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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8 定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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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见面到对话结束,湑彥一直表现得镇定自若。
数次情绪微浮也是因为出于谨慎或者对孩子们的怜悯。
可在最后那句话里,敖修明听出了一丝怯意。
这人,胆敢当面嘲笑一族之王,却不愿面对黑暗?
顺着对方视线,敖修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些烛灯。
当眼角瞥到湑彦恳切的表情,他心念一转,竟无端端生出些同情来。
于是命人留下四盏烛灯,这才踏上了台阶。
将要离开牢房时,敖修明忍不住回头往下看了看。
湑彦正站在一盏烛灯旁,神态安静地向上望着。
橘黄色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摇摆不定,如同他此刻的眼神,流转不息。
当四道目光再度触碰,那种怪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
明明在刚才交谈时,这种感觉已然散去,却在这一眼中又死灰复燃。
敖修明不愿在人前再度失态,迅速抬头移开视线,带着几分莫名失意,转身离去。
出了天牢,他立即下令取消了今天的早朝,将辅相孟戈、军司上帅威庭大将军左道炬、刑法司太尉赵平君一同召进了王宫。
等龙族的一干重臣戈赶到御书房,已接近卯时。
即将从东方破势出而的朝阳把压在天际的云霞燃成了深邃的暗红色,丝丝金光从红云中射出,逐渐变淡。
敖修明将他和湑彦在牢中的一番对话告诉了三人。
众臣听完皆是眉头深锁,忧心忡忡。
房中沉寂了一段时间,孟戈缓缓开口道:“关于当年赤狈族的传言老臣也有略晓一二,只是没想到竟会在龙族的土地上再现。敢问大王,已经确定西城破宅内有阔叶金线这种植物了吗?”
敖修明颔首道:“我已让太医局派人去确认过了,的确是阔叶金线。花叶异常大,有被催长的可能。以防万一,太医局将所能找到的草药全都挖了回来。那群乞儿里也确有个孩子发着高烧,和传闻中虫卵孵化后的不适症状极其相似。我命近卫军将孩子们全部接出了破宅,安置到了安全的地方,发烧的孩子则有太医局照顾。”
“大王英明,那群乞儿的确不适合再留在破宅中。而且臣觉得,如果事实真如那位叫湑彦的平民所推测的那般,魇魔皆由阴暗情绪所化,他近日一直在照料乞儿,他们定对他有好感,所以魇魔一碰到他便化实为无。”
孟戈微微点头,认同刑部太尉赵平君的话。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昨晚的种种疑点。
“大王,臣有一事不明。”威庭大将军左道炬是龙族著名的武将,不光生得虎背熊腰,连声音也亮如洪钟,若是他不收着点音量说话,听着就像是在同他人争执。
“但说无妨。”
“臣很在意那个虫卵是如何进入孩子们体内。要说乞儿们到处行乞,能要着吃食已是幸事,被人毒害的可能性很高。但是其他有父母照料的孩子,特别是还没满十岁的小娃娃,会被带出街的本来就少,会随便乱吃他人之食的更少。臣听大王的意思,那个什么草十分珍贵,不管幕后黑手是如何得到的古法,想必定是花了大代价。难道他们的目标就仅仅是几个乞儿?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极好应对。下道王命,把我族境内二十岁以下的乞儿都集中起来,便可将他们的阴谋击破。”
听左道炬洋洋洒洒说完,孟戈面露赞许之色,“嗯,别看道炬平时喜欢舞刀弄枪,这番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要说最近频发的怪案虽然甚为扰民,但如果真是只源于乞儿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怕就怕……”
“怕就怕他们的目的不光是那些乞儿,而是九重城内所有不满二十岁的稚童。”赵平君冷着一双丹凤眼,声音不带温度地接口道,“方才左大人所言确有道理,民间很少有人带着孩子上街。只是,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再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祭先大会,到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带着还没凝出元丹的孩子去庙宇祈福,请求先人保佑……”
