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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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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夏天,朱颜二十九岁,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刚刚升职。
时常觉得岁月清华,也许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极喜欢自己的上司,有着短短金发的女子,已为人祖母,却还活力充沛,雷厉风行,又不失孩童的天真和顽皮。如果四十岁时能够和她一样,也就很好了。
有一个男友,是年轻的手术医师。两个人在一起六年,已经买了一栋房子。他的性格好动,可爱至极,她常常想,这个二十七岁的男孩,她会看着他一点一点老去,三十,四十,一直,永远。会有两个孩子,养一只他和她都喜欢的狗,一起去很多地方。
一定是平静而幸福的一生。
只是在她的心底,时常觉得有遗憾,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是内心的某个角落里,隐藏着一个阴暗凄恻的空缺,从未被填满。
但是当他快乐的笑着亲吻她的时候,她又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
漫长的一个夏假,这个法国南部的海滨小城持续高热,环保的男友不肯安装空调,她每日都坐在花园的树荫里,汲取那一点点珍贵的凉气。有时候会一天冲好几个冷水澡,喝混杂着冰块的薄荷水,看很阴森的电影,从内到外努力的冷却自己。
晚上吃饭的时候,只做冰过的沙拉或者冷冻的汤,男友一边心不在焉的喝着汤,一边盯着电视上的球赛。她会在旁边翻着当天的经济报纸。
他们是不同行的两个人,彼此都不懂对方的工作,所以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
晚上临睡前会各自看书,他喜欢看医学和政治方面的书,而她只看历史和经济。
差不多快11点的时候,他们就会放下书。她先靠在他肩膀上,不多久就会转过身,而他会从身后抱住她,绵长平稳的呼吸吹在她的后颈,在纷乱的夏天会有些灼热。等他睡着以后,她就推开他,自己占据卧榻的一角,抱着被子入睡。
而他,无论冬夏都是喜欢紧紧抱着她的。
半夜的时候从邻居家传来剧烈的音乐声,年轻人兴奋的尖叫声,父母去度假了,家里的孩子就不顾一切的疯狂。她今晚似乎特别不能安睡,几次睡着又醒转,热的透不过气来,外面的吵闹声刺得她阵阵头痛欲裂。
一个人站起来,也不开灯,走到厨房去拉开冰箱,灌下一杯冰水,还是无法令自己产生睡意,于是喝了一点酒。她不是能够抵抗酒精的人,只是浅浅的一口,就有些头晕。
望着夜色下的花园,银色的月光下,泳池里微微泛起的波光。
回到床上,他合着眼睛,却准确地将她揽在臂弯里,吻吻她的耳后,喃喃地说:“睡不着么?”
她没有说话,抱住了他的脖子,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还是翻了个身,却没有推开他从后面抱上来的手臂。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隐退,似乎是一场纷乱喧哗的背景终于归于沉默,她的眼前一点点的暗下来,意识渐渐沉沦,缓缓入睡。
梦里,独自坐在一叶轻舟上,浮于夜晚的江上。远处渔火已熄灭,广袤的天地间只有一轮江月。
她环顾四周,远处的山峦漆黑如墨,江风吹过,清冷而悠长。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朱颜!朱颜!”
她吓了一跳,那声音这般悲凄,回过头,却空无一人。
远处飘过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山峰上似乎有人在吹笛,明亮凄怅的旋律,一曲临江仙。
又是一阵江风吹过,一切忽然归于平静,似乎有谁,在无限幽暗之处低咽着说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她忽然觉得全身冰冷,一下子惊醒了。
睁开眼,外面是沉沉的黑夜,耳边传来男友轻不可闻的呼吸。
她再也没有了睡意,外面的天空已经透出一丝光芒,看了一眼表,时针正指向凌晨四点。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她坐在花园的阳光下,梦中的笛声还回响在耳边。
就好像,她曾听着这笛声,看流年偷换,一生一世的光阴,都曾在这笛声中沉落。
拿出纸笔,想了想,写下了几个字:还如一梦中。
男友坐在她的身边,喝着一杯咖啡,忽然把一个黑色的小盒放在她面前说:“朱颜,我们结婚吧。”
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看他脸上露出孩子般纯真而清澈的笑容。
当天下午,他们带着材料去市政府登记,出来的时候,太阳晒得厉害,她在烈日下走着,忽然觉得有人在叫她:“朱颜,嫁给我!”
