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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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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文老爷倒在地上,方才那劈了文老爷一掌的人便自旁边抢上来扶住了他。幼寒惊魂未定,呆了片刻方转过神来。注目看那扶住文老爷的人时,却是一个接近四旬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留着一部美髯,人略有些发福,看来温和可亲。
同中年男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那少年看来与忆雪是极熟的,见她摔倒,便弯腰与叶妈妈一起将忆雪扶了起来,一边紧张地问道:“有没有伤着?”
中年男子一手扶着文老爷,瞥眼瞧见那边情形,脸上微有一丝异色,一双眼立刻便泛起几分冷色,对那少年道:“亭西,你过来帮我扶文大伯回房去,叶妈妈,雪丫头只怕伤着了,你也扶她回去,我忙完大哥这里就过去看她。”
少年听到他吩咐,虽是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听,只好松开握住忆雪的手臂,走上前帮忙架住文老爷。
叶妈妈转眼看看床上的凌幼寒,略微迟疑了下,还是应道:“是,二爷。”
忆雪忍着疼问道:“二叔,我爹他没事吧?”这二叔便是她先前提到的邓二叔,姓邓,名天瑞,与父亲是结拜兄弟,父亲生病这一两年一直都是二叔在帮着照管三合谷这边的事情。
“不妨事,他今日饮多了酒,情绪失控,等酒醒自然便好了。”邓天瑞将文老爷交到儿子亭西手中,转目看着忆雪,目中颇有关切之色,“丫头,你还好吧?”
“我没事!”忆雪略放了心,推开叶妈妈上前拉住邓天瑞的衣袖道,“二叔,这位……大哥哥,受了重伤,腿也断了,您帮他看一看好不?”
邓天瑞瞥眼看看凌幼寒,拍拍忆雪的手,眼里有怀疑之色:“真的没事?”方才他亲眼见大哥抬脚踢忆雪,那一脚分量可是不轻。
“没有事啊!”忆雪使劲摇头,被父亲踢中的地方其实火烧火燎地痛,她却还笑得出来,“二叔,快帮这位大哥哥看病吧!”
邓天瑞无奈叹气:“你这孩子!这里有我,你先回去休息。”
忆雪道:“我不累,就在这里坐坐。”说着话便在旁边的矮榻上坐了下来。
邓天瑞见她不肯走,只好对叶妈妈道:“叶妈,我那日开的跌打药这边还有么?”
叶妈妈连忙点头:“还有,还有……”
邓天瑞道:“那你煎三剂给小姐服用,再使人去邓家庄拿几贴膏药来……”
叶妈妈应声出去。邓天瑞又唤个家人过来,帮着亭西一起将文老爷扶了出去,自转身走至床前去看凌幼寒。
他早年学过医道,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云游郎中。后来成家立业,改行经商,但看一般的跌打损伤,头痛脑热的并不是问题,是以这许多年文家等闲不找外面的大夫看病。一则是因文老爷身患重疾,不便与外接触,二则也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三合谷这个地方有文家宅院这么一个地方。
他见凌幼寒神情颓萎,面色苍白,便替他把了脉,良久才问:“你受了内伤?”
凌幼寒别过脸道:“被人踢了几脚。”
邓天瑞眉头微敛,俯身去掀他身上的被子。看到他左腿上帮着的木棍,心里已是了然,伸手在他腿上按了按,见凌幼寒面露苦楚之色,便问:“痛的很厉害?”
凌幼寒眉头蹙成个疙瘩,只是点头。
邓天瑞面无表情道:“倒真是下得狠手。你果真叫傅重生?”
凌幼寒含糊“嗯”了一声,心里到底忐忑。转眼看忆雪时,却见她神情自然,竟好似是认同一般,总算放下心来。
邓天瑞又道:“家里有什么亲戚么?”
凌幼寒半垂眼睫,眸光微闪,淡淡道:“没有了……”
邓天瑞“哦”了一声,眉目间有疑惑之色,斟酌着问道:“你这伤……”
凌幼寒道:“我父母双亡,家里有些田产,被恶人看上,使计骗了去,我去理论,却遭他们毒打,这才沦落到这个地步,多亏忆雪姑娘相救……此恩,日后必犬马相报。”
忆雪越发觉得他可怜,只觉气愤不已,道:“这坏人……如今在哪里?咱们去找他算账。”
幼寒长叹一声,摇头道:“算了……那人有钱有势,再过多少年,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邓天瑞道:“却也难得,如今你先养伤要紧……”转头对忆雪道,“丫头,这位小哥在你这里大不方便,你爹如今又犯了病,还需你多照顾,这位傅小哥的伤势不轻,我看就到我那里去治吧!”
忆雪想到爹方才发狂的样子,心有余悸,连连点头道:“二叔说的是,我原本就想把这位大哥哥送到你那里的。”
邓天瑞走过去拍拍忆雪脑袋,也不知是叹还是愁:“你这丫头啊,心肠总是太好……”转头又去问幼寒的意思,“你觉得怎样?”
