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垂帘幕谢 ...
-
永宁九年春末，柒颜阵痛了整整十二个时辰，好不容易才在芙蓉苑产下一名女婴。
说来也真是奇怪，当日天象正值天狗食日，天地一片昏暗不明，自古以来此乃大凶之兆，预示着国家将有灾难会发生，很有可能危及玖阙天的地位，甚至生命。司天机立即奏请大王，按照旧日约定俗成的规矩，殿前设坛，焚香祈祷，让阳光能够重新普照大地。此时，柒颜怀孕已足足有十二个月了，不早也不晚，偏巧在这一日临盆了。女婴呱呱坠地的一刹那，阴霾尽散，日盘露出得越来越多，大地逐渐明亮起来，直至晴空万里。大王玖阙天及太后春飞雪大喜过望，阖宫上下无不弹冠相庆，都说神祗赐下帝姬以佑大玖王朝。事情一结束，玖阙天匆忙赶到芙蓉苑，看到稳婆手中捧来安稳沉睡的婴孩，不由格外怜惜。当即赐名心台，取自六祖北宗神秀的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①。又觉柒颜生出如此佳儿，该许些嘉奖。
他略略蹙眉沉思了一下，也不管合不合乎礼仪，口谕道：有亦氏蓉嫔，十年有四，贤良淑德，孝悌勤俭，具备。当为后宫表率，今更产下帝姬心台，劳苦有加，合当封赏。遂特许心台帝姬暂随母姓亦，盘髻及笄后更回玖姓。
玖朝的正史里面也对这一事情做了详细的记录：“永宁九年季秋月朔，文王玖阙天肇位四海，辰弗集于房。须臾，帝姬降，是以日月得见。王大喜，赐名心台，准随母姓至笄。”②
晚来一步的春飞雪听到玖阙天下了这么一道荒谬的圣旨，面色微微泛了青白。说实话，柒颜诞下女婴本在后宫应是件极为寻常的事情，又不是什么男丁可以为玖氏开枝散叶。只是玖阙天膝下子嗣祚薄，这才贵为稀有。然而，这莫测难料的天象忽然转变，再加上异于常人的怀胎时间，也不由得春飞雪不去相信这个帝姬能够带来昌盛的国运。有了这层意思，她心里本来也是颇为欢喜的。但是现下，玖阙天这么下旨，分明就是把君言当作儿戏，眼里根本就没有容下任何的国法朝纲。
火气在春飞雪的胸口翻滚了几个来回，总算暂时隐忍在胸腔里，嘴角这才似笑非笑的一点一点努力弯上去，状似温和地问：“这旨意不是大王下的吧？”
“母后来了？”玖阙天忙把怀里的婴孩交还给身边的稳婆，屈膝行大礼，恭敬答道：“孩儿的确下了这道旨意。”
春飞雪瞬时敛去了笑意，伸手指向玖阙天的鼻尖，天青色的锦袖上反复滚金边的一尾凤正张牙舞爪地直对着玖阙天：“你……再说一遍！”‘您’字都给省了，直接用上了‘你’。
“孩儿……的确下了这道旨意。”玖阙天知道春飞雪是真的动了怒，也张惶起来，气势上明显弱下去了一大截。
“好！”春飞雪恨到了极处，银牙咬住下唇，几乎磕出血丝来，“旷古烁今，真是闻所未闻这等儿戏的君言，这等离奇的旨意！”
“孩儿不会再有下次了。”玖阙天忙接口道，态度极为诚恳，想要尽可能地消缓春飞雪所有的火气。毕竟，眼看着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母后动气伤身，内心除了内疚还是内疚。
“不会有下一次？就是说这次照旧喽？”眼角刻痕清晰的眼眯了起来，将一双深潭藏匿在重睑阴影之后，肃杀之气渐盛。春飞雪的耐心已被玖阙天的几句话打磨地精光，她心里暗道：果然当年先王没有说错，慈母多败儿啊！
回身便对身边的女官总管水子说：“去把先王的宗法刑具拿上来。”
水子正想习惯性地应承下来，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吓了一跳。自己没有听错吧？太后春飞雪要怒打大王？她忙跪倒在地，颤声唤道：“太后娘娘！”