赵平君的话提醒了其他三人,大家顿时面沉似水,左道炬的鬓角甚至冒出了几滴冷汗。
“赵卿所言极是。”敖修明心有戚戚道,“如果有人在祭先大会的圣水里暗动手脚,恐怕所有帝都的稚儿都会遭遇毒手。不出数月便会民心动荡,危及社稷。”
“大王请放心。臣这就去调配人手,把守住将要举办祭先仪式的清觉寺,决不让奸人得逞!” 左道炬做事一向雷厉风行,说完话就想起身离开。
“且慢!”孟戈出声阻止了这个急性子,“你这办法无疑是扬汤止沸,一旦打草惊蛇后,对方完全可以雌伏一段时间再出来作祟,到那时想要将他们一网成擒便会更加困难。我们还需要想个周全之策才是。”
“辅相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昨夜之事动静不小,估计消息已经走漏到了民间,那就不妨就将错就错。对外宣称已经找到了妖物的真相,抓住了操纵的幕后黑手,用来迷惑真正的歹人;同时调派人手暗中查探九重城内哪里还有被人移植的阔叶金线;最后在祭先大会那日布下重兵,务必生擒幕后黑手。”
听完敖修明这三层部署,孟戈等三人均是面露赞同之色,开始细心探讨细节。突然间,赵平君问道:“敢问大王,昨夜关进天牢之人,打算如何处置?”
听见湑彦无意间被提起,敖修明一愣神,端起桌案上的温热茶汤喝了一口,这才道:“虽说湑彦提供了重要线索,但并不能完全洗脱主事之嫌,加之还需由他‘替罪’,在没能抓住真实犯人之前,还是先留在天牢比较妥当。”
众人对此均无异议,又商量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才纷纷告退。
等到三人退出房,敖修明的贴身侍从清河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回大王,二殿下已经在房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说是想求见大王。”
敖修明自然知道敖翰飞想说什么,只是没想到他能沉住气等了这么长的时间,显然是沉稳了不少,心中不免有些宽慰,于是口吻平缓道:“让他进来。”
敖翰飞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圆眼,从书房外步履矫健地走了进来,浑身上下看不出有丝毫熬夜后的疲累。
“大王,能告诉我湑彦说了些什么吗?”
“你想知道什么?”敖修明看着他,发现只是这段时间没多加注意,敖翰飞又长高了一些,只怕再过几年,他的身量就会高于自己。
敖翰飞用力吸了口气,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我想知道的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什么时候能放他出来?”
“虽然他提供了些线索,但目前并没能完全证明他自己的清白,所以还不到放他自由的时候。”敖修明语气虽然平淡,眼神却是异常坚定,似乎在警告敖翰飞最好不要肆意妄为。
“你……”敖翰飞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说出的话像是从齿缝见蹦出一般,“那我能不能去见他?”
“你为什么这么想见他?”
“这还用问吗?”敖翰飞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骤然爆发的山洪倾泻而下,“我要见他问清楚来龙去脉,好帮他重获清白。”
“不行。”敖修明的话简短清晰,带着无比的威严,不存在丁点回旋的余地。
见敖修明断然拒绝,敖翰飞再也憋不住心头不忿,怒气盈面地高声喝问道:“为什么不行?湑彦月前就回了九重城,发生第一件妖物袭人案的时候他人在此处,根本不可能与之有瓜葛。昨夜他会出现在西城,也只是因为受我之托去照顾那些乞儿。遇上妖物完全是巧合,你为什么就是抓住他不放?难道说,堂堂的龙王对着真凶束手无策,只会拿无辜的人顶罪出气吗?”
敖翰飞几乎是用吼叫的力量将这番话说了出来,整个脸涨得通红,脖上青筋浮现,要不是顾及着敖修明的身份,只怕就要挥拳痛揍他一顿。
面对敖翰飞的勃然大怒,敖修明显得比较平静。
他的眼中波澜未兴,只是用一贯的淡然表情看着对方,道:“说完了?如果你已一吐为快,那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如此信任湑彦?”
