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月隐薄云 ...
-
停了一会儿，四周只有风打嫩叶的簌簌声。
句总管弓腰一礼到地：“婕妤，奴才该走了，再不走就会碰上您支出去的占戈的。”
柒颜转身往芙蓉苑的大殿走去，不管身后伫立原地的句总管怎样，声音却低低地飘散在句总管的耳畔：“我怎么寻证据？”
身后传来句总管似有还无的声音响起：“御医无论怎样都会死。”转瞬，又消散在略有寒意的风中。
赤红的斗篷如饱饮鲜血一般，靡丽欲滴地随着她的脚步起浮沉荡，血色的波浪时没时现足上的锦缎宫鞋，恰似踏血前行。
殿门后，躲着的朵儿看得双眼似溅入了热辣的新鲜血液。
柒颜行过，斜眼瞟了一眼朵儿，笑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以为躲在门后我就不知道了吗？”前一句似是带着宠溺，诡异地是由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口中道出。后一句却带了几分威压的意味，俨然一位主子的作派。笑，竟妖冶到血腥。
“奴婢不敢！”朵儿慌忙跪下，心里一阵寒凉。
“你能替句总管传话，做得很好。”这次，柒颜是用袖遮蔽住唇角，倒是做出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只是让人猜不透笑意背后的内容。
朵儿不知该如何应对，急急地叩头：“回主子的话，句总管着急叫奴婢这么做，奴婢也没有想太多……”
“朵儿，你说人都是长脑子的吧？”放下长袖，有些东西铺陈在柒颜眼底，清晰可辨，“关键时候，你知道句总管是为我好，而通报给我，说实话，我很感动。”
“主子？”朵儿扬起面，与柒颜的目光相碰撞，如刀锋般锐利，剐割地人生疼，忙又垂下面，不敢去看。
“幸亏我身边还有你和落……”柒颜一声叹息，几不可闻，“以后可别让我再看错眼。”
“不会的，主子。”又是一个头叩下，朵儿忙表明忠心。
“不会最好。本来，我以为人少点，出事的可能性就小。没想到，还是出了事情。可见，出不出事不在人数的多少，而在这人的心是否是一齐的。”就算快要转夏了，毕竟刚下过雨，风冰冷地一点一点抵入柒颜的骨髓里。
“主子，奴婢这辈子都跟您一条心，如有违背不得好死。”朵儿无奈之下，只得立誓。
“啧啧，说得干什么那么狠呢？”柒颜目光落在朵儿身上，一个极轻的起落，已收回了目光，“再说，誓言这个东西是最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当初的柳义栾又是起誓，又是断臂的，比面前的朵儿可是狠多了，还不照样是个有可能性的奸细？
“那……那……奴婢……”朵儿环顾左右，情急之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必表态了，我不信那些东西。起来，做事吧。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在看。”说罢，柒颜一顺领口，解下斗篷递给朵儿。
朵儿双手接过斗篷，站了起来，跟在柒颜的身后。
“谢谢你的斗篷，还真是遮风挡雨呢。”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柒颜回眸一笑，千娇百媚皆绽现，“对了，记得池中最近的锦鲤不许喂食。”
“是，主子。”怎样都好，只要主子相信她，怎样都好。
走到案几旁，柒颜坐了下来，让朵儿沏了杯茶，细细地品起来，白釉掐金丝折枝海棠盏里汤色碧清微黄，叶底嫩芽静静躺在汤底秀丽匀整。
柒颜端起茶盏放在鼻端下，不必用力去嗅，便觉香气馥郁。尚未饮用，心先醉了：“这茶……”
“这茶是句总管方才偷偷拿来的，说是大王惦记主子，特别拨给主子的极品贡茶——蒙顶茶。”朵儿笑嘻嘻地回答道，“主子，这说明啊，大王心里有您。”
“可曾拨给别人？”柒颜捏住盏盖在杯口划去热气和茶末，放至唇边，轻抿了一口，浓郁回甜，一点也没有入口的苦涩质感，果然是顶尖的茶。