亲娘打儿子无可厚非。但是水子能够稳坐女官总管一职，看过多少世故，练得如何圆滑。她怎会不知太后春飞雪有多么疼爱这个身为大王的独子，就差把一颗活生生的心都掏出来摆在面前了。平素，春飞雪连一根汗毛都不舍得去碰自己的儿子，更何况是动用大刑？这肯定是一时气糊涂了，才会叫她去拿刑具的。万一，事后春飞雪心疼儿子，无处发泄，把自己当成了替罪的羔羊怎么办？去是当真去不得的，不如劝一劝，说不准春飞雪消气以后，会想到多亏了自己今日的劝说，才侥幸没有责打玖阙天。
想到这里，水子音线依旧颤抖着，却是执拗地劝道：“娘娘，请息怒。”
水子这么一说，春飞雪更来气了：当上大王就是不一样。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要畏惧他几分。当初先王在世的时候，想打他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结果拖到现在，端的是顽儿难化啊！
倏地，晚春泛热的微风轻拂而来，将春飞雪一身料子又轻又薄的天青裙衫抖开，肆意飞摆起来，也将她的记忆渐渐吹散。最深层的涟漪缓缓地荡漾，竟似一切都在那里看得一清二楚。
……
先王用力地踹向傻站在原地的玖阙天……那时不过十二岁的孩子，来不及吭一声，立刻飞了出去。
一片新鲜烫辣的鲜血热烈地从玖阙天皂色的下裳里展颜奔放而出，好似大朵大朵的朱红杜鹃，艳色沉沐在春风的醉醺中。那灼灼骇人的红色一路生生燃烧进了春飞雪的眼睛里，铺天盖地红，揉碎了她的心。
……
有些东西对于春飞雪来说，永难忘记。
当时的自己跪在地上肝胆寸裂，全身的气力都在一瞬间损失殆尽。只能以膝代足，踉踉跄跄地爬到玖阙天小小的身躯旁，触手去摸时，皓雪似的手上满是让人心惊肉跳的血。不断地从身边的躯体上流出来，不断地流出来……自己下意识死死地搂住心爱的儿子，一种绝望油然而生。这种绝望很难用语言来描述，是对世间所有的绝望，是从心底往外的绝望。那种感觉就如同那年她见到先王南征凯旋归来的车辇，心一寸寸地冷却，悲伤入了骨髓，伴随她度过余生的岁月。
……
她从小便是孤儿，身边的至亲，除了先王玖千羽，就是眼前的玖阙天。玖千羽晏驾以后，相依为命的儿子就是她生活下去的全部动力。那是她和先王唯一的孩子，算是先王生命的延续，她怎么舍得玖阙天受任何的苦楚呢？
若非这次真的是气到了极处，她也不会要旁人拿什么刑具来震慑大王。
可是如果刑具拿过来的话，她便真的能够下去手吗？
现在应该怎么办？
大王不肯收回成命，难道就要任由他如此胡作非为，任由他拿手中的权力以及先王打下来的江山作为玩物吗？
且不说此事关乎玖氏的颜面，只说坏了规矩这一项，以后再如何去约束其他后宫女子？恐怕经此一事，再难一视同仁了。一旦不再一视同仁，这些女子背后的家族势力统一起来，又避免不了是场血雨腥风。
为玖朝计，为先王计，这次逼不得已，一定要狠下心肠诫罚玖阙天才行。
春飞雪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平稳下去，却仍是这一句：“给哀家拿宗法刑具来。”
在场的众人哪里还敢继续站在一旁，装作无事啊？纷纷都跪了下去：“太后娘娘，息怒！”
春飞雪半阖上眼睛，仿佛自语喃喃：“不去者，杀无赦！”话语声量虽轻，气势竟不可阻挡地爆发出来。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惶惶不安，正当不知该如何是好呢。骤然听到“哇！”地一声，抱在稳婆怀里的婴孩大声地哭闹起来。
春飞雪听到孩子的哭声，向前几步，走到稳婆的面前：“把孩子给哀家。”
稳婆忙把孩子双手递给了伸臂等在一旁的春飞雪。