她回过头,背后空无一人,停车场上的浅灰色水泥折射出淡淡的银光,像是下了一场雪。
他握住她的手指,关切地问:“怎么这样凉?”
她缓缓地摇摇头,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他见她脸色苍白,扶她在路边坐下说:“你等着,我开车过来。”
烈日下,她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快步走开,全身都被太阳晒着,却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从脊椎上泛起。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腕,纤细的手腕上密布着细细的,浅白色的伤痕,她已经忘记了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有些恍惚,抬起长睫毛下水色的眸子,似乎看到一个人影向她狂奔来,不断地喊着什么。
“朱颜!”
是在喊她么?
“朱颜?朱颜你怎么了?”她仔细的看了看,是他,他们的车就停在前面。
他扶她在车里坐好,帮她系好安全带,柔声问:“你是不是又有哪些幻觉了?”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脸色苍白。
“我帮你和医生定了约会,婚礼前会去一次。”他发动了车子,又说:“重新开始吃药吧。”
每年夏天七月到八月之间,都会产生许多幻觉,服用药物来镇定。
她漠然的望着前面飞驰过的景物,心里忽然慢慢的痛了起来。
他空出一只手,怜惜的抚摸着她的柔亮的长发,宠爱的絮叨着:“朱颜,你就像一个小孩子。”
晚上吃过饭,他把一把白色的药片放在桌上,递给她一杯冰水。
她仰起脸,他温柔的屈膝在她面前,摸摸她的脸说:“忍过了夏天就会好了。”
她笑了笑,抓起药片,用冰水送了下去。
“朱颜,我真怕有一天你会消失。”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
每次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她就会感觉到悬崖上的裂风,在烈日下呼啸着穿过她的身体。
然后心就会一点点裂开,痛不可当。
晚上睡觉前,她蜷在沙发上看电视,上面演的是中世纪的骑士解救公主,带着天真的美好,一切都像是童话里写道的,杀死巨龙,解除公主的魔法,两个人从此过上快乐的生活。
他架着眼镜,在一边拟定婚礼的请帖,以及很多琐碎的事情,偶尔看看她,温柔的微笑。
电影结束,开始一个专题,是关于中国书法的。
她定住台看了下去,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曾经练过十年书法,开始是赵体,后来是柳体。
他转过脸,见是书法,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是新的总统候选人在辩论。
“看这个。”他微笑着说。
很多年了,她没有再看任何关于书法的东西,这门艺术彻底的离开了她的生活。
甚至连中文,她都很久没有动笔写了,一提笔总会忘字。
不知不觉间,来法国已经十年了。
晚上又梦见那条江,只是这次她坐在临江的亭子上,面前的一个男子正在吹笛。明亮凄怅的旋律,似曾在一生一世的光阴里陪着她,令她欢喜,令她忧。
夜晚的江水汹涌,乌云翻滚,空气带着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闷热,天边已经出现紫色的闪电。
“要下暴雨了,你也回去吧。”她站起来说,在天地的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朱颜,你可喜欢?”
她惊悚的回过头,背后空无一人,只有轰隆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面前的男子放下唇边呜咽的笛子,低声说:“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又是一道惊雷,暴雨如倾,怒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暗夜里他的面目模糊不清,她心里却莫名大恸。
“朱颜,你还在这世上么?”
她想说,我在。却听不到自己的任何声音,想拉住他的手,握住的只是虚空。
她之于他,原来也是幻觉么?