“怎么会呢？这贡茶可是千金换不来呢，每年入宫只有两斤。大王那里存一斤，太后娘娘那里再存一斤。句总管为娘娘分来三两，大王自己喝还不够呢，又怎么会送予她人？”朵儿并不知情，但是总归顺着柒颜的心情说话。
“来人的时候就不要泡这茶了。倒不是我小气，只是大王赐给我茶这件事，别让别人知道了去，省得不必要的麻烦。”柒颜又抿了一口，才将茶盏慢慢放下。
朵儿刚要回话，占戈匆匆回来了。
“主子，奴才回来了。”占戈没有声息地走到柒颜的面前，跪下叩头道。
“回来了？”柒颜神色平静地问道。
“是，奴才去请句总管。他说，大王这边有急事，不能过来。”占戈回禀道。他哪里知道他前脚走，后脚柒颜早就跟句总管密商过了。
“那么，竹清苑的情况怎么样了？”柒颜更关心占戈怎么回答竹清苑的情况的。
“听说，竹妃娘娘的病情已经初步稳定下来了，可以喝些枸杞菊花粥。”占戈说到这里，左顾右盼了一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奴才还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柒颜身子前倾，双目玩味地往占戈的面上兜巡了一圈，盯入占戈闪闪烁烁的一双眼。
“可是……”占戈迟疑地瞥了一眼朵儿。那个意思是说，他说的这件事非常绝密，法不传六耳。
柒颜斜首挑眉：“竟是个秘密？”旋即，向朵儿递了个目光，示意她下去。
看到神色，朵儿躬身缓缓退出。
“这次你能说了？”装模作样的演戏看在柒颜的眼底，心里暗自冷笑，不免一阵厌烦，面上还是如常地笑了。
“是，主子。竹妃娘娘中的是一种奇毒——金刚石。”占戈一本正经地说道，做戏倒也分外投入，天生便是个演戏的料。
“哦？”柒颜抚掌叹道，“原来是金刚石。是我孤陋寡闻吗？从未听说过金刚石有毒啊。”要演戏是吗？那就演到底。自从她父母双亡的那刻起，她再也没有信过任何人，不过都是演戏。
想到这里，心底一动，蓦然忆起了与邪离当街的那一吻，还有与玖阙天缠绵缱绻整夜。这又是什么？也是演戏吗？
“倒不是因为金刚石有毒。金刚石本无毒，细细研磨成粉末，给人服下，不消化。久而久之，便成重疾。”也不知是谁教给占戈的，答得异常流利。
“那么说是慢性毒，与我无关？”沉默片刻，柒颜问道。
“是。”占戈叩头答道。
“你怎么了解地这样清楚？”柒颜马上好奇似地问道。
“奴才也是收买了御医……”占戈还未说完，就被柒颜狠狠截住。
“你不是说无论你怎样递金子御医都不会跟你说什么吗？这才几天怎么这话又被你给圆上了？”柒颜说到咄咄处，指尖下意识在案几上胡乱一蹭，碰倒了茶盏，清澈明亮的茶汤伴有若干叶渍洇漫在靛青的桌布上。侧头探手扶正茶盏，竟看到三色串枝莲的纹样被垢污地变了颜色。
可惜了好端端的一盏茶，无意成了陪葬。
“是，可是御医也是为了活命啊。前几日，他不说，是因为他知道底细，怕被人灭口。现在他察觉自己无论说与不说都会死。”占戈伶俐地解释道，生怕说错一句，前功尽弃。
“那他就卖人情给你？”缓了神色，柒颜平静地问道。
“他哪里是卖人情给奴才啊？奴才是什么东西啊？御医是卖人情给主子。”看柒颜脸色不太好看，占戈忙挑拣了些好听的话说给她听。
听上去熨帖的话，并不能纾解柒颜心中的忿怨：“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失宠的人！他卖人情给我？真有意思。”御医根本就是将这个人情卖给竹妃，以保全自己卑微的性命。
御医太天真了！
事已至此，套用一句句总管对她说的话——御医无论怎样都会死。
就算竹妃不杀他，太后未必会饶了他。
就算太后饶过他，姜婕妤那一关也难以逃脱。
就算这三个人都不杀他，这王宫里还有一个最恨奸佞的大王。
竹妃想要利用他，让占戈把他的话传给柒颜，她好奏明太后，洗脱自己的罪责。真是机关算尽，一步不差。
重点不是竹妃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占戈，换句话说，竹妃根本就不怕柒颜识破占戈。计算到了这一步，她柒颜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想要活命，唯一的路就是供出御医的说辞。
