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香》鱼目

11、10 官职

　　事件告一段落，众大臣纷纷行礼告退。
　　敖修明将目光落到了始终一言不发的敖翰飞身上。
　　他的脸色比刚进御书房时好了很多，但嘴角仍是紧紧绷着。
　　紧张担心了一整晚，敖修明神情显得有些懒散，他将整个背部贴到了椅背上问道：“难为你忍了这么久，现在就我们两个，有话不妨直说。”

　　敖翰飞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双唇，道：“现在能放湑彦出天牢了吗？”
　　“呵！”敖修明漫不经心地轻叹，心道，果然和自己猜的差不多。
　　懒得去猜测敖修明此刻表情的含义，敖翰飞皱了皱剑眉，依旧虎视眈眈注视着他。
　　“你真如此在乎这人？”敖修明的话语有些漫不经心，不经意间激怒了敖翰飞。
　　他踏上前，紧靠到书案边，身体前倾到最大幅度，几乎是抵着敖修明的鼻尖，一字一顿道：“他叫湑彦，不是你口中的‘这人’或‘那人’。没错，我的确在乎他。到底你还要关他到何时？”

　　因为两人的面孔贴近，以至于眼前熟悉的五官有些走形。
　　原本是一点一滴看着长大的小弟，突然就好像变成了个陌生人。
　　敖修明怔怔看了一会儿，缓慢垂下眼睑，掩住了目中神采，轻声道：“忙碌了一夜，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你说的事，三天内定给你个明确答复。”
　　敖修明的爽快有些出乎敖翰飞的意料，他已经做好的和大哥长时间舌战的打算。
　　对方不按常理出招，令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空荡荡不知所措。
　　他呆滞了几息确定对方并不是在敷衍，这才直起上身行礼告退。

　　赵平君不愧是龙族的查案第一高手，不出两日便从歹人盘踞的府宅中找到了关于控制毒虫的线索，并结合被擒歹人的口供，得出了他们来龙族犯案的动机。
　　最为重要的是，还顺藤摸瓜抓住了两个漏网的赤狈族人。
　　经两人招供，他们的确是想对虎族进行报复。
　　但因为对自己所掌握的控虫术没有十成把握，所以才找上了龙族做试验，以策安全。
　　在他们看来当年的战争已过去两千多年，而龙族人又未曾参与，不会轻易想到往事，却不料在阔叶金线上露了马脚。
　　水落石出后，敖修明依龙族法度下令将这些人斩首示众，并决定向天下昭告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以安民心。

　　金虎温温绿新芽，和风依依香百花。
　　湑彦站在南辰宫的湖边，看着粼粼波纹向远处散去，心中泛着不悦和燥意。
　　他本以为自己还要困在这个雕梁画栋的金笼内好一阵子，所以耐下性情等着，刻意不去想宫外一切。
　　可是当两天前敖翰飞一脸兴奋地告诉他，说是龙王许下承诺，三天之内就能放他离开时，压抑的心思立刻被撩拨了起来，竟令他在这硕大的南辰殿内生出度日如年的感觉。
　　眼看着三天之期将至，龙王手谕却迟迟未至。
　　难道是有了什么意外？

　　走出湖上九曲回廊，无意中瞥见路边草丛内躺着段枯枝，不由心念微动。
　　弯腰捡了起来，随手抖了一下，竟然十分乘手。
　　于是他以树代剑，任凭自己身随意动，挥臂、扭腰、腾跃、踢腿。
　　枯枝在他手中仿若蛟龙凌空飞翔，指南打北，一气呵成。
　　体内的郁结之气也如同冲破了闸门的洪水，顺着舞动的枯枝一浪又一浪地泄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湑彦觉得浑身发热，额头冒汗，心情也爽利了许多，便停身收招，用力喘了几口气，慢慢平复体内快速流动的血液。
　　他将枯枝随手丢到地上，刚想拍掉掌心沾上的碎屑，猛然间察觉到空中似乎弥漫着怪异的气氛。
　　他忙向四周扫视，发现不远处有一堆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为首之人眼神凌厉了些，脸上倒还算平静，只是跟在他身后的一众侍从都显得有些吃惊。