一点光芒慢慢的从暗夜中升起,似乎是一盏风灯。光芒徐徐照亮了他的面容。
她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就这样醒过来了。
终究没有看到他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她坐在阳光下的花园里,望着咖啡壶出神。
他放下报纸,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手指细细的摩挲着她的掌心:“朱颜,你睡得好么?”
她点点头。他看了一下表,微笑着说:“我去给你拿药。”
说着,站起来走向屋子,只留下她一个人坐着,八月细细的风在清晨的阳光下柔软的拂过她的耳畔。
似乎一个声音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她一阵恍惚,转过头,看到一个英俊的男子坐在她面前,漆黑的眼睛温和而优雅:“阿颜。”
他叫她的名字,在唇齿间清爽的音节,阿颜。
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的名字。
“朱颜,吃药。”是他的声音,带着法国南部柔软的口音,她仰起脸,在阳光下看到他清澈如水的眼睛,烟绿色,像是春天的江水。
很多年前,她和他在市立图书馆里相遇,她学经济,他学医,突然有一天,他对她微笑,问她的名字,然后他们就认识了,再后来,他请她看电影,看得是宫崎骏的动画,哈尔的移动城堡,她爱极了里面那个金色头发的魔法师。
六年了,他一直这样细心而温柔的爱着她,而她对他的依恋也与日俱增。
他们是所有人眼中完美而可爱的一对组合。
她想,这应该就算是真爱了吧。
他拉起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的贴在自己的脸上,长睫毛扇动:“朱颜,你要快快好起来。”
几天后,他们的一个过去的朋友来拜访。她做了很好吃的菜,他们说了很多以前在学校的事情。
这个朋友和他一届毕业的,子承父业,专业是精神病。
她和他们一起说笑,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照在她脸上,一片细碎的光影。他怎么都觉得看不够。
朋友忽然说:“朱颜,帮我们做些咖啡吧。”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细语道:“我去吧?”
“你们聊天吧,我去就好。”她回握他的手,然后微笑,站起来。
“你说吧。她的病很严重么?”看她走远之后,他问。
朋友说:“似乎比上次见时更重了,她也许不是脑部的问题,而是这里。”他指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又说:“深度抑郁。”
“深度抑郁?怎么会呢。”看了一眼端着咖啡走过来的她,法国最好的商校毕业,一开始就在国际大银行实习,实习之后公司留用,深得上司的赏识。曾经去中国见过她的父母,都是极温和的人,她的家世也是很好的,她怎么会有抑郁症?
“我不会看错的。以前有过一个同样的病人,后来自杀了。”
“那要怎么办才好?”他急切的问:“不如和你父亲定一个约会治疗?”
“等她病情稍稍稳定一些再说,这样的治疗很危险的。”
“嗯,就照你说的吧。”
晚上,她靠在床头在灯下看书,他在架子上找一盘歌剧的CD。
“你17岁那年失踪过一年?”他找着CD,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是啊,很遥远的事了,后来被家里找回来了,然后就送出国了。”她看着书,随口说。
“你那一年,去了哪里呢?”
她放下书,仔细的回想了一会儿:“我也不记得了,似乎是一个很远的地方。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他找到了那盘CD,在机子里放出来,明亮凄怅的旋律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了,所以问问你。”
刚认识时,他们在一起闲聊,她曾对他说过,来法国之前,她曾经失踪过一年。
那段记忆,她讳莫如深,似乎是忘记了。
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药的?”
她放下书,沉默了一下。
“来法国以后,二十岁那年夏天开始有很多幻觉,去看了医生。后来就认识了你。”
他用掌心把她小巧的手握在手里,低声说:“朱颜,你要快快好起来。陪我一生一世。”
她点点头,他侧过脸,轻轻的亲吻她的嘴唇:“朱颜,我爱你。”
梦里,是一处陌生的地方,春暮夏初,盛开的梨花如雨纷纷清扬。
走在花海里,纯白晶莹的花瓣落在她的肩上,发间,带着淡淡疏离的香气,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响起在花林深处。她寻声走去。
花树下坐着一个青衣少年,看不清他的样子,唇边一只碧玉笛,一曲点绛唇,诉尽平生事。
她正要走近,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朱颜,回来!”
