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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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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沙纳尔镇十二公里时,窗外的景色出现了变化。树林逐渐稀疏,一条宽阔的河流出现在丛林之间。
从超市买到地图上,标示着这里有一处宽阔平坦的河滩。维姬也提到过这里,初春时节,河岸上还没有被蚊子占领的时候,小镇上的学校经常组织孩子们在这里野营。
亚当斯又往前开了一小段,一条被汽车碾压出来的小路出现在公路旁边。老式汽车晃晃悠悠地穿过人为修整过的丛林小路,在距离河边二三十米的地方停下来。他打开车门,把蓝波放出来,然后走到汽车后部,从手提箱里取出伊恩的另一本日记。
他的确想回到自己的世界,但还没蠢到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呈现在陌生人面前。交给维姬的那本日记上写的都是一些与实验无关的内容。哪怕被人看见,也不会给她和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在他手上的,是伊恩原本打算销毁的那一本。
平整的河岸本身就是一个焚烧物品的绝佳场所,更何况这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适合垒防风圈的鹅卵石。
火光燃起来的时候,蓝波已经在河滩上跑了几圈,回到了亚当斯的身边。天气仍然很冷,然而这片方寸之地却因为一小簇火焰而热气扑面。
亚当斯打开罐头,放到蓝波的脚下,它立刻开心地吃了起来。
“我真羡慕你。”他摸了摸蓝波的头。
伊恩已经死了,至于是不是意外事故,恐怕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维姬说她哥哥去世后家里来了两个军官,对伊恩的私人物品进行了收集和清理,所有有可能记录了与实验有关的物品都被收走了。包括伊恩大学以后的日记、笔记本,以及个人电脑。
所有返回自己的世界的可能,都随着两年前的那场意外被处理掉了。
维姬的父母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伊恩已经成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相依为命。如果说童年的维姬是个内向安静的姑娘,那么伊恩的死则让她封闭了自己的世界。
纸张燃烧的速度很快,十几分钟后,亚当斯的手上就只剩下一个黑色的皮质封面了。他站起身,用力将这件遗物抛入河心,然后在树林里捡了一些枯树枝,丢进火堆。
回家的路堵死了,这个令人不快的事实反而让他愈加想念起自己那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想念那个充满喧嚣活力的城市,想念自己那段本应该遵循着令人安心的轨迹展开的人生。
亚当斯再次从车里取出手提箱。在上一个世界中,他的命运与通讯器休戚相关,那么这一次也应该如此。
电池在暗袋里躺了两天,现在仍有余电。他刚一把它插上,提示灯就亮了,静电音嘈杂片刻又归于沉寂。亚当斯握着它,手指在通讯键上轻轻摩挲着。
西贝柳斯博士不可能放弃对他的寻找,那个衰老的科学家已经时日无多,倒数计时的生命只会让他陷入对永生更为疯狂的追求中,尤其他创造的赫柏曾经离他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
仿佛为了应验亚当斯的想法一般,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
“亚当斯,”电波的关系,老人的声音有些失真,“我知道即使你在,也很可能不会回答我,我要说的是……”
亚当斯按下通话键:“我在。”
那边停顿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重又响起来:“亚当斯?”
“是我。”
一声低笑,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气喘。亚当斯耐心地等待了几分钟,西贝柳斯终于平复下来:“经过几十个小时的逃亡,感觉如何?”
亚当斯没有回答。
“你应该发现了,没有合法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寸步难行。你连旅馆都进不去,是不是?”西贝柳斯喘息了片刻,“回来吧。我可以给你一套身份证明——能让你过上正常生活的,真实的身份证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老怪物不可能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这一定是个圈套——可我没骗你。我是认真的。如果我想把你抓回来,你现在早就躺在实验室里了。”
通讯器上的提示灯闪烁着,在西贝柳斯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亚当斯已经把它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两三遍,一切迹象都表明这只是一部再普通不过的通讯器。
所以这次离开游戏世界的关键并不在这上面。
西贝柳斯说完一段令人生疑的规劝之后,再次安静下来。
“你知道我不可能相信你。”亚当斯说。
长时间的沉默。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是什么让我改变了想法。”西贝柳斯终于开口说,“我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西贝柳斯了。现在的我,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知道。”西贝柳斯并不感到意外,“昨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也不敢相信发生自己身上的事情。你知道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迟暮之年的老头,是多么大的惊吓吗?”
河面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强风,亚当斯盯着通讯器,仿佛那里面藏着一个尖牙利爪的怪物。
“不可能!”
西贝柳斯苦笑了一声,“我自己也不相信。当我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老脸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疯了。要么就是宿醉未醒,出现了幻觉。”
亚当斯半晌没有说话。
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如果连他自己能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个世界,那么为什么别人不行呢?
“你……”蓝波忽然拱了拱他的手,它的罐头已经吃完了,还想再要一个。
打开罐头之后,亚当斯的头脑已经冷静了下来。人性是最不可测的东西,为了骗他回去,西贝柳斯可能编造出任何谎言。
“太离奇了,我没法相信你。不说别的……首先,你这么快就接受了现实?”亚当斯回忆着自己得知真`相时的表现,他没有西贝柳斯这么冷静。不。直到现在他都冷静不下来。他像莫名失去巢穴的动物一样,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
“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梦。”西贝柳斯说得很慢,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亚当斯也听得见他那风箱般的喘气声。“我的家人、朋友,我的一切,忽然之间都没了。我不过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就换了个将死的身体。”西贝柳斯忽然顿了顿,换了个话题,“这具身体时日无多了。我想在我离开之前还可以替他的主人做件好事。新ID是西贝柳斯为他自己准备的。如果实验成功,他就需要一个更年轻的身份。老的那个会随着他的‘死’而被注销。”
“如果你真的那么有诚意,”亚当斯说,“可以把身份证明寄给我。”
“寄到哪儿?”