“哟，主子是大王眼前的红人，怎么会失宠呢？不还有句总管帮衬着主子吗？”如今有竹妃娘娘给撑腰，占戈说话到底失了一些分寸。
‘啪！’柒颜将手边的茶盏信手推落，折枝海棠的图案立时碎裂，若落英纷繁入尘埃。白釉染了灰尘，再不似之前那样鲜亮，暗淡若蛊。
“我说过不该说的，别说！”柒颜按耐不住，拂袖而去，转身之时，眼底恨意陡升，几欲眦眶而出。
扔下打定主意跟竹妃混的占戈呆在原地徒自盘算：竹妃娘娘待人和善，出手赏赐也阔绰，去竹清苑打杂总比在这里受气强。
柒颜沉住气，以静制动。过了两三日，果然占戈换着法子在柒颜耳畔絮絮叨叨，敦促她去太后春飞雪那里平反冤情。好像是在为她好，岂不知是想赶快在竹妃娘娘那里立下功劳，好去投奔。真是叫柒颜恨得辗转难眠，整日头疼伤神。
这日，占戈在为柒颜梳发时，又说道：“主子，您看大王好久没来了，一直宠幸着夜宝林。是不是您也该跟太后说说，她还能晋升您为嫔位，何乐而不为呢？”
看着菱花镜中自己容颜病恹恹的模样，不由得嫌弃起自己。柒颜从妆奁中翻出一盒宝蓝银盒盛的胭脂，用一支银簪挑了些，在手心里研晕开，匀匀地抹在两侧脸颊，方才有了少女的娇艳。
“主子？”占戈说了半天，看柒颜丝毫没有反应，低低地唤了一句。脑子里只顾着去想如何劝柒颜，手里一抖没有拿准梳子，生生将一缕发从柒颜脑后的青丝中扯带了下来。
疼得柒颜‘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回头定定地去看占戈：“你，这是在干什么？”还未成功，便得意忘形地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种人不足成事。
“主子，奴才刚才是一时失手……”占戈跪了下去，汗透宫衣。谁让现在自己还操控在柒颜的手里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你不是一时失手。”看着占戈跪在脚下做跳梁小丑状，柒颜不禁莞尔一笑，灿如春光的笑靥，明媚娇艳，“你是太记挂主子了，替主子上心回禀太后娘娘一事，对与不对？”
“对，对，还是主子了解奴才的心思。”一听柒颜在夸自己，占戈忙应承下来。
“我不了解你，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我怎么会了解你这个奴才？”搜肠刮肚半晌，柒颜只能想出四个字来形容占戈——厚颜无耻。敛去笑意的柒颜，不置可否地问道：“你真的觉得我应该去找太后娘娘？”
“是。对主子百利而无一害。奴才怎么会害了主子呢？”占戈赶紧趁机叩头答道，恨不能柒颜马上就去春华宫。
“你是不会害我。”柒颜只说出了心里的前半句，后半句‘但要是让你害了就什么都晚了。’无声地咽进了肚子里，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
重新坐下，柒颜对占戈说：“好好给我梳个发髻，我好去见太后娘娘。”
“主子想去见太后娘娘？”占戈手脚麻利地爬了起来，为柒颜仔细地梳发。
“是该去见见太后娘娘了。”柒颜透过菱花镜端量身后为自己绾发戴饰的占戈，双手缓缓在袖中蜷成拳，长甲抠在手心，微微的刺痛。
“主子，这才叫明智，要这么再拖下去，大王忘记了您，得不不偿失。”占戈殷勤地为柒颜梳成的发髻上插簪环，结果因为太过激动，竟将各种名贵的钗钿华胜布满了柒颜的发髻上。
柒颜盯着菱花镜默不作声，任他将自己的发髻弄成一尾花孔雀似的。什么叫大王会忘记她？占戈怕的，不过是竹妃看他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而淡忘还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主子，好了。”自认满意的占戈躬身说道。
“只给我留枚鬓边横插的金钗，其它全卸下吧。”这时，柒颜才开了口，分明就是忍了气，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一样。
“可是，去觐见太后娘娘，不郑重点儿，怎么好？”占戈满心记挂柒颜顺顺利利地做好竹妃娘娘交代给他的事情，于是没看柒颜的眼色，又劝道。
