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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旅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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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想起来了。
深埋在心底以为可以遗忘的过往。
其实一直都在那里,从未离去。
那是2047年的夏天,她十七岁。
盛夏的阳光下,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手里拿着成绩单,微笑着在和朋友说话。
“朱颜,你打算上哪个大学?”
“我爸妈让我去法国。”
“很好啊,你那么喜欢欧洲,又可以多学一门语言。”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远远的看到一个高大俊秀的男生走了过来,朋友说:“那沈君璇呢?”
“他去加拿大,那里有他的父母。”
“哦,那你们以后岂不是很少见面。”
“还可以写email啊。”
“也对。哦,他过来了,我们以后再联系吧。”
沈君璇走过来,在阳光下浅栗色的发稍微扬,漆黑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朱颜,恭喜你!如果高考没取消,你一定是状元。”
“谢谢你。如果有高考倒不一定呢,我一向承受不住压力。”
沈君璇点点头,看了下表问:“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去走走。”
“当然。”
碑林,朱颜最喜欢的地方,离学校很近,没课的时候会和沈君璇去那里坐一个下午。
盛夏的阳光斜照进庭院,从树叶的缝隙中细细的筛下来,照在他们的脸上,变成跳跃的光影。
沈君璇原本不喜欢这里,对他来说,这都是旧物,死物,他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只喜欢最新的科技,最尖端的数码产品,对于这些传统的东西,他只是觉得很无趣,也不懂。
但是因为朱颜喜欢,爱屋及乌,他也爱上了这份久远的宁静。
这里是原先的孔庙,亭台楼阁还是旧式的,漆却是新刷上去的,缺乏应有的厚重。
现在这里没有多少人,事实上从来也不会有很多人。
他们交往后第一次出来就是这里,朱颜指着一块巨大的石碑,骄傲的对他说:“你看,颜真卿的字还是要刻在碑上才好看的,单个看就显得不够好看!但是,这样的一块碑,这份气势,古往今来只有他了!”
沈君璇忍不住笑了,她说话的神情,就好像是她自己写下了这些字一般骄傲,明亮。
那是四月,暮春的和风轻轻吹起她的长发,清澈的眼睛里是他所不懂得的狂热,令原本安静的她显得似乎燃烧了起来,光与影的对比,明与暗的和谐,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爱煞了这个女孩。
只有在这个地方,和这些石碑在一起,才能看到一个完整的她。
透明而清扬,纯真而骄傲
笑颜如花。
现在他们站在这里,他的心却有一丝莫名的微痛,她与他,两个人都要离开这里了。
一个向西,一个向东,也许不会再有什么深刻的交集了。
他握住她的手,没来由的一阵悸动,盛夏的光细细的照在她晶莹的脸上,像是浮在水上的花瓣。他忍不住低下头,吻上了她柔软的双唇,紊乱的气息纠缠上盛夏的光华,一世难忘。
她微微低下头,脸上带上一抹红晕。
虽然交往已经有一年了,但是彼此很少作出亲密的举动。多数时候,他都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嘴角带着温柔的微笑,听她神采飞扬的说话,欣赏她与众不同的言论。
“朱颜,你真的不愿去加拿大么?”
“我已经想过了,我还是去法国。”她明亮的眼睛里有一丝执著。
“为什么?你若是喜欢法国,我们可以一起去玩。”
“那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文之地”她说:“我常常在想,也许我生错了时代,我该生在古代。”
他用温柔的手将她揽在怀里:“朱颜,我们是太不相同的人。”
“我知道。”她在他怀里轻轻的说。
“以后还会再见吧?”
“怎么不会?”
“那就好。”
“君璇?”
“嗯?”
“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
“我,太任性了。”
“傻瓜。”揉揉她的头发,他说:“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阳光下,她看不到,他眼底掠过的一抹悲哀。
朱颜,我们是太不相同的人。
但是你可知道,我多么希望能分享你的狂热,你的所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你的感觉。
但是我不能。
所以,我只能静静的看着你,这样喜欢着你,仅此而已。
“对了,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他突然想起什么,拿出一张折叠着的青色的册子。
她接过来一看,是字帖。
徐徐展开,每一个字都骨格疏朗,丰神洒脱、淳古而淡雅。随意却和谐的错落在一张发黄的册页上。
“朱颜,你喜欢不喜欢?”
