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萧郎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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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苑内，徽恩又在对镜描眉。
那一只俏生生的红酥手捏住螺子黛的一端，先顿后扫一路酣畅淋漓，画的还是远山黛。仿佛她人生之中除了远山黛，便不知道别的画眉之法。
“又没有人来瞧，你白费这满腔的心思在远山黛上。”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邪离，被玖阙天破格提拔为了千牛卫大将军，这次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出王宫了。
徽恩面不改色，拿起金盘上的膏纸唇红，放至唇边抿了抿，冷声说：“我倒想见大王，要不是你那个亦柒颜横在那里……”说到这里，到底是意难平，攥紧了手掌。被手指卷进掌中的膏纸，将好端端的白皙肌肤涂染成朱，即便是掺了大量的香料，竟隐隐从中流出血腥的味道来。
邪离不是不知道徽恩心里的恨。她不顾一切地进宫，如今连大王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什么缱绻圣恩，得沐龙宠了。再这样下去，所有的付出全部将化成东流水，一泻而尽。必须要铲除阻拦在面前的一切障碍，方能确保万事顺利。但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那个人是亦柒颜，是他的颜颜呵……
“别动她……”邪离心底一阵翻江倒海，颓然道。
“不动她？”徽恩沉下了脸，嗤嗤冷笑，“没想到我们家的公子还是位多情种子。你多情，人家可没有意。你可看清了现在的状况，人家别说是名花有主之人了，连孩子这下都有了。你还指望琵琶别抱？别做梦了。你和她爱的人是敌对之人，你以为就算你大事得成，你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吗？这一生，你注定要失去她的心！”
最后一句话，颇为犀利。
一刀深深地戳入了邪离的心底。
她……不但嫁给了玖阙天，还为他生下了孩子……
可他，怎生就无法忘记她？
徽恩徐徐起身，将颜色污掉的手浸入身旁金盆里盛好的清水之中，又说：“忘不掉？越想忘记得就越记得牢，不如找个人代替她在你心里的位置。”
真的是太痛了，邪离听说有解决的办法，忙问道：“找谁？”
“我哪里知道？”徽恩扯过金盆旁的丝帕，细细擦净五指，“你去娶亲，找个娘子不就行了？”
娶亲……
也许，现在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解脱身外之苦，逃脱升天。
“姐姐，我觅了上好的润肤脂，你且试试。”邪离从怀里掏出一个极为精巧的细瓷小瓶，递到了徽恩的面前。
“这么好心？”徽恩略觉诧异，秀眉微挑，虽是迟疑，手却还是接过了瓶子。打开瓶塞，满室生香。用银簪挑了一点，在手上涂匀。油而不粘，滑而不腻，确是和寻常的那些膏脂不同。
“这是富贵坊里面千金难得的物什。下面有人托我关照他们，都知道姐姐在宫里，特别拿来孝敬我的。今日来，便顺手带来。”邪离说得轻描淡写，但这一番心意，不说也当明了。
“哪里是什么顺手带来啊！难得你这么上心。平日里，我对你尖酸刻薄惯了，没想到我的生辰，弟弟倒是没有忘记。恐怕这世上，也唯有弟弟真正挂意姐姐了。”秀女入宫，籍贯、出身、生辰都是要报给衙门的。当初，徽恩入选秀女，花椒怕出什么岔头，精心挑选了一个与玖阙天的命数相辅相成的日子，嘱咐徽恩这般誊写。徽恩真实的生辰反倒连她自己都不甚记得了。倒是邪离还没有忘记，送上了礼物。
“姐姐明知就算牺牲一切，得来天下，到最后也是由我主事。不但不曾倦怠，反而倾心相助，可以付出的，不可以付出的，统统都付出了。姐姐这份恩德，邪离怎可不报？”既然徽恩知道了，邪离便没有必要再隐瞒了，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懂。只是我付出这些，唯一的回报，只求你做得漂亮，可以功成名就，鲜衣怒马。”说到这里，徽恩止住了口，转过身子，仔细看了看邪离仍旧略带少年稚气的脸，微微一叹，“她不挡着路，我必然让着她。我一身罪孽深重，不想再多添了。但是，她若是还像现在这样独霸大王，恐怕我就不得不做些什么了。你要明白，一切都是为了你，而我的一生早在喝下那碗断子散的那一刻，便被毁掉了。”
徽恩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算是给足了邪离的面子。
她知道邪离的心思来来回回兜转的不过就是那一个人，再无其他。
邪离走出雅苑的时候，天光已渐渐黯淡下去。日暮向西缓缓沉下，惹得漫天赤霞径自混沌濛濛。他仰头去看头顶的苍穹，连飘渺的云都来不及闪躲，霞光烧成了火炬，恣肆怒燃，妖娆到不可逼视。
收回目光，邪离刚刚要提步前行。就看到一乘杏黄的步辇远远而来，忙跪倒在地，等候步辇从身边过去。
步辇却停在了邪离的面前。
辇帘一撩，一句娇软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来：“将军何时闲情逸致到了这般地步，学会赏起景来了。”
邪离听到这里，心思一动，耳旁如同千军万马在嘶吼。是，亦柒颜，是……颜颜！
抬眼去看，可不就是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吗？
这若干年过去了，包裹住往事的油纸包层层展开，霎时，许多的人与许多的影铺叠了一重又一重，要将自己活埋在这堆不曾遗忘过半分的尘埃里。