　　湑彦整了整衣袍，一改方才的矫捷身姿，安之若素地走上前行礼，缓缓开口道：“参见大王。”
　　敖修明盯着他的眼睛道：“没想到你还有这般武艺，看身法应该是受过高人指点吧？”
　　湑彦坦然道：“家传武学，大王谬赞了。干我们这一行注定要经常翻山过岭，越境办货。光明大陆上并不太平，时不时就会遭遇流寇响马。若没有些武功傍身，怕是走不了几回便会丢了性命。”
　　敖修明微微颔首表示认同，于是顺势道：“既如此幸苦，那就不要做了。从今往后留在宫中听值，不用再风餐露宿，不再有性命之虞。你意下如何？”

　　自打那一日动了念头，敖修明考虑了很久，该如何提出自己的要求而不显得突兀，他甚至为此准备了好几套引辞。
　　不曾想话题的发展真是顺利得出奇，令他很满意。
　　而且这个主意从思海中浮现的瞬间，敖修明就接受了，没有丝毫犹豫，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他忘记了一个问题，一个应该最先思考的问题。
　　为何自己会做出这种选择？
　　或者说为何会想要把湑彦留在宫里？

　　湑彦听到他的话后并没有显出欣喜或受宠若惊的神色，只有质疑的眼神。
　　“大王此话何意？”
　　“以你的能力，只是做个卖药商贾太可惜。而且韩飞，也和你合得来。我欲下令委任你为景阳殿一等少监，留任王宫内听差。你可愿意？”
　　“少监？”湑彦疑窦丛生，“请恕草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这个官职，恐难承大王美意。”
　　“莫要着急拒绝。少监属宫内官，不参朝政，民间自然知之甚少。一般王族子弟嗣过了十岁，都会有一名乃至数名少监伴随左右，其目的就是监管他们的言行，并辅以学业。倘或他们有何行差踏错，不合规矩之处，便要及时敦劝其改正。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少监的人选也会不断更换。掐指算来，你应该是景阳殿第五位一等少监。”

　　湑彦沉吟片刻，黑亮的眼珠来回转了几下，唇边逐渐浮现出个淡淡的讪笑。
　　“大王耐心表述，草民甚为感激。只是，听来似乎少监之职责任重大。想我不过一介药商，诗书经策均不熟稔，就连最基本的宫规律法也不知晓，又有何德何能可担此重任？大王难道就不怕所托非人，反引得二殿下误入歧途？更何况，我是虎族人，在龙族为官怕是不妥。”
　　湑彦将种种理由娓娓道来，加上脸上的表情，明确表露着一个意思：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就绝不会应下这个官职。
　　敖修明稍作思虑，示意众侍从退下，只留下他们两人独处。

　　“龙、虎、凤、蛇四族素来交好，一方朝中有他族人列班已不是什么奇闻，这点你大可放心。至于你是否能胜任？我相信翰飞的眼光，也相信我自己的眼光。”
　　敖霆犹豫片刻，接着说道：“生在这个王宫，翰飞的肩上注定要比别人挑起更厚重的责任，他的言行注定会比别人产生更深广的影响。我们的父王早已离世，而我即位后也一直忙于朝政，未能恪尽为兄为父的义务，以至于让他养成了不少劣习，甚至可以说有些桀骜难训。好在现在为时未晚，仍有改变的机会。至于为何选你，理由很简单，与其找一个他听不进话的所谓良师做少监，倒不如给他个心气相投的益友为伴。想必你也应有体会，翰飞他真的很在乎你的意见。”

　　敖修明的真诚和坦然令湑彦有些后悔方才的态度。
　　他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慢慢变得平和，眸色晶莹，显然是做了什么决定。
　　敖修明并不着急催促，在一旁静静看着。
　　其实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遇到湑彥后，他的耐心就好了很多，总是在一旁等待。
　　等着他开口，等着他改变主意，等着他自愿留在这空略显清凉的王宫里。