“嗯,好喜欢!从人们打开乾陵发现这幅兰亭集序的真迹之后,这是我看过最好的临本。”
“嗯,你喜欢就好。”他望着阳光下的她,清澈而专注的目光中只有这幅字。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感情,为什么会对两千年前的一个人写下的字如此痴迷,只是字而已。
她合起册页:“我真得很想亲眼见见他们。”
“现在时空管理局开放对个人的旅游业务了,你不想去么?”
“想,可是,好像不太环保。听说有人把东西留在古代的,引发了很多争端。”
“嗯,可以选择短期的旅行,只去一个特定的时代,看一个特定的场景,不好么?”
她笑了,灿如春花:“我想看得太多了,不知道该去哪个时代。两晋的王羲之,唐代的柳公权,五代的杨凝式,宋代的赵佶,米芾,元代的赵孟頫,明代的文征明,我都想看,实在不知如何选择。”
他低下头,长睫毛遮住清澈的眸子,那般温柔的望着她。
是啊,只有在说起这些陌生的名字时,她的脸上会带上那样一抹飞扬骄傲的微笑。
将她与那些太过冷静而现实的人彻底的隔离在两个世界。
她的世界,是属于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时代,温情脉脉的,带着传说中江南的杏花春雨,塞外的明月黄沙,或者冷兵器时代英雄的热血,枭雄的决绝。有背叛,有忠诚,有阴谋,有梦想。或身不由己,或爱恨分明,如同深刻在肌肤里的烙印,融入血脉,生生不息。
而在现代,谁也不能主宰谁,谁都可以取代谁,爱与恨都不是念念不忘,没有人能为了恨去杀人,也没有人会为爱远走天涯。沈君璇觉得这正是现代人的幸运之处,一切都不那么深明刻骨,也没有人能主宰谁的命运。然而现代之于古代最珍贵,最无法替代的,是每个人都拥有的自由。
“朱颜,你要真去了古代,也许会失望。”
“嗯,除了艺术令人向往之外,古代的其他确实不如现代。”
“艺术也是统治者的专利,平民很难真正享受到。”
“是啊,平民应该更在意如何生存吧。”
“还是去看看吧,看了之后你就知道自己多幸运了。”他笑着说。
她偏过头想了想说:“你是对的,我去看看,就看一眼,然后就回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顽皮,一点决心,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点狂热。
他爱煞了她的表情。
“好,你要去的话,我陪你。”
“嗯,谢谢。”
朱颜,我愿意陪你看这世间一切风物流转,日升月落,也许不是爱,但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夏假开始的时候,朱颜和沈君璇去时空管理局咨询了关于旅行的事宜。
根据目前开发的时代,旅行定制的周期长短也不同,但无一例外的由导游带领,组团参观。
出发之前,有专人强化历史民俗,去了之后,严禁和那个时代的人有接触。
古代的一切,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博物馆里活着的展览品,人,风俗,街市,语言,食品,只可远观,不可深入。每个游客都只是繁华世间的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就算是有人在你面前杀人放火,也不可以阻止,那是他们自己的生活,生死爱恨,都与我们无关。
每个人还要打各种疫苗,但是时代久远,诸如黑死病之类的疾病早已消失,也没有疫苗,所以必须十分小心。去了之后会住在导游指定的地方,吃导游指定的食物,绝对不可以单独行动。回到现代后还要在密封舱里做全身检查,血液化验。
去之前必须接受心理辅导,体能训练,求生技能培训。
如果有人出了意外,时空管理局将不得不关闭对个人的旅游业务。
去古代一趟,就和人类当年登月一样复杂而繁琐,小心翼翼。
朱颜的父母知道了,并不干涉女儿的自由,只是嘱咐她凡事要小心,不要任性。
沈君璇的父母都在国外,很少管他,只说不要误了秋季大学开学就好。
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来决定去哪个时代。
一开始朱颜想去两晋,但是因为那个时代靠近时空禁区南北朝,太过危险,只有三天的短暂行程。
三天,实在太短暂了。
后来沈君璇说去盛唐,但预定的人实在太多,又是旺季,三个月内的团都满了。
后来时空管理局的人说是清朝还空出几个位子。
“清朝应该和电视里演得没什么两样吧。”沈君璇翻看着眼前的介绍手册:“要去就去一个不太熟悉的时代。对了,你觉得五代十国怎样?可以看看大词人李煜,钱塘观潮,还可以去锦官城的四川。”
朱颜摇摇头:“五代太危险了,是时空禁区,不开放的。”
“那去晚唐吧,也算是很接近了。”
“晚唐,除了宦官就是军阀……”