如今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柒颜觉得自己再说什么已是多余，眼底自然而然地露出几分鄙夷的神色：“你不觉得太郑重了吗？”
“是，可是……要不再留下这边的两枚华胜？”自作聪明地占戈指了指柒颜另一侧的两枚粉绿相间牡丹华胜。
一股火气自柒颜的心窝深处直愣愣地窜了出来，抵在脑门处，眼看便要爆发了。她狠命咬住牙关，几乎要把那排整洁的银牙给咬碎了，才扛住了火气。深吸一口气，怒极反笑，状似欢欣地说：“那就留着吧。”
“是。”占戈一边帮柒颜往下卸发饰，一边还沾沾自喜地说，“奴才的眼光不会差，这华胜留在主子发上，只会令主子增色不少。”
“增色不少，我倒没有看出来。但是，我想到了一个更为贴切的成语：锦上添花。”媚颜的模样看进柒颜的眼里，到底是迸出一句讽刺来。
心思不在柒颜身上的占戈根本没有听出来这句讽刺，还以为是在夸赞他，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足下也特别轻飘，扶了柒颜就要引她往外走：“主子，走吧，早点去早点省心。”
仍旧强自坐在梳妆镜前的柒颜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占戈，你可想好了。”
“啊？”占戈被这句话问得一怔，遂奇怪地瞄了瞄柒颜的神色，见她神色冷定，只是去看面前的菱花镜，也不知是看菱花镜中的她自己，还是在看她背后的占戈。这般的深沉，他看不透猜不明，心下开始惶急起来，哄劝道：“呦，主子，这事可不是奴才能不能想好的啊。什么还不是由着您的心性走？要不是您今天说起要去见太后娘娘，就是借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引您向外去啊。”
仿佛魂魄在外游离飘荡，柒颜呆呆地看着菱花镜，双目瞳距涣散开，半晌才又聚拢了回来，下定了决心说道：“走吧。”
“是。”害怕柒颜临时又变了主意，忙扶住她的手臂往外殿引。
走至外殿殿门口，朵儿再次捧来了那件赤红的斗篷递给柒颜：“主子，外边冷，披上吧。”
柒颜点头，示意朵儿为她披上斗篷，这才扶了占戈继续向先走。
路过波光莹莹的池水旁，电光石火间，柒颜抽下横贯发髻的金钗，带着杀气，发狠地往占戈的颈窝处刺了下去。金钗直没入骨肉内，只剩下一截光闪闪的金穗流泻在柒颜细薄的手背上。血，热辣鲜淋地喷薄而出，被柒颜的斗篷尽数抵挡而住。占戈痛地撕心裂肺般大叫，伸手要抓那支金钗。一个兔起鹘落，柒颜早已翻腕子把金钗拔了出来，又抵进占戈柔软的腰侧。金钗跟肋骨边缝的摩擦，尖锐有声，柒颜依旧是连根钉到钗底，不留任何的情面。不待占戈再有任何反应，把金钗抽回，再一次扎刺占戈的心口。柒颜握牢钗尾使力向前，逼他身形不稳后退。占戈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死死地去看柒颜，青筋暴起的双手想要去掐柒颜的脖子。奈何柒颜此时收手，镇定无畏地回看满身是血的占戈，将沾满血腥的斗篷缓缓解了下来，擦拭还在滴血的金钗。
脚下踉跄的占戈，失去了平衡，没有站稳，向后跌入了池中。
池中的锦鲤已经多日没有进食了，闻到新鲜血液的味道，无不争相涌至占戈身上撕扯起来。几乎瞬息之间，密密麻麻的锦鲤黑鸦鸦地一片，团团将占戈的身子覆盖住，看不到一丝占戈的影子。柒颜想要迈步上前，顿觉双腿变得像是棉花做的一般，失去了力气。但她不能妥协，这一幕朵儿和落势必躲在芙蓉苑的某一处早已看到了，做戏就要做到足。思及此处，柒颜狠戾的神色一闪而过，淡淡地抿唇笑了起来，衬着这场景说不出来的诡异。她走了池边，亲眼看着那本来平静的池面偶尔泛出几个无力的气泡，探臂将拿在手中的金钗和斗篷一起丢掷进了池子里。
===========================本章完结，谢谢捧场==================================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月隐薄云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