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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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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莫正楠后来还是送费觉回家了,他把车停在楼下,下了车径直进了大厦。费觉比他磨蹭,下车的步骤繁琐,先推开门,接着把拐杖放下来,在地上拄稳了,人才猫着腰出来。他站在了车外,问楼道口的莫正楠:“你干吗?”
“什么我干吗?”莫正楠看着费觉,他的身子向□□斜,半倚在那拐杖上,身上穿的是沾了油渍的衬衣和一条裤管肥大的牛仔裤,脚上趿拖鞋,走起路来非得让塑料鞋底在地上拖出点响声,脸孔倒收拾得干净,和腌臜邋遢的衣着大相径庭,一根胡渣都见不着,皮光肉滑的,兴许是因为中午天热,从停车位到大厦不过十来步的路程,他额头上已经铺了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他的呼吸声沉重而清晰。
费觉经过了莫正楠身边,问他:“你不走?”
“我走去哪里?”
费觉伸手要按电梯,看到已经亮起的向上去的按钮,缩回手,啧了声,说:“我怎么知道?”
莫正楠说:“我住这里。”
费觉应了声,电梯到了,他先迈开步子,慢吞吞地挪进了电梯,电梯门眼瞅着要关上了,他伸手挡了下,问莫正楠:“几楼?”
莫正楠伸手过去按按钮:“五楼。”
费觉问他:“你干吗?”
莫正楠双手插在口袋里,仰头看电梯顶上的数字由1变成了2,又由2变成了3,轻着声音反问了句:“什么我干吗?”
“你破产了?把你爸的房子卖了?”
“我不破产就不能住这里?”
3之后便再没变化,莫正楠的视线落到了电梯门上,说:“有法律规定我不能住这里?”
银灰色的金属门上映出他和费觉两段模糊歪曲的身影,费觉的脸像烟,腿像一把刀,插在地上,动也不动,他烟一样的脸在变换,金属门晃动着,数字忽地由3跳成了5,门渐渐向两边打开,那烟便成了雾,一团捉不住,摸不准的雾。
莫正楠回过头,费觉也在看他,他们的视线碰到了一起,汇到了一处,聚焦在什么都没有的半空中,那里仿佛是一面透明的墙,没有多余的尘埃,容不下多余的光,那里只有费觉背靠着电梯站着,他在搓手指,下巴微微抬起,嘴唇张开了一条缝,睫毛向下垂,眼珠跟着往下看。
他看着莫正楠,什么也不说。
莫正楠走了出去,电梯门在他身后阖上了,他背对着电梯,面前是一堵墙,墙上到处都是露骨的涂鸦和文字:男性的生`殖`器官,饱满的双`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卢晓笑,我`操`你妈!”。
角落还有些猩红色,说不清是血还是红色的颜料。
莫正楠的双手在口袋里插得更深。
没过多久,费觉唉声叹气地从他后面走了出来。
“早就和管理处说了要修电梯,反应这么快,人还没走出去电梯门就关上,人跑得快是要赶去投胎,电梯也能投胎?”
费觉嘀嘀咕咕走到了莫正楠前面,莫正楠跟着他,两人到了5015门口,费觉掏钥匙开门,正要关门,莫正楠伸手推住门,说:“我住这里。”
费觉扭过头,眉毛一高一低地问道:“你干吗?”
莫正楠把门推得更开,从费觉身边挤进去:“你怎么问来问去都是这么一句?”
