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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余归故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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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绯是被噩梦惊醒的。
她拥着被子,怔怔的坐在床上,整个身体都在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梦里的情形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只有恐惧和悲伤却还切切实实的印在身体里,挥之难去。
实在太反常了。
徐绯闭眼深呼吸,强迫自己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全抛开。
床头桌上的电子钟显示,德国时间下午五点。
那么,北京时间应该是刚过零点。
她昨晚失眠看电影直到天亮才睡下,算算,也已经睡了近12个小时了。
徐绯伸了个懒腰,然后翻身下床。屋子里拉着窗帘,暗黑一片。她光脚下楼溜进客厅,从父亲的小酒柜里随手拎出瓶红酒,仰倒在沙发上自饮自酌。
浓郁厚稠的苦涩味缓缓淌进腹中,刺激着她空空如也的胃。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手机这时响起,徐绯看了眼来电显示,是来自国内好友丁小雁的越洋电话。
她先挂断,然后又回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但却没人说话,耳机里一片静默。
徐绯疑惑的“喂?”了一声。
依然没动静。
徐绯瞟了眼手机,信号满格。
她提高声音:“丁小雁!”
“咣咣咣咣咣——”
噪音骤响,震耳欲聋。
徐绯手一抖,差点把酒瓶子砸地上。
一阵敲盆砸碗的动静后,丁小雁在那头欢快的唱起了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徐绯:“…………”
这个女人现在怎么还是这么疯。
丁小雁唱够了,又开始哈哈大笑:“女人,恭喜你了,离三十岁又近了一步,哈哈——”她把‘女人’两个字咬的尤其重,生怕徐绯意识不到她身为女人的事实。
徐绯:“……真想飞回去掐死你。”
丁小雁还不知怕:“来吧,来吧,你要是真能回来,掐死我我也愿意。不过,你哪天要是真回来了,我可不信是因为我。”
徐绯简直拿这块滚刀肉没办法,她啜了口酒,抬头,正好看见母亲从书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件宝蓝色的长裙。
她对丁小雁说:“行了,我有事,先不说了。”
说完,不顾电话那头的哇哇乱叫,径直挂断电话。
母亲走到徐绯面前,抽掉她的酒瓶,训斥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空腹喝酒!”
徐绯笑笑,无所谓的嗯了几声,压根没往心里去。
母亲看她这副样子就来气,叽叽咕咕的唠叨个不停:“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行不行。还是学医的呢,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去给别人看病……”
徐绯顿觉头疼,就因为喝酒这事儿,这几年,她不知被爸妈骂过多少回了。
“妈啊,您这唠叨的功力真越来越像我爸了。”
“我跟你爸可不一样,”母亲点点徐绯的脑门,“你爸心疼酒,我心疼你。不知好歹。”
“……”
“行了,”母亲叹了口气,把衣服递给她,“这是今晚的礼服,去试试合不合身。”
徐绯依言回屋换好衣服。站在落地大镜子前,前后左右360度无死角的转了一圈。
裙子很好,从颜色到质地再到款式,无不精致华丽。
徐绯侧身站着,镜子里的她脖颈纤长,露出雪白的肩膀和手臂,黑色长发微卷披在背上,身材凹凸有致。有点像人鱼,徐绯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个比喻。
母亲在旁边满意的点头:“不错,你弟弟现在办事越来越靠谱了。”
原来这件裙子是弟弟给她准备的。
徐绯顺口问:“爸爸和弟弟呢?”
