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倾》天虫

6、第 6 章

　　杂役监在营地的北侧一角，主管骁骑营里各种琐事，其中一项，便是要到郊外的野地里割草。骁骑营里的马匹吃的膘肥体壮，主要的饲料便是由草和麸皮铰碎混合而成。而时已入秋，杂役们最主要的任务，便是收集足够的粮草，以备马匹过冬之用。
　　康平来到这里不过三年多，但却已是杂役监工龄最长的一个。杂役在这里是最下等的活计，基本上没有什么升迁的可能，大部分的人来这里顶多做个一两年，挣些家用，就离职返乡了。可是康平却坚持了下来，他呆在这里不走，自有他的道理，尽管常有同伴为此事多次劝他，但他依然不动于心。
　　他这几日，一直都在注意着那个新来的少年，约莫和自己一般大小，长的瘦若柴鸡，一看便可知是从未卖过什么力气的人。这样的人来到杂役监实在是不同寻常，干杂役的没有力气，等于是废人一个。放这样一个废人在这里吃闲饭，自然就有人心怀不满。康平不是圣人，对这种吃白食的家伙，同样打心底升上一种不屑来。
　　不过那人虽然体弱，却也并非故意偷懒，每天同样是搬来跑去，忙的汗流浃背。可一天下来，也只做了那么一点点，到了晚上，也不与他们同睡一房，反倒喜欢跑到臭气熏天的马棚里以蒲为床以草为被的窝上一宿。本来这种人在如此龙蛇混杂的地方应该是被欺负的彻底，可不知为何，自他来了之后，营里突然发布了一条禁令：为了保证骁骑营的长治久安，严禁杂役之间互相排挤，以上欺下，违令者斩。
　　这禁令来的及时，却也可笑。杂役便是杂役，除了监长之外，其他人的身份都是一样的低下，除了新人，也不会排挤谁，更罔论以上欺下之说，唯一的解释，是此令只对一人有极大的好处，便是那新进的瘦弱少年。
　　于是，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人到底是何来头……
　　这天傍晚，康平见那少年因为人小力弱，扛着一大捆的草在路上歇了多次，而导致晚归，错过了晚饭的时间。见到长桌上空空如也的饭缸和菜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喘着气，用袖子抹着额头上的汗珠，一瘸一拐的又进了马棚。
　　临转身时，康平见到了他手掌上泛着青紫的血泡。于是，康平便回到杂役房从自己的枕下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来，里面盛的是他父亲托人从家乡带来的创伤药粉。他一向皮粗肉厚，倒也没用过几次。将那小瓷瓶塞进怀里之后，便朝马棚里走去。
　　一进马棚，康平便满地的寻起人来，终于在墙角的一大堆杂草之中，见到了一颗不大的头颅。走上前去，发现那小子正皱眉睡着，自草中露出的手掌上仍旧兀自流着脓血。于是康平抬脚在他后腰上轻轻的踢了踢，那少年倏的一下睁开眼，目光锐利的向他射来，全然不似刚由梦中惊醒。
　　康平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了一步，后又想到这小子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少年罢了，自己又在莫名其妙的害怕个什么劲，于是又向前踏了一步，薄怒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我么？”
　　宫离劳累了一天，腹中空乏，本想干脆一觉睡到天亮，却被人骚扰。抬眼看去，见是那个常常无故盯着自己的少年睁立在自己的面前，一脸的凶恶，不由得坐起身来，皱眉道：“你又在看些什么……”话未说完，便见一不明物体朝自己的面门而来，忙侧开脸去。那东西落到了身后的草捆上，宫离辨认出是一个小药瓶。
　　“你的手，再不用些药，过几天准烂的只剩骨头了，纨绔子弟一个，没做过重活，也不知道用些破布把自己的手包起来再做……”康平见那一双墨色如石的眼睛直直的盯住自己，脸颊竟然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心下不禁又羞又怒，也不再说话，直接蹲下身来，将那瓷瓶捡起，从宫离的腿上抓起一只手来，咬开瓶盖便将里面的药粉一股脑的洒了上去。
　　宫离疼的抽了一口凉气，却也没有收回手来，只是木然的瞪着自己几无完肤的掌心。
　　康平见他如木雕一般的坐在那里，即便是疼的牙关紧咬，额头生汗，也没有皱一下眉头，叫出一声来，不由得更是生气：“你死人哪！疼了不会叫一声么？”
　　宫离瞪了他一眼，将他推到一边，漫不经心的低声道：“一切祸患，皆从口出。口不严者，命必不长。”
　　“你——，我好心好意帮你抹药，你居然咒我死……”康平愤然的坐到了草堆上，两只眼睛气鼓鼓的盯着宫离苍白又冷淡的脸。
　　“我若咒人死，人便死了，那我何须在此做杂役。”宫离从腰间掏出一块沾血的布来，裹到了上过药的手掌上。
　　“原来你干活的时候还是知道在手上裹上一层布的，这样也能磨出两手血泡，也真算你娇贵了……”康平啧啧有声的摇头惊叹道。
　　“无所谓什么娇贵，一月之后，我定然不用再裹此布……不过还是多谢你的药！”宫离朝他微微的笑了一下，康平不禁呆愣在那里。
　　“这倒也是……，什么事情做习惯便好了。可是以你的谈吐和相貌不该在这里做苦工的，你又怎会沦落至此？”康平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执起，这次有了前车之鉴，动作倒慢上许多。
　　“你又为何来此？”宫离抬眼望向面前年轻的男孩，估摸着应当比自己小上个一两岁。
　　“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呃——，后面什么其身来着……”康平拍着脑门冥思苦想，却怎样也想不起那后半句来。
　　“我同你一样……”宫离不等他说完，便收回手，站起身来。
　　“原来，你也想找机会讨个一官半职做做……”康平一脸的如见知音，也跟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碎草。
　　宫离仰首看了他一眼，朝马棚外走去，边走边轻声叹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康平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他们都说在这里没什么前途，可是我不信在这个朝廷极为重视的骁骑营里，我真的连一丝的机会都没有……，机会都是靠自己创造的，我不会只等待机会，我一定要自己创造机会……”
　　宫离讶然回首，看着面前一脸壮志未酬的少年，片刻后，方微微的点着头，低声道：“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成功了大半，古来有造势之说，势若已成，万事俱兴。就看你的造化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