她回过头,背后空无一人。
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飘过……
再回过头,那吹笛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天色忽然暗下来,一阵风吹过,花影婆娑,花瓣如雪般落下,从她面前飞过。
有人低吟:“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一丝寒意从脊柱上缓缓沁出,她不由得问道:“是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梨花簇簇的落下,很快就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像是雪一样。
谁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你么?”
她回过头,忽然惊醒了。
灯下,他正在看书,见她醒了,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怎么手这么凉?”
她靠在他温暖的胸口,疲倦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每一次,只是短短的一段幻觉,就仿佛耗尽了她一生心力。
“我去帮你拿药。”他亲吻她的额头。
她靠在床头,静静的望着窗外明亮的夜空。
忽然想起一个久远的时代,能够看到深沉的夜幕,繁星满天,日升月落。
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朱颜,你愿意做天上的哪一颗星?”
一个女孩的声音代替自己答道:“天狼星,那颗最亮的。”
“天狼星主掠夺攻占,是异族。”
“民族主义!”
“……”
“那你呢?”
“我想做旁边那颗小星。”
“为什么?”
“那样,我就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了。”
“傻瓜。”
“……”
“朱颜?”
“嗯……”
“我喜欢你。”
忽然悲从心来。
“朱颜?”
她恍惚的抬起头,看到他温柔的笑颜,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杯清水:“你会好起来的。”
夏假结束之前,他们去了朋友的父亲那里。
拍的脑部透视片子上显示出在记忆区有一片浓重的阴影,但是切片否决了肿瘤的可能。
几次会谈之后,他和朋友的父亲定下了治疗的方案,先调节一段时间,令她的心情尽量放松,然后试着寻找抑郁症的根源是什么,从她现有的经历上看没有任何可能的理由,只有寻找那部分被隐藏的回忆。
“可能会有危险,她怀孕了么?”
“还没有。”
“那就好,孕妇的心理比一般人要脆弱。”
“医生,她会不会死?”
“不治疗的话,也许会。”
“……”
“别担心,我们不会强行治疗的。这只是一个方案。”
“好的。”
他们在里面商议的时候,她一直都坐在外面的候诊室,看着旁边一个可爱的小孩子。
他粘在母亲膝上,扭来扭去的不肯坐好,他长着一双蔚蓝的眼睛,很清澈。
母亲在旁边低声絮叨:“双重性格,遗传的,从我父亲那里,他还小,如果不是为了以后,不会让他受苦。他几个兄弟都不是这样的。”
她温和的摸摸他的头发,软软的,淡淡的金色。
小孩子对她绽开一个微笑,又有些羞怯。
“他很可爱。”
“是啊,他安静的时候真是讨人喜欢。”
他从里面走出来,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开始吧?”
她点点头,站了起来,又想起什么,弯下腰望着小孩子那双清澈的眼睛。
“你会好起来的。”
她躺在治疗榻上,看着医生用细长的针管把一管透明的注剂打到手臂上青色的血管里。
“别担心,只要一个小时就好。”
一个护士走进来,打开一支录音笔,用电脑连好旁边的仪器。
“雷奥,陪在我身边。”她的意识有些恍惚,轻轻地说。
“我会的。”他拿起她纤细的手指,吻了吻。
她望着他,他也温柔的注视着她:“朱颜,你会好起来的。”
医生摸摸她的额头,对他说:“可以开始了。”
她闭上眼睛,耳边只有钟表的秒针枯燥而冰冷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她的意识开始恍惚,似乎跌进了无边无尽的黑暗里,只有远处的一点光,微弱的闪烁着。
她不断向前走着,光渐渐的变得强烈起来。
四周变得无比沉寂,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合着秒针的节拍。
咚咚,咚咚,咚咚……
她的面前出现一扇门。
她推开门,看到十七岁的自己正站在灿烂的阳光下,晶莹的唇角绽开一朵如花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