　　果然，片刻后湑彦郑重其事躬身道：“既是承蒙大王如此错爱，草民应下便是。但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便是。”
　　“草民行事讲究率性而为，今日虽应下官职，却不能肯定能做多久。倘若哪天疲了厌了想离开，还望大王莫要强留。”
　　“……我允了。”

　　敖修明离去后有侍从将官服递给了湑彦。
　　龙族人并不追求奢华，所以他们的官服和平时穿的衣袍并无太大差别，只不过布料里有银丝织就的暗纹，图案是龙族官员才能用的“碧浪泛海”。
　　官服中还有一顶白玉石雕的头冠，再有便是代表官职的腰牌。
　　湑彦穿上长袍后，发现大小竟是十分切合，显然整套衣袍是按着他的尺寸量身定制的。
　　下意识间，他用手轻抚衣服上的暗纹，喃喃自语道：“若今日被拒，这份自信该如何自处？”

　　湑彥有了一等少监的身份，不但可以随意出入景阳殿，而且还有资格在在景阳殿内选个临时歇脚的居所。
　　湑彥看上了栋独立的小楼，和主殿隔着花园和浅湖。
　　推开楼内的窗，就能看到时而宁谧、时而荡漾的湖面，十分清净。
　　为此敖翰飞心中十分感激敖修明，两人见面时不再有针尖麦芒的感觉。
　　感受到弟弟为人处事愈发成熟，敖修明更加觉得当初的决定十分明智。

　　湑彥为官一个月有余，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笑，眉眼带温地与人相处。
　　在景阳殿内服侍的侍从和宫女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新来的少监大人，连干活的动作也快了三分。
　　有些夸张的是，至少有一半的宫女对湑彥芳心暗许。
　　见了他未语先怯，面上泛红，半天说不上句完整的话。
　　可若有一天见不着，便显得失魂落魄，恨不能时时围在他身边才好。

　　这般情景落在敖翰飞眼里，气得他几乎想吐血，总觉得自己珍藏的魁宝被人觊觎了。
　　他忍了几日，实在忍不住了才向湑彥提出抗议，命他平日不许对着他人乱笑。
　　湑彦答应了，但敖翰飞仍是心气难消。
　　因为湑彦答应时脸上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眼神也与往日不同。
　　敖翰飞琢磨了一阵才明白，原来那是把他当成在耍小孩子脾气，哄着他玩。
　　想明白了这件事，敖翰飞不觉有些气恼大哥多事。

　　少监是“半师”。
　　半师亦是师，需执师生礼数，需尊师生名分。
　　三年来，他一直将湑彦引为挚友，甚至有时候超过了大哥在他心里的位置。
　　但现在，两人间仿佛出现了一道很难逾越的沟渠。
　　他是师尊，是长辈；他是学生，是顽童。
　　敖翰飞觉得很为难，他想让湑彦辞去少监一职，恢复成朋友的身份。

　　可他又不舍得能日日见到湑彦的好时光。
　　舍不得这一段读书时有湑彦陪着，用膳时有湑彦陪着，修行时有湑彦陪着，甚至每十日去太后寝宫请安时也有湑彦陪着的日子。
　　回想以前，他只有等到湑彦回到九重城时，才能见上一面。
　　三年里，两人见面的日子加起来还不足三百天，其余的便是求而不得。
　　不得便有不满，进而想念。

　　九重城的四季变化并不太明显，但这并不妨碍时至四月末，太阳的光芒逐渐变得霸道。
　　湑彥抬眼望了望白得有些刺目的日头，长嘘出一口浊气。
　　昨天敖翰飞一脸神秘告诉他会有好东西让他看，并约好今日从太学府下课便出宫。
　　一想到那对虎目中闪烁的兴奋的光，湑彥忍不住开始猜测，能让二殿这般高兴的究竟是什么事物。

　　带着十分急切的献宝心情，敖翰飞几乎是小跑着从太学府回到景阳殿，又以最快的速度换上了出游的普通衣衫。
　　两人骑着各自的良骏出了宫门，留下道土色的尘烟在空中漂浮不定。
　　“这里面，就有你提到的好东西？”
　　望着面前的高墙深院和门上方“容合堂”三个大字，湑彥的好奇心被逐步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