费觉没回话,莫正楠换拖鞋,他听到费觉把门关上了,他还听到费觉在静默后忽然爆发。
“我就是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我才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音调又高又尖,他很生气地质问。
莫正楠低着头,把换下来的皮鞋放进鞋柜,闷声不响地走去了厨房。费觉又不出声了,莫正楠看到他坐在餐桌边点烟,烟味飘散,莫正楠伸着脖子说:“别在家里抽烟。”
费觉充耳不闻,照旧吞云吐雾,莫正楠过去直接拽走了他嘴里的烟,连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都没收了。费觉默默换了个位置,坐到沙发上拆了包薯片大吃特吃。
“你能不能吃点真正意义上的食物?”莫正楠打开冰箱,往水槽里扔食材。
费觉舔了舔手指,撕开一包水果软糖,一抓就是一大把,莫正楠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费觉面前,一手抢走薯片,一手拿过软糖,还把茶几上的其他零食通通扫进了垃圾桶。他提着垃圾桶要走,费觉冷不丁扑了上去,抱住他的腿,人摔在地上,饿狼扑食似的要去抢垃圾桶,莫正楠忙打他的手,费觉无论如何都不撒手,人往前一扑腾,把莫正楠推到了地上,压在他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莫正楠痛得喊了出来,一只胳膊还圈着那只垃圾桶,垃圾桶里的零食全都滚了出来,他还是没放手,费觉也不松口,莫正楠使劲推开了他的脑袋,才把自己的手从他牙齿下面解放出来,费觉一屁股坐到他身上,抓起地上的零食袋子就往他头上砸,莫正楠抓住他的手腕,可袋子里的瓜子还是全撒了出来,有几颗掉进了莫正楠的嘴里,呛得他差点背过气去,莫正楠不得不爬起身抠喉咙,费觉趁机抱走了垃圾桶。莫正楠还在咳嗽,瞥到费觉抱着垃圾桶坐在不远处,他也不要这个垃圾桶里的东西,也不捡地上的吃的,得手后就抱着它,敞着腿,脸靠着拐杖坐在地上喘气。
费觉看着一盒打翻了的奶油饼干,问莫正楠:“是不是你让可乐去杀蛇七。”
“不是他死就是你和周游死,你选一个。”莫正楠喘过气来了,他用手把地上的零食归到一处,一把一把捧起来往垃圾桶里扔。
“操`你妈。”费觉用拐杖砸莫正楠,莫正楠挨了他一下,眼都没眨,费觉继续打,连砸带踹,莫正楠并不反抗,清完了手上的瓜子,他抓起费觉的拐杖丢到一边,看着他:“你生气?你凭什么生气?”
费觉不甘示弱,眼睛瞪大了:“我惹出来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热水煮人头?弄到自己也差点没命?你的解决办法就是这样?!你不要命,你也不去问问周游,你帮他这一把,他领不领你的情!”莫正楠指着地上一个弹孔,声音嘶哑,“他和可乐仔在你这里打起来,差点没命!”
费觉吸了口气,别过了脸,说:“你能不能别管我的事?你管好你爸的公司不就好了?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谁规定上了床就要管头管脚,男女结婚作夫妻也都知道給彼此留空间,拜托你啊太子爷,莫少……你……”
莫正楠打断了他:“要是换成我爸,他会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费觉看了他一眼,旋即回避开了。
莫正楠说:“你一条腿都瘸了,还去找人算账,他知道之后他会怎么做?”
费觉撑起起身子坐到沙发上,说:“我死了去給我上香,我没死,去医院看我,去监狱探监。”
莫正楠还坐在地上,他还看着费觉,一双眼睛没有一刻从他身上移开过,他问他:“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费觉无奈,眼睛乱看,手上乱摸沙发绒面,一脸的啼笑皆非。莫正楠猛吸了下鼻子,再开口时,没能忍住,一边说话两行眼泪一边跟着下来了。
他低下了头,抓着膝盖,把裤子抓得紧紧的,抽噎着说:“费觉……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费觉嚷嚷了起来:“我怎么样了我?我人都还没死,你哭什么哭啊!你晦不晦气??”
莫正楠哭得更厉害了:“我没办法那样,我做不到,你会比较我和我爸,我知道……但是,我做不到……他能那么洒脱,我不行,我就是不行……我就是生气,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自己这条命,千方百计想着去送死,我不明白……”
莫正楠揉眼睛,眼泪还在往外掉,他的手背湿了,嘴唇上咸咸的。费觉給他塞纸巾,他没要,费觉就把纸巾往他脸上摁,抓着他的下巴給他擦脸。莫正楠又看到费觉了,但他哭得视线模糊,他看到的费觉像是一个站在块毛玻璃后头的费觉。
他的轮廓是清晰的,五官依稀能描摹出个大概,但是他的眼睛,他的心思,他的念头,他的心,他什么都看不清。
莫正楠跪坐在地上哭,涕泪横流,费觉手忙脚乱地抽纸巾:“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莫正楠摇头:“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我想哭……你还不让我哭了!”
费觉一揪他的衣领,捧起他的脸,看着他道:“你先别哭!听我说话!”