第一次见她，她整个人生气活现的模样便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但，他对她并不是一见钟情，若没有后来的相遇，根本就不会喜欢上她。有时，一个人静静地在想，幸亏对她不是一见钟情，若当真是一见钟情，反倒负了她的好性情。那时……或笑，或怒，都有一股子娇憨，让人忍不住就想去哄她，就想去疼她。直至后来，再也忘不掉，再也无法忘掉……
本以为她入了后宫，从此便再也见不到她，谁曾想上次在雅苑，匆忙撞见。心底不是不开心，只是事情紧急，又来不及说什么。不同今日，竟有了说话的机会，一颗心又是甜的，又是酸的，眼眶竟略微有了酸楚肿胀的感觉。
柒颜一身淡檀绢衫，因是生孩子后身材走样新裁的，略微宽松地垂下，没了往日的玲珑娇俏，却多了几分慵懒妩媚。高盘而起的黑发上面镇了几支菡萏华胜，含羞带怯地在发丝间若隐若现，看模样簇新簇新的，定是新得来的。耳上，颈上具是各色的花朵五彩缤纷累累点缀，像是畅游在春风里的仙子，将整个人陪衬地直逼这天边的云霞，如此盛装整齐，不知道要去哪里，或是去过了哪里正回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是她去哪里，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里，有什么东西硌疼了他的心，反复研磨。‘颜颜’两字差点脱口而出，在喉头绕了几个圈，狠心吞了下去。渐渐地，邪离的眼底深沉到不见了底。
“娘娘……”他缓了口气，按照宫中的规矩说道，“凤体金安。”人事难料，如今他成了她的臣，要跪在她的脚边，对她行礼。
“托邪将军的福，还不错。”柒颜屈身下辇，走近邪离，压低声音在他的耳畔说：“酉时末，来芙蓉苑一趟。”
说罢，头也不回进了步辇，走了。
邪离眉端渐渐凝聚，她，为什么要找他？
好不容易挨到了酉时末，邪离趁人不备，偷偷潜入了芙蓉苑。
柒颜正坐在屋子里描绣，左手边的琉璃灯盏仿佛一支七色莲，绽出无数温暖与光亮。照得柒颜的眉目白亮到让人看不清楚，愈是看不清楚，愈是解不去的蛊毒，诱惑着邪离去看。
“你找我？”邪离没能忍住，到底先开口的是他。
“邪将军来了？你且放心，这里的人都被我遣去了，不如坐下来跟我叙叙旧，如何？”柒颜放下手中白描图案的笔，扭头对邪离笑道。
这一笑竟勾起了邪离的几许回忆。
……
那日，她笑得烂漫。
他随口问她为什么笑得如此开心。
她竟然告诉他，她要入宫了。
……
邪离的心‘砰’地一跳，都说恨不相逢未嫁时，可为何……为何他们明明在她未嫁之时相遇，便要注定从此错过……
“你……”他不明白她究竟要叙些什么旧。他与她除了那段半明半暗的情殇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可以聊以叙旧的？
“你怕什么？”柒颜敛起神色，也站了起来，“你也有怕的时候吗？你若是有怕的时候就不应该进这王宫来！我知道你和你姐姐有故事，可是欺瞒大王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你进了王宫，生了孩子，一切都随了你的心愿，你现在又来关心我干什么？有这个时间你怎么不好好关心一下你自己？你也是有故事的人，不是吗？你以为命运可以选择吗？可以吗？”
邪离冷冷地说道，不知不觉语气里饶是多了几分怜惜与疼溺。到了最后‘可以吗’三个字竟成了无奈的谓叹。
可以吗？
……
如果上天给他们机会，让他们重新再来一次的话，他们会怎样选择？
柒颜是否还会入宫，和众多女子共侍一夫，用尽手段只求能见大王一面？
徽恩是否还会喝下断子散，从小患难与共的花椒因内疚而自杀，她的心肠因此而变得狠辣异常？
邪离是否还会放走心爱的柒颜，尊重她的意愿，从此萧郎成陌路？
如果他们可以重活一次的话，如果他们知道这样的结局的话，他们依然会照着今时今日的路走下去，艰难地走下去。
柒颜不会因为今日的苦痛，而不查找杀害父母的仇人。
徽恩不会因为坎坷和磨难，而不完成她的誓言——报国仇家恨。
邪离不会因为抱憾终生，而阻拦柒颜去追寻她的幸福（至少他当时以为柒颜是为了追寻幸福而入宫的）。
柒颜捂住胸口，不知为何，那里分外刺痛。使了使劲，这才说出讥讽的话来：“没有孩子，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可是我现在有了心台，请你们给她一条活路。”
邪离恨到了极处，竟笑了出来：“我们害你的心台了，你能怎么样？去大王那里，吹几下枕边风，不就想要我们怎么样，我们就会怎么样了吗？”
说到这里，两个人具是愤恨难当，对看良久，又都释然了。
这次，柒颜先开口了：“你该寻个娘子照顾你了。”
温柔体己的话，烘得邪离一颗心说不出来的舒坦，他几乎想要冲上去拉住柒颜的手，但他隐忍住了，好半天才说：“我会的。”
任他们谁都不曾忘记，那日，邪离和柒颜当街的那个吻，那样的急切，不知是谁咬破了谁的唇，血腥气弥漫在绵软的唇舌间，竟是如斯的凄美，如斯的决绝。
咬住下唇，柒颜终究还是说了出口：“也许，这一生我都无法忘记你。”
“我也是。”邪离叹道。
有一句话他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有开口。
他想问，她曾喜欢过他吗？
想归想，就算她答是了，又能怎么样？
一切注定如此，是命运也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罢，该是怎样便是怎样，挡也挡不住。
结局只有一个，走下去，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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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萧郎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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