“是,我信他。”敖翰飞回答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为什么?你认识他不过三年。有些人哪怕是数年,数百年,也不会让旁人见到自己的真面目。”
“呵!”敖翰飞冷笑一声,“大哥,你真是在王位上坐久了,人也变得胆小又多疑。以前那位温柔宽容的敖修明已经不在了。没关系,我不怕,我不是龙族的主宰,不用担心那么多。哪怕将来查明湑彦是奸细,是凶手,只要没有确凿证据前,我就是愿意信他。”
敖翰飞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根本没考虑到会有什么后果。
等他说完,才发现敖修明直愣愣看着自己,眸中没有惯有的凌厉精光,只有些他从未见过的波动。
敖翰飞不确定是否自己眼花,总觉得这一刻大哥流露出的感情很像羡慕,或者说隐隐的嫉妒?
敖修明的神态变化只在几息间,很快他的脸色又恢复了平常之色。
在他的注目下,敖翰飞满腔业火逐渐熄灭,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心头涌动,仿佛两人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陌生得让他抓不住头绪。
“你真的不后悔?”敖修明的语气舒缓,眉宇间带着难得一见的亲善,让敖翰飞错觉得,小时候会常常对着自己和蔼微笑,会带着自己四处玩耍的大哥又回来了。
敖翰飞用力点了点头。
“好,我就信你一回,希望不会让我失望。你可以去天牢把湑彦放出来,但是有个条件。”
敖翰飞听到这话顿时欣喜若狂,一双眼整个晶亮了起来,“说吧,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去做。”
敖修明轻哼一声,颇有点气笑意味。
“你不用想得如此凄惨,我是龙王亦是你大哥,不会强你所难。条件很简单,湑彦离开天牢后不能出宫,必须搬去南辰殿,而且不能离开南辰殿半步。我会派近卫军监守,你只能去看他,不能带他离开。”
敖翰飞听完,气血又冒了出来。
他用力拍了下桌面,气呼呼道:“这不等同软禁,那和把他被关在天牢有什么两样?”
敖修明半垂下眼睑,掩住了眸中异色,缓慢而坚定道:“至少,南辰殿比天牢亮了很多。”
听完这话,敖翰飞身躯一震,像是被人一下子抓住了要害,“你……怎么会……”。
湑彦怕黑,从认识后不久他就发现了这个小秘密。
即便是皓月当空,银辉铺地,湑彦的卧房里也会亮着盏小小的烛灯。
他曾为此询问过湑彦,记得当时湑彦只是随意说,很久前就养成了习惯,难改也不愿改。
看到敖翰飞大惊失色,敖修明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离开天牢前,他问我要了盏烛灯。我很好奇,像他那样走南闯北的人,为何会怕黑?”
敖翰飞轻哼一下,不愿继续谈论这个问题。
“这个与案件无关。既然大王都能让他住进南辰殿,为何不再高抬贵手,让他回家住?反正一样能派侍卫看守。我保证他绝不会擅自离开九重城,还望大王恩准。”敖翰飞试图找出回旋的余地,期望龙大哥能够得理让人。
敖修明站起身,踱步到敖翰飞面前,声量放低了,语气却很严厉,“在没抓住真凶前,他绝不能离开王宫。南辰殿是款待贵客之所,殿内侍从宫女皆明事理,手脚勤快,断不会轻怠于他。我会嘱咐王庭总管曾路多加照顾,还能免去你日日出宫的辛苦。两厢得益,何乐不为?”
“哈哈!”敖翰飞冷笑了几声,“你让他背负莫大罪名,将他困于宫中,便是锦衣玉食,却行如囚犯,又能有何乐?”
“大丈夫生于天地,不论是否愿意,注定要背负责任。你们怜惜乞儿,被牵连进案件里,此时种种便是你们要担的责任。你以为,送些米面柴油便是对他们好?便能心安理得?未免把世事想得太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