莫正楠怔住了,这个毛玻璃之后的费觉忽然离他很近了。
费觉说:“我六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最多只能活到六岁,我十二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活不过十三,后来十八了,我还以为十八是我大限。”
“我早就活够了。”
“莫正楠!我已经活够本了!你就别为我这样一个人掉眼泪了行不行?在一起的时候就做点快活的事情,不在一起了,我不太挂念你,你也别太挂念我,你做人能不能潇洒一点?哭成这样你丢不丢脸?”
莫正楠又摇头,费觉翻个白眼,靠在沙发上不讲话了。
莫正楠靠过去,直起了身子问费觉:“爱一个人会不会让你想要活久一点?”
费觉抓着头发,气急败坏:“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别讨论这种话题,现在高中生都不流行谈爱了!爱什么爱啊!”
莫正楠不依不饶地:“你能不能爱一爱我?”
费觉遮着额头念叨:“还不如让我死在蛇七手里呢……”
莫正楠碰到了费觉的手,费觉没什么反应,他便得寸进尺,握住了他的手,说:“你一直问我想干什么,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你不去美国,那我就留下,你一只脚还跨在□□里,我就绝不会让人砍下你这只脚。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就只想着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想活久一点?既然在一起的时候快活,人会嫌快活少吗?你不想爱我,也没问题,我们就在一起,在一起罢了,我就是想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别随便就死了,费觉,你别死……”
莫正楠抱住他的腿:“我不潇洒,也很胆小,你习惯了别人的洒脱,我们待久一点,你说不定就会习惯我这一点。”
他闭上眼睛,脸贴着费觉的裤腿,他又想哭,肩膀在发抖。他听到费觉笑了。
莫正楠说:”你别笑啊,我认真的。”
费觉拍了下他,莫正楠抬头看他,费觉抹了把他的脸,嫌弃地说:“鼻涕流下来了,你怎么这么恶心,别趁机擦我裤子上啊。”
莫正楠爬了起来,他脸上有些干,他看到费觉眼眶里的水光,他靠近他,抱住他,手伸进他的衣服里,亲吻他。
费觉脱掉了衬衣,说:“那你得再努力一点,我这条腿差点被人砍下来。”
莫正楠眨了眨眼睛,鼻子发酸,他赶紧倒抽气,止眼泪,可还是有泪砸在了费觉手上。费觉抬起手,舔掉了手背上的那两滴眼泪。
————一段纯爱情节——————
费觉直呼:“年轻人!这么好体力不要浪费!”
莫正楠拉起裤子,才要说话,外头响起了敲门声,还有人在大喊。
“费觉!喝酒啊!出来喝酒啊!”
费觉问莫正楠:“周游还没走?”
“蛇七都死了,他走什么?”莫正楠把费觉按回去,拿了条毛毯盖在他身上,“你休息会儿吧。”
说着,他转身往门口走。费觉在他身后大声说:“你和他说,万事淫为先,喝酒下次。”
周游在门外听到了费觉的话,一见到开了半扇门走出来的莫正楠,即感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莫正楠瞅着周游:“你喝酒了?”
周游摇摇手里的啤酒罐,易拉罐里没剩多少酒了,他打了个臭烘烘的酒嗝。
莫正楠说:“我和……”
“嘘……”周游眼睛一眯,打了个手势,示意莫正楠别再继续说下去,他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喝完最后一口酒,倒退着走,和莫正楠道:“我说的不是你!哈!”