“其实我很想去看看,因为历史记载太少,是个被人忽略的时代。”
“嗯,晚唐是五代各位大枭雄少年崛起之时呢。”
“说不定可以见到你常说的那位杨凝式。”
“他是宰相之子,我们见不到的。”
“那李克用呢,遗子三矢,家祭毋忘告乃翁。”
“你记错了,是:与尔三矢,尔其勿忘乃父之志!家祭毋忘告乃翁的是陆游。”
“哦,你知道我历史学的不好。”
“嗯,你还想去哪里?”
“明朝吧,可以看到资本主义萌芽。”
时空管理局的人立刻说:“明朝的团下个礼拜就出发,团员会装扮成商旅在北京住十天。”
“君璇,你真的想去明朝?”
“嗯。”
“那就去吧,这次,我听你的选择。”
“君璇,谢谢你陪我。”她眼神明亮,微微笑着,是他怎么也看不厌的笑容。
出发之前,每个人的手臂上被植入了一块能够接受到时空感应的定位晶体,据说是为了防止意外的,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人滞留在过去。
这个团里有五个人,一对老夫妇,都是历史学教授,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遍历朝历代,已经去过了唐宋元清,正在等待去秦朝的审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极其喜欢明成祖朱棣,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沈君璇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怎么能喜欢上几千年前的古人呢,而且根本不知道他长的是什么样子。
那女孩说:“小说上写他带外族血统,有一双烟紫的眼睛,是很英俊的枭雄。”
沈君璇暗自发笑,只是小女孩的想象罢了。
据说有人去宋朝的时候曾远远的见过展昭,只是一个很有气势,留着两撇胡子的胖捕头。
现实总是比想象残酷。
走上控制台的时候,朱颜在他身边,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
他转头凝视着她静而明亮的双眼,听到她低语:“君璇,这段旅行过后,我和你去加拿大。”
“嗯,为什么会改主意?”
“法国,可以以后再去。”
“朱颜……”
“嗯?”
“我真得很开心,你开心不?”
“当然开心,别说话了,要出发了。”
“好,一会儿见。”他微微一笑,清澈而明亮的笑容,留在了她记忆深处。
一道炫目的白光过后,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破碎的肢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气浪滚滚,轰击着她的脑部,她晕了过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在夜里,他们落在了一片的山林里。
山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她心里一惊,看到身边同伴们焦黑的尸体。
她的心脏摁奈不住的狂跳起来,原来真的是一场事故……
急忙找君璇,他靠在她身边,额角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脸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显出可怖的褐色,他的手正握在她手上,冷的像冰。
她的心里忽然害怕起来,急忙探了探君璇的脉搏,还好,虽然微弱,但是还在。
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个坐在时空梭舱内靠后的位置才幸免遇难,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自己似乎没什么大碍,只是擦破了些皮,手臂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
现在该怎么办?
她稳定了呼吸,环顾四周,看到夜晚的树林里漆黑一片,远处似乎有隐隐的灯火,也许是猎人留下的小屋。她把君璇架在肩膀上,他很高,也很沉,但是她还是架着他向光明处走去,她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林子里。
远处山上传来狼凄厉的嚎叫声,一轮明月下,山风飒飒,她忽然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被送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