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有荆棘》小锦袖

3、余归故里

　　徐绯要弟弟帮忙做的事情很简单。她声音来很冷静：“既然爸妈不放人，那只能用逃的了。但妈妈防备心太重，她绝不会放任我随意离开她的视线。我需要你以一个正当的借口带我走，并尽量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仿佛为了印证徐绯所说。
　　她话音刚落，母亲款款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她来回打量二人几眼，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徐绯身上：“你们在做什么呢？”

　　徐绯没说话。
　　徐锦林摸摸鼻子：“没什么，我有个朋友想给我姐画张素描，不知道我姐愿不愿意。”说着，丢给他姐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徐绯立即会意，心里暗暗叫绝。
　　与虎谋皮虽有风险，但效率却极高。她不过才提了个头，他这就已经扯上了。

　　只听母亲又问：“哪个朋友？”
　　徐锦林面不改色说：“Tonya，我同班同学，曾经来我们家玩过。”

　　这个人，徐绯也有印象，是个金发碧眼的大美女，性格爽朗又阳光。看来，她今天也受邀到场了。

　　“是她呀，”母亲显然也记得这个美丽大方的姑娘，她沉吟几秒，对徐绯说，“让她画吧，那姑娘很不错，你多跟人家走动走动。女孩子家，还是要有几个朋友才好，别总一个人闷着。”

　　徐锦林扭头看徐绯。
　　徐绯配合点头：“画吧。”

　　徐锦林牵起徐绯的手：“行，那我带我姐过去了。”
　　母亲笑着应允：“别太久了。”

　　走远了，徐锦林凑到她耳边，悄声问：“我厉害吗？”
　　徐绯：“厉害。”

　　徐锦林带她上了二楼，把车钥匙给她，说：“从后门出去，在车里等我，我去找Tonya。”

　　徐绯接了钥匙，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她对这个弟弟的信任，二十多年来终于达到巅峰。

　　德国的冬天比较湿冷，空气中都像浸着冰渣。
　　徐绯仅穿单裙在风中小跑，牙齿骨骼都禁不住的打颤，一张小脸被冻的煞白。她刚钻进车里，就迫不及待的把空调温度调高。

　　这时，手机有短信进来。
　　丁小雁：正在抢救中。。。。

　　徐绯闭眼揉了揉额角。
　　等待的过程太过煎熬。然而更残忍的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徐锦林带着Tonya很快赶了过来。

　　Tonya抱了块画板，上了车，坐到徐绯旁边，笑容灿烂的问候：“你好。”
　　徐绯强打精神，露出感激的笑容，用德语回：“你好。”

　　Tonya眨眨碧蓝色的眼睛：“听JinLin说，你要去远方寻找你的爱人。”她由衷的赞叹：“真浪漫！”
　　徐绯不禁苦笑，是浪漫是悲剧还未可知。但面对祝福，她还是轻声道：“谢谢。”

　　徐锦林启动车子，打断两人寒暄，问：“下一步该怎么做？”
　　徐绯定了定神：“先回家取证件，然后立刻去机场。”
　　徐锦林挑挑眉：“我记得你的证件很早就被妈妈藏起来了吧！你知道在哪？”
　　徐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但我猜，你会知道。”
　　徐锦林：“这你都能猜到，真了不得。”
　　徐绯轻笑：“没什么难的。当年，藏我证件这个点子是你出的吧。”
　　徐锦林：“………”
　　徐绯：“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冤有头债有主。所以，我现在拉你下水，半点愧疚都没有。这是你该还的。别磨蹭，开快点，我可不想在家门口被爸妈劫下来。”
　　徐锦林仍不慌不忙：“放心，有我在。就算爸妈追来了，我也定能顺利带你逃出家门。”
　　“屁！”徐绯冷哼，“爸妈要真追来了，我敢保证，你绝对第一时间倒戈。”

　　Tonya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她听不懂中文，但却能感觉到二人间浓浓的火药味。
　　徐锦林看了眼后视镜，笑盈盈向她解释：“我姐心情不好的时候，比较喜欢怼人。”

　　到家后，徐绯回屋脱掉裙子，换上纯黑色的羽绒服和牛仔裤。
　　然后，她走到书架旁，取下正数第三格上的那本厚词典，将里面的明信片全抖出来，用铁盒子装好，塞进行李箱里。

　　徐锦林撬开书房抽屉的锁，拿到所有证件。他匆匆下楼，发现徐绯早已收拾完毕，正背对他站在客厅里。他走过去：“姐，我们走吧。”
　　“好。”徐绯声音冷淡，从心到身都透着清冷的味道。

　　临走前，徐绯最后回头看了眼这生活了近六年的家，心中竟无悲无喜，不起丝毫波澜。

　　徐绯行李不多，连半个箱子都没装满。
　　对此，徐锦林略微心安：看样子，他姐应该没打算在那边久留。

　　车子平稳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四周静悄悄的。
　　Tonya在后座低头作画，笔尖触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徐绯整个人窝在副驾里，阖着双眼。

　　徐锦林知道她没睡，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我刚查过，从不莱梅飞往国内最近的航班还有两个小时。现在时间还早，我先带你到附近转转？”
　　徐绯没睁眼，随意道：“都行。”

　　四周再次恢复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
　　徐绯意识已有些困倦，耳边却隐约听到大海的声音。她睁开眼，果然看到沉浸在黑暗里的一片海域。

　　徐锦林下车，绅士的替姐姐拉开车门：“听爸爸说，姐姐以前在中国生活在有海的城市。所以我想，你现在的难过，大海也许能安慰一二。”
　　徐绯弹开安全带下车，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难过？又是艺术家的直觉？”

