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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少年阿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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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次日,便有消息在汴京城里传开:边关告急,齐国大将张平率二十万大军突袭凉州城,一夜间数座城池沦陷,如今已是抵达永州城外,永州危在旦夕!
直到天明,苏染方才回府,刚回到住处,就见琳琅站在门前,似已等待良久。
未等苏染开口,琳琅便迫不及待出声道:“永州危急,陛下是要派侯爷出征是不是?”
苏染点头,“今日午时便出发。”
“我知道军中不可携带女眷,可是侯爷的身子实在不宜征战,且永州城地处西北,天气酷寒,若侯爷执意出征,还请带上琳琅。”琳琅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决。
谁知,苏染却是笑了,不同于素日里的浅浅淡笑,他的笑意直达眼底,便是连眼睛都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本侯应了,只是...”苏染忽又微微垂下眉头,“要让琳琅你受苦了。”
不曾想到苏染竟这样轻易的应下,琳琅有些吃惊。
琳琅即刻回去同阿雨准备好行装,两人同被安排在后军的军医部队之中。
正午的阳光正是耀目,可当低沉肃远的号角吹响,城门缓缓打开,十数万大军整装而行,步伐整齐如一,阳光照在铠甲上,反射出一道道令人生寒的光芒。
苏染披着身绛紫大氅跨坐在枣红战马上,他的身姿瘦削挺拔,容颜苍白秀美,这样秀气的近乎柔弱的男子本万万不该出现在这个金戈战马的男儿世界里。
可此刻,作为万军统帅却并不让人有丝毫违和感,这个男子仿佛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一眸一笑间都带着股睥睨天下淡然气度。
城外寒风猎猎,只吹在脸上便觉刺骨万分,就是素来在终南山上冷惯了的阿雨也禁不住拢紧了衣襟。
“两位姑娘快些上马车吧。”琳琅身前的少年穿着身暗色铠甲,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有着不符合这个年纪应有的淡漠沉着。
他此时正站在马车前,脊背笔直,隐隐一身傲骨,只是头上插着一支质地上乘的碧玉发簪,平白多出了几分风流姿态。
少年的名字唤作阿九。
阿雨皱眉,“外面这样冷,阿染哥哥就不能同咱们一起坐在马车吗?”
阿九倒是被阿雨这孩子气的话逗乐了,“侯爷身为一军统帅又怎么能够与女眷同乘马车?叫别国知道了岂不是让人笑话?”
“可是...”
阿雨还欲反驳却被琳琅喝止。
“休要多言,上车吧。”琳琅掀开车帘,优雅的跨入马车。
阿雨跺了跺脚,小脸上是止不住的担虑,可终也只得跟上琳琅的步子上了马车。
不同于上回自青州城班师回京,此次凉州情况危急,大军日夜兼程,整个军队的氛围都是那样紧张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
琳琅端坐在窗前,手执医籍,一路都是甚少言语。
阿雨也是难得安静下来,只缩着身子靠在车厢角落。
窗外,连日大雪压垮了一路的枯枝,寒风凛冽,吹得车窗唦唦作响。
大军不分日夜赶了整整两天,终于是在第二日傍晚抵达了永州城。
这座边关城市在连日战火冲击下已然奄奄一息,将士们管不上一路风霜疲倦,马上便投入前线支援永州守军。
城中积累了大量伤兵,浑身都是鲜血淋漓,不同于书上的描述,这是琳琅第一次这样亲身来到战争的最前线,满天白雪与满地血腥形成最强烈的冲击。
空气中充斥的满是血与火的味道,看着一具具被抬出去的尸体,却原来,在战火弥漫的世界里,人命会是这样轻贱的东西。
“呕...”阿雨终于忍不住跑到一旁吐了起来。
琳琅突然觉得有点发颤,以为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于生死已然释然无谓,可是当有一天亲眼看着那么多生命在自己眼中就这样血淋淋的逝去。
马革裹尸,这或是一个战士至高无上的光荣,有的人或许会因此名垂青史为后代万世景仰,可是更多的不还是藉藉无名之辈?又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阿九,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琳琅望了望身旁的小将军,他看上去还是这样的年轻稚嫩。
“十九了。”少年低头,淡淡道。
“哦?这样小的年纪就拜了将军?”琳琅微微有些惊讶。
“可有娶亲?”琳琅又问。
闻言,少年原先淡漠的面容微微有些泛红,“尚无。”
“我看你生得俊俏,又年轻有为,我把我家阿雨许配给你如何?”琳琅微笑道。
“阿九不敢。”少年的面皮极薄,整张小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
见状,琳琅也不再同他开玩笑,只道:“你头上的发簪很好看!”
少年神色微怔,半晌方低声道:“这是姐姐送的礼物,说是要等我弱冠之年亲手给我带上。”
“可你才十九岁。”琳琅有些疑惑。
“还有半年了。”少年的声音愈发低沉,“战场凶险,我怕我活不到那日。”
闻言,琳琅的喉咙蓦得有些发涩,“你的本名叫作什么?”
