”他老态龙钟,然双眸炯炯,燃烧摄人的光芒,不怒而威,“听着,朕心知皇后太子只手遮天,尔等无力反抗,方才行差踏错至此。如今惠王项将军兵临紫禁,乃勤王之举,乃朕亲授意,熟敢阻拦,便是抗旨不遵,谋逆死罪!若是及时悔悟,朕定从轻发落,不及家人。如今,惠王项将军即在殿外,还不速速开门迎进来!”
小太监互视一眼,忙伏跪于地,头磕得砰砰直响,涕泪横流,“谢主隆恩。”
“皇上有旨,宣百官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