幼寒望望忆雪,去了邓家庄便少有机会见到她了,心里十二分的不舍,却是无奈,他也知道继续住在这里危险之极,去邓家庄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还是点了点头,微笑道:“多谢邓庄主……我实在是无以为报……”
邓天瑞淡淡一笑,道:“我是看在雪丫头的面子上。”这时亭西也回来了,邓天瑞吩咐从人备车,将凌幼寒小心抬到车上,命亭西带人赶车先回邓家庄去了。
其时,还不到三更,月亮高挂山头,马车在蒙蒙月色下驶出文家,往东而去。邓天瑞见忆雪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怔怔发呆,便走上前道:“雪丫头,快回房去吧!夜里天冷,若着了风寒,可要如何照顾你爹?”
忆雪也觉得有些冷,拿手将身上披风裹了裹紧,跟邓天瑞告辞回房。
邓天瑞见她皱眉捂着肋下,不免叹了一声,转回头看见叶妈带了两个丫头过来,便对她道:“叶妈,忆雪只怕伤得不轻,你今晚过去好生照顾,切不可疏忽了。”
叶妈是忆雪的奶妈。忆雪落地时,母亲便血崩而去。叶妈自那时便开始照顾她,一手将她带大,这感情自不同于寻常主仆。便是邓天瑞不说,她也要过去照看的,当下便应声跟了过去。
邓天瑞忙了半夜总算将文家这摊子事情料理完毕,心里却仍不放心文老爷,在月下站了片刻,转回身去文老爷房里。
文老爷人还昏睡着,并没醒来。邓天瑞在床边坐下,拉过他的左手切脉,确定无事这才松了口气。想起旧事,不免感叹,多年前他做云游郎中时,因多了句嘴,得罪一伙贼人,被人围殴,若不是文大哥出手相助,只怕他也活不到今日,后来他跟随文大哥左右在天鹰堂做事,一直便到今日。
不想如今大哥竟变成了如此模样,实在令人扼腕。他望着文老爷摇头,烛火下隐见文老爷额上两条深深的皱纹,一时竟觉心酸,低声叹道:“大哥,你这又是何苦?”
又坐了一时。正要起身走时,却听文老爷喉咙里“呃呃”有声,面容痛苦而扭曲,竟有几分狰狞。邓天瑞瞧他如此,心知他多半是做了噩梦,忙伸手在他肩上拍拍,唤道:“大哥……大哥……”
文老爷“啊”地一声,霍地睁开两眼,直坐起来,总算是从梦中醒来。却仍呼哧呼哧喘气,口里直喊:“凌紫风……凌紫风……”
邓天瑞安慰他道:“大哥……凌紫风早已死了。”
文老爷一把抓住邓天瑞伸过来的手,目中竟是恐惧之色:“他没死……没死,他找我索命来了……还要跟我抢灰雁子……我我……那是我的灰雁子啊!”
邓天瑞只有顺着他的意思道:“大哥,灰雁子永远都是你的……没有人抢得去。”
文老爷这才平静了些,神色渐渐缓和,过了片刻却又道:“可是……我先前分明是看到凌紫风了。”
邓天瑞知道他所指是谁,便道:“大哥,凌紫风已经死了,十三年前就死了……那个人不过是相貌有些相似而已,别再胡思乱想了。”
文老爷半信半疑,愣了半晌却道:“灰雁子……我的灰雁子呢?”
邓天瑞攒眉不语,隔了许久,却好像下定决心一般,道:“大哥,灰雁子也已去了十二年,如今忆雪都十二岁了,你……你醒醒吧!”
文老爷瞪大眼睛望住他,目中陡然泛起波澜,浑身颤抖似不可抑制。
邓天瑞继续道:“那是忆雪,不是灰雁子……灰雁子已然故去,你再想她又有什么用?忘了她吧!好好照顾忆雪。你如此下去,终有一天,会害了忆雪。”
文老爷神色巨变,双目如炬,眼见就要发狂,嗓子里“咯咯”响了两声,却忽然就抱头“嗷嗷”狂叫起来,那声音直如鬼哭狼嚎。
邓天瑞由他嚎叫,也不予阻止。过了半晌,文老爷的叫声渐渐变小,总算不再狂叫,人却似泄气一般慢慢躺了下去,喃喃道:“忆雪……灰雁子……忆雪……”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无声,闭着眼重又睡了过去。
后半夜的天尤其冷。寒风从车门缝间钻进来,吹得人浑身发冷。幼寒缩缩身子伸手将身上棉被掖了掖,合上眼努力忽视着这一切。车轱辘碾着雪地嘎吱嘎吱作响。摇摇晃晃间,幼寒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邓家庄在甘原一带其实很有些名气,他以前曾听舅舅提起过。
至于三合谷的文家,却是从来不曾听说过。
倒是当年的马贼窝子飞鹰堂里有个姓文的,但已是被朝廷剿灭了的。就在凌家马场满门被灭的第三年,被二叔凌紫云率兵全数剿灭。
从此甘原的局势便发生了转变。原来是凌、罗、洛三家成鼎足之势,而今却是洛家独大,凌家是彻底败了,纵使二叔有心扶持,也无力挽回这败局。罗家,因当年与飞鹰堂勾结,亦落得个兔死狐悲的下场。这自是他们应得的下场,但那又能如何?凌家马场再也回不来了。
除了洛家,甘原还有些许小家族渐渐兴起,邓家庄便是其中之一。至于马延廷,却是依附于甘原督统刘定恒的人。
幼寒在冰冷的被下缓缓攥紧拳头,在心里暗暗发誓:“马延廷!今日我凌幼寒所受种种,来日定会叫你一一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