接过婴儿，春飞雪端量了半晌怀中的她，又用左手轻拍她的背部，哄她安稳下来。难得语气柔和道：“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
“禀太后娘娘……”稳婆哪里见过这等世面？好不容易说出‘禀太后娘娘’五个字来，竟抖得像是秋风中瑟瑟的枯叶一般，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启禀母后，孩儿给她取的名字，叫做心台。”到底还是玖阙天接了口，这台阶不下太可惜了。心里还在暗忖：看来，这孩子的确是自己的救星啊。
在看到怀里婴孩的一刻，春飞雪狠硬起来的心肠到底是松软了下来。
也罢，玖阙天都是孩子的爹了，如何再管？
就算暂时一切如了自己的意，顺了自己的心，等到自己百年之后，还不是什么都要按照玖阙天的意思走吗？毕竟他才是玖国的大王。自己操再多的心，也不可能陪伴自己的儿子一辈子。本来自己一心想要抓牢权力，玩弄权谋，使用手腕，为的不就是保护自己的儿子不受到伤害吗？到头来，自己的儿子想要赏赐他的女儿，他的妃嫔，尽管于礼不合，到底是和自己当初的初衷是一样的。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下一代，自己心爱的人。
儿孙自有儿孙福，是该完全放手了。
“心台是个好名字。”她把手里的婴孩递给了身边的稳婆，眼睛却忍不住，又扫了几眼。刚出生的孩子的确是不好看，皱皱巴巴的小脸像是只小猴子，可能过一阵子五官就会长开。世上的事情都是在变的，不变的也许只有慈母的心吧。
顿了一顿，春飞雪的眸光一凛，扫过了玖阙天的面，又问：“蓉嫔可曾加封过？”
“后宫的事情，孩儿不敢逾距。”自从上次直接加封柒颜为婕妤，惹得春飞雪大怒之后，玖阙天再也不敢插手后宫的事情了。管它怎样，只要柒颜没有受到委屈，其它的事情能睁一眼闭一眼的，也就过去了。
环顾一眼左右，春飞雪俯下身子，压低声音在玖阙天的耳旁说：“哀家知道您的心思，想立她为后，但是她出身乡野，生出的又是名女孩。还是慢慢来，比较稳妥。”想了想，话尾又下了一剂猛药，“别忘了姜如画。”随后，站直了身子又说，“既然尚未加封，就进阶一级，封为从一品蓉妃吧，赐号菡萏夫人。从此暂掌后宫妃嫔，六尚各司。”
玖阙天万万没有想到母后会如此恩典于柒颜。如若母后所说当真的话，柒颜执掌了后宫的一切，那么她又做什么呢？揣测不准母后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能惴惴地试探一句：“母后？”
春飞雪好像疲倦极了，有气无力地说道：“哀家累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歇息歇息的时候了。”是啊，且不说自十四岁入宫，这么久以来，每一日都活在勾心斗角之中，就说是自己拉扯玖阙天，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让他坐稳江山，时至今日的确是该休息了。
这天下终是应该由年轻人来掌管。
=====================本章完结，谢谢捧场，某衣鞠躬ing============================
注释：由于各位亲亲是按字计钱，某衣就不多罗嗦了：
①出自唐时，六祖北宗神秀偈子。
②出自《尚书》中的《胤征》，讲的是夏第四代君王仲康时的事情，某衣改了改，感兴趣的话自己去百度查一下吧，某衣就不浪费亲们的银子了。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垂帘幕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