　　徐锦林微微眯起眼睛：“一半直觉，一半猜测。”
　　徐绯：“说说看？”
　　徐锦林：“你想听直觉？还是想听猜测？”

　　徐绯沉默半晌，说：“算了。”
　　不想听了。

　　她越过弟弟，走向海边。
　　海浪前仆后继的撞向礁石，然后碎成大片白色的海沫。
　　颇有些壮烈的味道。

　　徐锦林走到她旁边，与她并肩而立。 “你知道吗，传说大海里有个巫婆，只要给她你最珍贵的东西，她就帮你实现任何愿望。”
　　徐绯觉得这个故事有点耳熟，想了想，问：“海的女儿？”
　　“嗯。”
　　徐绯不屑：“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也不尽然。”徐锦林不赞同这种说法，认真反驳，“海的女儿就是个现实版的悲剧。”
　　“一点也不现实。”徐绯面向大海，徐徐开口，“像人鱼公主那样善良的人，本该得到上天的眷顾。”

　　没想到她会冒出这样的话来，徐锦林一愣，然后呵呵笑了，笑容有些复杂道：“姐啊，你才是活在通话故事里的人啊！”

　　徐绯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无非是笑她幼稚愚蠢，都这么大把年纪了，竟然还信这些。

　　二十六岁，早已不是天真浪漫的少女。
　　可她却仍不懂社会的黑暗。

　　徐锦林说教道：“姐，女孩子善良是好事，但也不要把世界想象的太美好。”

　　我还用你教我？
　　徐绯犀利的瞥去一眼，徐锦林顿时禁声。

　　徐锦林还穿着宴会上的那身黑丝绒西装，外面罩了件呢绒大衣。
　　徐绯帮他抚平领带，反教育道：“拉罗什富科曾说过——精神的高雅在于思考那些善良和优美的事物。你是创作者，心一旦被黑暗同化，那么，你这条路就走不远了。明白吗？”

　　不是不懂，而是不肯屈服。

　　徐锦林点头，也不知是真明白假明白。

　　夜晚的海没什么看头，一片漆黑，格外压抑。
　　天上月牙弯弯，泛着冰冷的清辉。
　　凛风阵阵，没有星星。

　　徐锦林忽然摘下西服上的胸针，猛地扬手，抛进海里。
　　然后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徐绯看的目瞪口呆。
　　那枚胸针是徐锦林十八岁成人礼时，她跑遍柏林各大珠宝城，精心挑来的礼物。
　　结果这货扔的时候，竟连眼都不眨一下。

　　徐绯眼角抽动：“神经病？！”
　　徐锦林许愿完毕，睁开眼睛，无谓的笑：“我刚刚向巫婆祈求，希望我姐姐能有个好的结果。那枚胸针对我来说，虽然不是最珍贵，但意义也非同小可，足够彰显我的诚意了吧。”

　　徐绯：“你信这些？”
　　徐锦林摊手：“原本是不信的。可每年生日，妈妈都会逼我向蜡烛许愿，说这是规矩。没办法，我只好随便许了几个愿望。没想到，几年后，这些愿望竟真的都实现了。”他顿了顿，说，“所以，现在我信了。”

　　徐绯微微动容。
　　最珍贵的东西么？

　　徐绯之前从不知道，神经病也能传染。她像被蛊惑了般，神使鬼差的取下手上戒指，学着弟弟的样子，瞄准海面，用力抛出去。
　　戒指落水，连滴水花都没激起。汹涌的海浪拍过来，瞬间掩埋了所有的痕迹。

　　……
　　徐绯原地呆立了将近半分钟，大脑才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

　　她刚刚做了什么？
　　那枚戒指，是她与林荆间仅剩的牵念。她竟把它当成祭品，送给了童话故事的巫婆。

　　徐绯拔腿就往海里冲。

　　刺骨的海水刚没到膝盖，徐锦林就从后面追上，有力的手臂紧紧拦在她的腰上。语无伦次的乱喊：“姐、姐姐姐、姐你冷静——”

　　没想到，徐绯竟真的停了下来。

　　她双手捂住脸，像只中箭了的小兽，发出断续的压抑的呜咽声。
　　折磨了她整晚的焦躁、不安、与难过，终于在此刻达到忍耐的极限，汹涌而出。

　　到底怎样的情感，
　　能在漫长的六年时间的洗礼中，
　　依然如此激烈刻骨。

　　这种状态持续了有多久，她不知道。
　　当她控制住情绪时，徐锦林正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陪她站在冰冷的海里。

　　徐绯轻拍弟弟环在她腰上的手，以示宽慰：“没事了。”
　　徐锦林迈开已被冻麻木的双腿，半拖半抱的，把徐绯拉扯上岸。

　　原本安静靠在远处车轮上作画的Tonya，此时正向这边走来。“徐小姐的手机响了。”她递上被徐绯落在车里的手机。

　　徐锦林伸手接过。
　　徐绯的手机没设锁，一按就亮了。屏幕显示三个未接电话，和两条未读短信。

　　徐锦林征询的望向徐绯。

　　徐绯懂他的意思，红着眼睛，缓缓点头。

　　徐锦林在她的默许下，点开短信。

　　徐绯心头发紧，仰头死死盯着弟弟的脸，试图从他表情的微变化中，推测出点什么。
　　然后，她看见徐锦林笑了。

　　徐锦林把手机举到她面前。
　　蓝荧荧的短信界面上，写着两个字：“活着。”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她平生所见最美好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