母亲:“他们已经先去酒店了。等你收拾好,我们也准备走。”
徐绯点点头,从柜子里取出双黑色细高跟鞋,往脚上一套,这就算打扮好了。
除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外,徐绯没戴任何首饰。据以往经验,她今晚将会从母亲的朋友那,收到不少首饰礼品。并且出于礼仪,她必须要当面拆开,并试戴给她们看。
路上,徐绯开车,见母亲神色还算晴朗,于是试探着开口:“妈,过完这个生日,我想回趟中国。”
不出意外,一听这话,母亲的脸色立刻变了,语气不悦道:“好好的,怎么又提起这事,我们一家人都在这边,你一个人回国做什么。这件事情,以后不要再提了。”
徐绯默默闭了嘴,不再多言。
母亲似乎对回国这个话题很敏感。无论徐绯何时提起,总会遭到坚决又无情的反对。
实在耐人寻味。
快到酒店时,她们出了点意外。
车子安安稳稳的行驶在路上,忽然不知从哪窜出来只小白狗,直冲车底撞来。徐绯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又一小女孩冲了出来,似乎是在追那小狗。
徐绯猛踩刹车,同时飞快的打方向盘将车头偏离。
由于惯性,母女二人身体猛地冲向前方,被安全带一挡,又狠狠摔回座椅里。
幸亏绑的安全带,不然她们非得被甩飞了不可。
车头距小女孩不足一米。
徐绯闭上眼,长呼一口气,再睁眼时,那小女孩已经抱着狗跑远了。
母亲也被吓的不行,瞬间脸色变得惨白,久久没能恢复过来。
徐绯摸了摸心脏位置,那里原本规律的跳动已经乱了节奏。
她隐隐有种预感,这恐怕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
徐绯下意识瞄了眼车上的时间。
晚上七点整。
北京时间凌晨两点。
接下来的路程,徐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直到车子安全开进停车场,她才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但愿今晚一切安好。
徐绯面朝星空,在心里暗暗祈祷。
酒店是父亲选的,没有多奢华,却很有格调,是复古的欧洲皇室风。
此次晚宴到场的,大多是业内知名艺术家。
一家四口人,除了徐绯,全是搞艺术的。
父亲是钢琴家,从小学起,徐绯就经常见到父亲的名字出现在各大音乐杂志的头版上。
母亲,在德国知名艺校担任舞蹈教练,名利双收。
弟弟是画家,年纪虽小,却已经在4个国家12个城市举办过大型画展,成就了得。
全家只有徐绯,浑身上下半点艺术细胞都没有。
唱歌五音不全,跳舞四肢僵硬,画画只会信手涂鸦,连个小花小草都画不好。
用母亲嫌弃的话说:小姑娘家的,成天就知道拎着手术刀给人剖心挖腹。
而事实上,徐绯最擅长的,是给人开颅治脑。
不过,她已经有两年多没做过这事了。
徐绯刚进酒店,迎面看见她那刚满二十岁的弟弟徐锦林。
少年个高腿长脸还帅,梳着三七分的头发,步伐稳重举止得体。整个人被包装成内敛含蓄的样子,只有脸上的笑容是不加修饰的灿烂。
一张嘴,就是一口标准流利的德语:
“Alles Gute Zum Geburtstag!”
“说中文。”徐绯纠正。在德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听不习惯这个调调。
“生日快乐,姐。”徐锦林听话的重复。
“这才乖。”徐绯伸手想揉弟弟脑袋,不想却被躲开了。
“好不容易定的型,你别给我揉乱了。”语气略带嫌弃。
“好吧。”徐绯悻悻的收回手。弟弟嘛,果然还是小时候比较讨喜,长大就不能蹂躏了。
“姐,你跟我来。”徐锦林神秘兮兮的凑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腕,大步朝里走去。
“慢点儿,”徐绯提着裙摆,踩着细高跟,勉强跟在后面,“孩子,你这样不懂体贴是找不到女友的。”
“女友什么的都是浮云,我的世界里只有色彩和姐姐最重要。”徐锦林适当放慢脚步,拽着徐绯来到酒店大厅,从摆满鲜花的长方桌上取了个物件,转身递给她:“给你,生日礼物。”
徐绯定睛一看,是顶花环,纯金丝拧成,并用深蓝色的碎宝石加以点缀。
既好看又不重。
徐绯忽然记起他们年幼时。
在为数不多的见面中,小小的徐锦林经常会摘些柳枝和花环,亲手编成花冠,送给她戴。
如今,少年已经足够高,再也不用踮脚去够姐姐的头发了。
他再次亲手给姐姐戴上花环,神态无比虔诚。
徐绯幽黑的眼睛静静的仰视他。
心里五味陈杂:搞艺术的男人,果然了不得啊!
徐锦林抬手指指她的花环:“这个,”又指指她的裙子:“还有这个,”最后指了指他自己,傲娇道:“这些,全是我亲自设计的。”像个邀功的小孩子。
徐绯惊道:“你还会设计?”
徐锦林:“那当然!”
徐绯还想打趣他,却听到包里手机在响,掏出一看,是个来自中国的陌生号码。
“我接个电话。”她冲徐锦林挥挥手机,走到外面相对僻静的长廊上,按下接听键。
“喂?”
“徐绯?”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我,请问你是?”徐绯答。
“林荆出事了。”
“什么?”徐绯没反应过来。
“他下班路上被人拿刀捅了。现在正在抢救中,情况不明。医生说不太乐观。你、要不要考虑回来再看他一眼。”男人说话字字清晰,语速很慢,似乎生怕她听不清楚。
“谁出事了?你、你是谁……”徐绯大脑有些轻微的混乱。
“嘟嘟嘟——”没有人回答她,电话被挂断了。
手机屏幕渐渐暗了下去。
徐绯目光游离,僵硬的迈动脚步,往回走。
走了几步后,她停下来。前方是灯光璀璨的大厅,身后是阴冷昏暗的长廊。徐绯站在光与暗的临界线上,开始缓缓消化刚刚的消息。
——林荆出事了。
——怎么会?
