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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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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已是三个月过去。
这期间,幼寒一直住在邓家庄养伤。他的伤已见大好,人也养得白胖了些,越发俊逸精神了。所遗憾者是右腿的伤还欠着几分,已能下地走动,只不大便利,还是跛着的。文忆雪时不时会来看他,眼见他的伤一日日好起来,也跟着高兴。正如邓天瑞所说,这姑娘生就一副好心肠。虽则家中有那样一个父亲,她却并未因此变得消沉沮丧阴暗,许是天性如此,就从未见她愁过哭过,每次见她都是乐呵呵的。
她就像是一道光,明媚灿烂,一点点照到他心里去。
他向往,却又害怕。
害怕心底深处某些暗无天日的地方,见了光,掸去尘灰,会连带仇恨一起如泡影般消失不见。
邓天瑞不喜欢他,明显地对他存有戒心。
三个多月来,他已经透露过好几次让幼寒离开的意思。
前几次邓天瑞说得比较委婉,幼寒还能装装糊涂,但后来这两次邓天瑞已经说得很明白露骨,他再装傻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他虽时运不济,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却也有傲骨,怎堪被人如此轻贱?
走是得走的,只是他得想好下一步路该如何走。洛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回去。当初他执意要出去闯荡,现而今一事无成这般狼狈地回去,如何面对洛家上下,不说舅舅,单只是洛明扬的冷嘲热讽他就受不了。
至于什么含冤昭雪,就更别想了。
那姓马的只怕早去洛家颠倒了黑白,而他也不可能说出那耻辱的,令他一生蒙羞之事。
外面的积雪已经融化,院子里的几棵光秃秃的老树也开始抽出嫩绿的枝叶。
又一年的春天到了。
阳光和暖,幼寒看着窗外的春色,心里的冬天却还没有过去,也许这个冬再也过不去——除非那些曾害过他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远远有笑声飘来,那是文忆雪和邓亭西。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便见那青春年少的一对在树下嬉闹。
文忆雪手捧一堆树叶尽数撒到邓亭西头上,转身便逃。邓亭西似是恼了,跟上去几步追上,将那娇小的女孩儿一把抓住,却是什么都没做,只是轻轻在她额上弹了一记,随后他牵住了她的手。
春光里,他们相视而笑,笑意灿若朝阳,多么美好。
幼寒却不知为何竟觉双目有些发酸,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心里像是被什么堵着,闷呼呼透不过气。他背转身,不想再看下去,这时文忆雪却已看到了窗内的他,雀跃着奔了过来:“傅大哥,我们一起去东山看桃花好么?”
他只得又转回身来,眼底沉静一片,方才浮动的心绪已悉数被唇角的笑意掩盖住:“你们去吧!我腿脚不方便……”
文忆雪道:“我们骑马去,不用你走路的。”
幼寒看着她的笑颜,有一瞬的迟疑,却到底被理智占了上风:“可我的腿……现在还不能骑马。”
忆雪明眸一转,道:“不能骑马,那我们便乘车去好啦。”
亭西也一起劝他:“是啊,桃花林就在半山腰上,乘车也极方便。”
“可是……”
“万一路上不好走,我背你上去不就成了。”亭西打断了他,他是个爽直实诚的少年,这番话并不是出于客套而言,看得出是真心的。这一段时日他都待幼寒很好,并不似邓天瑞那般冷漠,处处带着防备。两人年岁相当,有不少少年人的共同爱好,竟也颇是投缘。
幼寒还想推辞,理由可以有很多,一时之间却开不了口。
见他没有再推辞,邓亭西便吩咐人准备马车。临了,他自觉三个人一辆车太挤,仍旧按原计划骑了马,留下忆雪在车里照顾幼寒。也是邓天瑞不在,当天邓老爷子去了城里的店铺查账,不然他们也没那么顺利出游。
东山上的桃花确然是开了,只是时节尚早了几分,稀稀落落绽放了那么几树,大部分还都只是打了个花骨朵,景色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绚烂美好。虽然如此,忆雪还是颇为兴奋,在桃林间欢快地奔跑,时不时欢呼几声,毕竟还是个孩子。
幼寒在一旁看着,不觉也为她的快乐所感染。然而看着看着,心底里竟有种无法言说的悲哀蔓延开来,记忆里,自小到大,他好像从没有过这般肆无忌惮纵情欢笑的时候。
眼窝里一阵热胀,似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他仰起头,以手遮眼想要阻止它们涌出,但好像并不怎么管用。为免被他们看到扫兴,他只得背过身去,似是四处赏玩般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渐渐,那欢笑声便离得远了,缥缈如在隔世。
等他的情绪平复下来时,幼寒才发觉自己走到了荒草尽头的悬崖边上,前行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可以就此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马延廷还没有死,害死他父母,害死他凌家满门的罪魁祸首也还没有死……怎么能甘心?
怎么可以……甘心?
东山里多的是孤魂野鬼,但不该是他的归宿。
幼寒深深吸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忽然掉转身便往回走,不管怎样,他总得活下去不是?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也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把他们欠他的一一拿回来……
回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走得有些远,他一跛一跛地往回走,心里有些着急,着急回到来时的地方。只是腿不方便,越想走得快就越是出岔子,竟连摔了两跤。当他终于看见停在桃树林边上的那辆马车的影子时,心里方安稳了下来。
桃树林那边比之前热闹了许多,一片的嘈杂声,应该是又来了不少看桃花的人。只是当他走到马车旁时,才发现事情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简单。之所以热闹,之所以嘈杂,是因为有人在打架。
现场一片纷乱,一群人围在一起混战,打的鸡飞狗跳,也不知道是谁在跟谁打。吼声,骂声,还有拳脚击打在人身上的声音混在一处,其间夹杂不止一个女孩的哭喊声:“别打了……别打了……你快放开亭西哥哥……”
“哥,你别打了……快别打了……哥……”
前者是忆雪的声音,而后者,也是幼寒所熟识的人。幼寒呆了呆,脑中有一瞬的空白,随即便知道那是谁了,是洛蕊……
这下不用过去看,他也已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应该是洛明扬跟邓亭西杠上了。
幼寒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不,他不能过去,不可以让他们看到他。洛蕊倒也罢了,可洛明扬,如果他见到自己,必定会以最恶毒的语言羞辱他。想到这些,幼寒就觉头皮发麻,等他镇定下来时,人已在不知不觉中退到了马车后面。
该怎么办?幼寒心头挣扎不已,难道就这么看着邓亭西和忆雪挨揍。他们来时,邓亭西只带了两个随从,而洛明扬带的人显然是不止两个。幼寒粗略地数了数,觉着洛明扬那边的人至少都有十多个。所谓人多势众,两下里力量悬殊太大,他一个走路都走不利索的跛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不拖人后腿便是好的。
只是……毕竟良心难安,眼看着他的救命恩人处身险境,他怎能袖手旁观?虽则趋吉避害是人之常情,但凌幼寒无论如何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靠着马车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将要行动前,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扯出腰间的汗巾子撕下半幅来将脸蒙住,如此一来洛明扬跟洛蕊也就看不到他的脸了,看不到脸,一时之间恐怕也难认出是他。
随后,他又在地上寻了根大柴棍,掂量两下,这才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