“我姓沈,单字耀,父亲说耀可取光耀门眉之意,水大夫叫我阿九就好。”
接下来几日,伤兵营里一批接着一批的伤兵被送进来,光看这惨状便知前方战事有多激烈。
琳琅也只能尽自己所能,尽量挽救更多的性命。
阿雨这几日也长进了很多,同营里的大夫们学了些简单的包扎方法,也总忙得停不下来,看起来懂事了不少。
到了第四日,齐军终于停止了攻势,仍退回永州城十里外驻扎了下来。
苏染这几天几乎就没有休息过片刻,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便是连说话都似乎要花好大一番气力。
此刻他正倚在帐内书案前批阅公文,可眉间却一派恬淡秀雅,这神情仿佛是在一片诗情画意的雕栏水榭里下棋赏诗,全然不似是身在这样血腥残酷的战场。
“侯爷,该是喝药的时辰了。”琳琅小心翼翼地把药碗端至苏染身前。
“咳...咳咳...”苏染放下手中羊毫笔,用方巾掩住口鼻,大声咳嗽出声来,本是苍白的面容涨得通红。
“侯爷,多歇息一下吧,这几日你太累了。”琳琅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不是全然无情之人,看到他此番情景,又怎能叫人不心疼万分。
苏染顺了顺气,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齐军暂且退离了永州城,苦战数日,将士们都乏了,好歹可以休整几日,只是永州城天寒战险,苦了你和阿雨了。”
本以为齐军被苏染击退十里,短时间里并不会草率进军,哪知次日一大早,齐将鲁焱便率军到永州城下叫战。
消息传到中军营帐,众将哗然。
“侯爷前日大败齐军,将其逼退十数里,趁此大胜之势,我军应一鼓作气,收复凉州城!末将不才,愿请命带军出城迎战鲁焱小儿,若不能灭那小儿威风,末将情愿军法处置!望侯爷恩准!”前军中郎将张琦首先请求迎战。
老将军苏起冷哼了一哼,语气中带着股骄傲与不屑,“齐将鲁焱驰骋沙场多年,也算得沙场宿将,张将军初生牛犊,莫要胆大轻敌,老夫虽近花甲之年,宝刀可是毫不含糊,侯爷英明,还望准许老夫迎战!”
张琦年轻,远比不得苏起的名望资质,只气得满脸通红,又难反驳。
正当众人欲附和苏起之时,阿九竟突然出列,双腿弯曲,脊背笔直的跪在苏染身前,素来坚定刚毅的眼眸带上冰凉复杂的光芒。
苏染抬头,本是集中在手中竹简上的视线悠悠转向阿九。
“阿九极少恳求公子什么,只是十二年前我的父亲永州督都沈易之便是死于鲁焱之手,永州沦陷时,那畜生带兵血屠永州城,我一家三十余口皆命丧他屠刀之下!阿九此生所愿除报效朝廷外便是手刃此贼!阿九恳求公子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出战!”阿九弯腰,额头重重碰在冰凉坚硬的地面。
苏染垂眸,淡淡道,“你赢不了鲁焱。”
苏染的声音依旧是如往日般温和雅致,好听得过分,可在这一刻听来却只觉冰冷无情。
“传我军令下去,永州城城门大闭,谁都不能迎战,违命者,斩!”苏染语气果断决绝,不留丝毫余地。
“公子——”阿九挣扎起身,想要走到苏染身前,却被苏染身侧护卫拦住。
“我会赢的,我会赢的!求求公子给我这个机会!给我这个机会!”阿九睁大眼望着苏染,语气中满是充满卑微与执着的恳切请求。
苏染并不抬头看他,只继续拿起案上竹册,云淡风轻道:“拖下去,八十军棍。”
“是,侯爷!”
帐中众将都已追随苏染多年,他们这位侯爷,虽说平日里总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初时他们以为这样容颜倾世的小公子位居统帅之位看得无非是他那父亲定远侯苏煜的面子,后来却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世人都言苏染谦谦君子、公子如玉,这只不过都是世人的以为罢了。
帐中虽不乏有人同情阿九凄惨身世,却再不敢有人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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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是被血淋淋的抬回营帐的。
琳琅和阿雨听了阿九的事儿也忙赶了过来。
阿九这孩子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虽生得稚嫩,可骨子里总透着股不该属于这个年纪应有的成熟隐忍。
艰难地褪下内衫,阿九背上包括臀部往下几乎就没有一块好肉,满身血肉模糊只叫人看得心疼不已。
阿雨也瞧得满眼含泪,“这该是有多疼呀,阿染哥哥也真是狠得下这心。”
琳琅叹气,“这孩子也太倔强了些。”
阿九趴在榻上,额上布满冷汗,整个人迷迷糊糊陷入昏迷,只嘴里还在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
琳琅和阿雨小心翼翼的把他身上的伤口处理上药,可到了下半夜身上又发起烧来。
琳琅和阿雨照顾了一整宿,直到天明时分高烧才慢慢退了下去。
一清早便又听说鲁焱又带人在城下叫战,口中所言不堪入耳,将士们心中多有怨气,都欲与之决战,只是苏染下了死命令,军中众人都只得暂且忍下。
阿九一清醒过来便又欲起身去找苏染,却被琳琅按在榻上。
“你不要性命了么?”
阿九眼中满是恨意,“即便拼了我这性命,我也要为我父亲、为永州城百姓报仇雪恨!”
“你的父亲为你取名为耀,是要让你光耀门眉,你就这样不珍惜你自己的性命么?”琳琅问道。
阿九抬头看着琳琅,“琳琅姐姐,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你的亲人一个个都被残忍迫害死在你的面前,你的朋友、玩伴、甚至是你并不熟悉的陌生人全都被杀死!整个世界只剩下死亡与血腥的味道,还有你孤零零一个人,而那个凶手...那个凶手现在就在城下叫嚣,你叫我怎么忍?”
四目相视,琳琅可以很强烈的感受到阿九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她轻轻拥住阿九近乎颤抖的身子,“我知道你现在每时每刻都是在煎熬,可是军命如山,作为一个将士,有些命令必须是要遵守的,姐姐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阿九缓缓闭眼,无力的靠在琳琅肩上,再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