莫正楠追近他,低沉着声音说:“蛇七虽然死了,你还是小心点。”
他说完还不忘往左右察看,天黑了,走廊上没有灯,头尾两端有两个白色的圆圈在摇晃,看不出是光还是挂在墙上的镜子。
周游笑了:“我和他是私仇!他死了就算结束了,到此为止了,你就放心吧。”
莫正楠的神情更紧张,语气也更重,告诫道:“还是别太张扬了。”
周游抬起下巴,吹了声呼哨,顺着莫正楠的衣袖,弯起手指一敲他的胳膊,朝他致意:“现在是有点太子爷的样子咯。”
这话弄得莫正楠有些不好意思,挠头抓耳朵,也没再啰嗦什么,转身回进了屋里。周游乐了,捏扁啤酒罐,哼着小曲高视阔步地下了楼。他在附近的公厕撒了泡尿后肚子饿得咕咕叫唤,便去了茂记吃饭。
此时正是茂记生意红火的时候,犄角旮旯都坐满了人,周游和两对情侣拼桌,要了份砂锅粥,两份炸两。等菜时,外头有人打架,一群人舞刀弄棍追着两个人风一样经过茂记门前,他们撞到了两桌客人,茂老板和珠珠跑出去,帮客人们提茶壶,拿碗筷,把桌子往屋檐下挪。追打的声音轻下去后,屋外的客人自觉将桌椅回复到原位,大家客客气气,互相帮忙。
后来远处传来了惨叫声,凄厉耸动,和周游同桌的那对情侣里有个男的抓了把花生米出去看了眼热闹,他回来时花生米吃完了,和友人们挤眉弄眼:“从香水街一路砍过来的。”
“□□不给钱?”他女友在玩手机游戏,头也没抬。
另外那对情侣就笑,低着头抓着手机飞速打字,一个道:“朋友圈有人发了啊,是不是这个啊?哇靠,手都砍下来了,呃……”
那看热闹的男的抬抬眉毛,咋吧着嘴去了柜台边,和茂老板道:“老板,麻烦再給一勺花生啊。”
茂老板正給人算账,眉头皱紧,手里举着账单,嘴里念念有词,抄起勺子往个装满炒花生的塑料盒子里打了一大勺給他。那男的却没走,吃着花生在边上啧啧称奇:“哇,茂老板每次看你算账都发自内心的佩服,诶,你要不要去参加那个什么,什么综艺节目,tina,那个节目叫什……”
男人回头找女友,话还没说完,一只锅铲贴着他的脸飞到了地上,在他脸上留下了两道酱油渍,男人眨巴眨巴眼睛,他的女友还在玩游戏,嘴上说:“什么大脑什么的吧,搜一下啦。”
男的四下看了一圈,抹了把脸,转头看茂老板。
“两百三十二,算你两百三啦。”茂老板和他打了手势,没事人似的笑眯眯和客人收了钱,他身后又飞出来一把胡萝卜,那男的见了,也不要花生米了,矮着身子回来狂敲桌子:“厨房里是不是又打架??”
周游打了个哈欠,撑着下巴往厨房里张望,茂老板收了钱,找了钱,和客人说了句欢迎下次光临,一转身钻进厨房,就听厨房里爆发出一长串叫骂。
两把声音吵得不可开交。
“我屌你老母!屌你老母!不服气啊?屌你老母!你老母就是被屌了才有的你!屌!”
“我Fuck……!Fuck你全家啊!“
“好啊!全家富贵啊!你也有份啊!你法啊!法啊你!!擦擦擦擦你个死人头碟片,擦碟片能擦出一个月六千块啊?擦你妈个碟片!”
“Fuck……“
“整天就知道法法法法,法克你会不会拼啊,怎么写啊?我告诉你啊,f-u-c-k!FUCK!”
“茂记,你不要整我的音响啊我警告你,茂记!你要是敢……我和你拼了!!”
坐得离厨房近得客人提起茶壶茶杯,自己拿起塑料凳子往屋外坐,众人互相帮忙,搬桌挪椅的,离前台和厨房远远的。
有个等外卖的问了声:“老板,我的排骨粥要不要好了……”
这才问完,珠珠满脸堆笑,端着份咕噜肉給一桌客人上了菜,安抚大家:“没事啦没事啦,坐啊坐啊,马上好了,排骨粥是不是?我帮你催一下啊。”
她话音未落,那后厨就冲出来两个打成一团的男人,一个年轻,顶着个雷鬼头,一个正是茂老板,两人龇牙咧嘴,抠眼睛挖鼻孔,都不給对方好过。
珠珠看也没看他们,一心帮客人移位置,拿餐具,招呼他们先去外头吃着。店铺里的客人井然有序地往外走,有的喝茶,有的吃花生,有的自己捧着个粥碗呼噜呼噜喝粥。
周游没动,和他拼桌的男女们也出去了,蹲在路边玩手机。周游伸长脖子透过打开的厨房门往厨房深处张望,珠珠回进去拿了排骨粥的外卖出来后,倪秋慌里慌张地跟在她后面跑了出来。他一到外面就来劝架,试图分开茂老板和雷鬼头,可他细胳膊细腿的,手才伸出去人就被撞开了,架没劝停,自己挨了好几下揍,摔了两次狗吃屎。
“不然先出去等一阵吧。”珠珠跨过在地上打成一团的茂老板和雷鬼头来和周游说话,“你点的是竹笙粥和炸两是不是?不用急啦,不会漏你的单的。”
周游耸耸肩,店里的客人往外走得七七八八了,只有零星几个专注地看马经,读报纸,打着哈欠窝在卡座里。倪秋还在奋力劝架,但一点效果都没有,急得他眼睛都红了,围着茂老板和雷鬼头干着急。
“你们店里经常打啊?”周游问珠珠。
珠珠坐在他边上,用抹布擦了下桌子,点了根烟:“还好啦,老子儿子,没有隔夜仇。”
周游喝完杯中茶,起身走到了茂老板和雷鬼头跟前,一手抓着一个硬是将他们两个扯开了。他挡在两人中间,雷鬼头往他身上撞:“你让开!”