她手指哆嗦着回拨电话。第一次,响了不到两声就被挂断了,第二次,直接就变成关机。
心口那里渐渐有钝痛传来。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彻底站到光亮中。面前来来往往的许多人,个个衣着华丽面带微笑。徐绯步履不稳的撞上路过的服务生,托盘上的玻璃制品骤然碎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少人闻声看过来。其中包括她的弟弟,还有不远处的母亲和父亲。
徐绯环顾四周,艰难的弯起嘴角,强迫自己假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然后,又转身躲去了外面。
她用仅剩的冷静,联系上丁小雁,拜托她帮忙核实消息。
徐锦林不放心的追出来,一眼望见站在墙角处的徐绯。他走上前,问:“姐,怎么了?”
“没什么。”借着黑暗的掩护,徐绯尽快整理好情绪,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成貌似平静的暗涌。
徐锦林直觉不对,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徐绯看着逐渐走近的弟弟,一个念头在脑中倏然闪过,并迅速壮大成可行的计划。“锦林!”她恶向胆边生,一把拽过弟弟,凑到他耳边,轻轻耳语几句。
“你疯啦!”徐锦林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
“帮我一次。”徐绯抓住他的手臂,目光恳切。
“你别这么看我,”徐锦林受不了这目光,偏开头,说,“爸妈知道了,会停我零花钱的。”
“能停你零花钱的不只有爸妈,我也可以。”
“姐,今天可是你生日,就不能等……”
“我等不了,”徐绯冷静的打断他,“妈已经知道我起了回国的念头,这几天,她恐怕会往死里看我。今天不走,就走不了了。”
徐锦林烦躁的抓了抓头发,珍贵的发型顿时被他自己抓塌了。
“姐,你老实交代,你回国是不是要去找那个男人。”
徐绯问:“什么男人。”
“别装,”徐锦林盯着她,“我都知道,他叫林荆,对吗?”
徐绯一愣,皱眉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卧室书架上正数第三格的那本厚词典里,全是你写给那个男人的明信片,我都看到了。”
徐绯:“你翻我东西?”
“不是我,是妈妈,”徐锦林说,“是妈妈先看到的,然后告诉了我和爸爸。你自以为隐瞒的很好,其实大家全都知道。”
难怪——
如此一来,母亲的反常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徐锦林面色冷冷的:“这件事本轮不到我管。但是,六年了,你爱的那个男人从没来找过你。”
徐绯垂下眼:“他不来找我,我也没去找他,很公平。”凭林荆那变态式的自信,怎么可能主动来找她。
呵!简直无可救药!徐锦林快要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坏了。
徐绯凝视他几秒,坚定的说:“我们之间有事没完,我迟早都是要回去见他的。”
黑暗里没有光源,但徐绯的眼睛却熠熠发光,闪烁着不容质疑的执着和坚定。
徐锦林被她这样盯着,似乎心里有什么地方被触动到了。
印象中,她的姐姐从来都是个温婉慵懒的大美人形象。你说什么,她听什么。即使与她意见向左,也从不见她反驳,就像只性情温顺而血统高贵的宠物猫。
他对徐绯说:“姐,你变了!”
徐绯面露悲伤:“你没见过从前的我,不要轻下定论。”
姐弟俩从小不在一起长大。
年幼时,父母由于工作原因常年两地分居。徐绯跟着父亲在国内长大,徐锦林跟着母亲在德国定居。一家人一年内见面的次数单手都能数过来。
后来,徐绯念大学的时候,年近五十的父亲因为身体过劳而病倒,在国内调养了一段时日不见好转,被母亲强行接到德国修养。于是,徐绯便独自留在国内,完成学业。
再后来,徐绯大学毕业,在父母的坚持下来德国读研,一家人才终于得以团聚。
徐锦林不知从前的徐绯是怎样的,但凭借他身为画家对色彩和情感的敏锐把控,徐锦林轻而易举的在短时间内,捕捉到姐姐身上弥漫着的灰色的悲伤。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独特的颜色。
徐锦林本以为那是属于姐姐的天生的色彩,但现在看来,好像错了。
意识到这点,徐锦林长叹了口气,终于妥协道:“好吧,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