亚当斯噎住了。小镇上有代人收取信件的公共邮箱,但是领取信件必须出示身份ID。
“而且身份信息需要录入你的DNA。实验室的样本都污染了。兄弟,你逃跑的时候可撞翻了不少东西啊。”
“好吧。”亚当斯决定暂时抛开这个问题,“你叫什么?”
“童成业。”西贝柳斯不假思索,“或者按照这个世界的习惯,我应该把姓氏放后面——成业·童。你可以叫我童。”
河岸边的信号不太好,亚当斯和童成业之间的通话始终掺杂着令人不舒服的静电音,但这场通话仍然持续了很长时间。切断联系时,因为缺氧,童成业说出的话已经时断时续。
篝火早已熄灭。亚当斯站起身,花了几十分钟从河边的林子里捡出一大捆枯枝。
童的世界和亚当斯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十分相近——科技发达,交通便利,24小时昼夜不停的娱乐设施和无处不在的网络覆盖。但他提到的那些公众人物和城市名字,又是亚当斯从来没听说过的。
“平行空间。”童解释,“和这里十分相近,又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除了必要的提问,亚当斯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如果说之前只有对未来的茫然,那么现在,他的心里充满了惶惑。
经过一下午的交谈,他几乎已经相信了童成业的话——要在短短两三天的时间里,编造出另外一个世界,并且对那个世界里有异于现世的社会观念、政治体系乃至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如数家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仍然不能完全放心。如果童成业没有撒谎,那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在面对将近的死期时如此坦然?
“我差不多知道回去的方法。”当天晚上,通讯器在约定好的时间再次响了起来时,童成业坦诚地答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不过这件事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义。反正凭你跟谁说,也没人会相信这么离奇的事儿。”
“什么方法?”
“哦……这个我要保密。不过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我上一世的身体还没死。”
我上一世的身体也还没死——亚当斯闭紧了嘴,终究没有说出这句话。
一方面,他相信童成业说的是真的,另一方面,他却没法相信他真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无私。
“我的时间不多了,”童成业费力地说,“这具身体快完了,我不想跟它一起死。我还能坚持三天。三天之内你不来,我就要回去了。”
“可我一进入实验区域就会被发现,那里到处都是监视器,重要区域还有守卫。”
“那是你逃跑之前的事儿了。现在这个实验室要关闭了。不知道为什么,西贝柳斯没有把你逃跑的事报上去。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你们这一批实验品全都被销毁了。实验的主要负责人——也就是我——马上就要死了,实验彻底失败。ALT集团已经舍不得再往这个项目里砸钱了。守卫昨天就已经撤走。我告诉你一条路线,只要绕开监视器,没人会发现你回来过。”
这么说来,只要再过几天,等到所有人员全部离开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去。
亚当斯思考着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一时没有说话。童成业明显会错了意,以为他在怀疑新身份的安全性。
“这个ID是ALT集团私下搞到的,”童成业的声音很轻,他今天说的话已经太多了,“他们原本有些不能摆在台面上的打算……也就是说,军方不知道这个ID的存在。但它是真的,禁得起任何一个国家海关的检验。”
“实验室的人什么时候全撤走?”
童成业被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问愣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大概一个月左右。不会很快,有一些设备需要拆除之后才能搬走……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还有东西留在这儿?”
“没有。只是有些好奇。”他顿了顿,为自己的失误找补了一句,“你回去的方式和那些设备有关吗?”
童成业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我说过了,这个不能告诉你!”
“可我还是有疑问——”
“什么疑问?!”童成业烦躁地说,“你不来我也没有任何损失。可我一旦离开这儿,你就永远没有机会拿到ID了。还是你想等基地的人都走了再偷偷跑回来搞定你的身份?别做梦了,这个基地不会空下来的。我们一走,马上就会有新项目组搬进来。到时候你要是被抓`住,可没有人会帮你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有那么多疑问。”亚当斯语气冷淡,“你那个实验室里的每个一人都想要我的命。”
“对不起。我太……”通讯器对面的人放缓了语气,“我理解你的感受。我只是……身体太不舒服了,搞得情绪也很糟。从我睁眼的那天起,就没踏实睡过一次觉。”
亚当斯穿越前的年纪跟现在这个身体差不太多,由于一直有健身的习惯,所以上一世他的身体素质也算不错。他无法对童成业的境况感同身受,但西贝柳斯的身体状况他还是知道的,逃出实验基地前的那次面对面的交锋中,他已经亲口承认自己活不过十天。
十天。对于身体健康的人来说只是十个琐碎而平常的日夜,但对于时刻承受着病痛的人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纯粹的折磨。
“我需要考虑考虑,”亚当斯低声说,“考虑好了我会联络你的。”
河岸边的夜晚很安静,车里的空调开了一会儿就关掉了,亚当斯把自己和蓝波裹在毯子里,出神地望着窗外。
河岸边的空气透明度很好,银河从天空中垂落下来,在接近地面处,浅浅地分出两条支流。
这个世界,连星空都与故乡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