茂老板也还在比拳头,周游冲两人使眼色,劝说:“好啦,那么多客人等你们,有事能不能收工后再吵?”
雷鬼头推了周游一把,在地上一跳一跳地,嘴里嘀咕半天扯下围裙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妈的!老子不干了!”
“好啊!你不干啊!去吃西北风啊!别回来问我要钱,别问你妈要钱!”茂老板青筋直凸。
雷鬼头又往周游身上撞,周游抓住他,好言相劝:“好啦,都少说一句……我好饿啊……”
周游看了倪秋一眼:“做点东西吃啦。”
倪秋一脸茫然,茂老板叉腰站了会儿,气匀了,扶起地上的一张椅子。那雷鬼头却不善罢甘休,使劲往茂老板板面前凑,挑衅地比中指:“我说老子不干了!!”
周游转身一拳把雷鬼头打到了地上。雷鬼头捂住了鼻子,指缝瞬间被血染红。他睁着眼睛,说不出话。
“都让你少说两句了。”周游甩拳头,給自己倒茶,喝茶。茂老板见到此情此景,护在雷鬼头身前,嘶吼着问周游:“你点的什么啊?!給你打包啊!带走吃!带走!”
珠珠喊倪秋:“开工啦,开工。”
倪秋爬起身就去了厨房,他很快提了个外卖袋出来,周游接过去,付了钱,小声和他说:“看到没有,劝架要这么劝。”
倪秋没理他,从前台抓了包创口贴去递给茂老板,雷鬼头哭了,身子一抽一抽地掉眼泪。
“有没有点出息!”茂老板用抹布摁住雷鬼头的鼻子,雷鬼头嚎啕大哭。珠珠和倪秋一人一边把他从地上搀起来,往后厨扶去。
周游提着外卖就走了,他去了茂记的后巷吃粥。吃到一半,茂记的后门开了,倪秋出来扔垃圾,两人互相看到,周游和他挥挥手,倪秋受了惊吓似的,把垃圾扔在路边就退了回去。但他很快就又出来了,小跑着到了周游面前,拉起他的手,用围裙擦了擦,往他手指关节上贴了个创口贴。
周游一吸鼻子:“又是什么味道啊?”
倪秋闻了闻自己,不知所以。
“哈!正骨水!”周游哈哈笑,“你身上怎么总有股怪味道啊!”
倪秋又提起衣袖认真地闻了很久,他什么也没说,把垃圾桶的盖子打开了,转身去拖垃圾袋,垃圾袋几乎比他人都要大。
“那个头发很夸张的是茂记的儿子啊?”
“嗯。”
“他们经常打架你还劝啊?我看大家都见得多了,没其他人管啊”
倪秋用力把垃圾袋往上提,瘪着声音说:“打架总归不好。”
他试着把袋子往垃圾桶里扔,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垃圾袋一直往下掉,他不得不用膝盖顶住它,重新酝酿劲道。周游拍了下他,从他手里拿过垃圾袋,轻轻松松抛进垃圾桶,扣上盖子,看着倪秋说,“他们血脉相亲啊,哪可能真打出什么事,再说了,你也不看看你在哪里,这种地方一天没架打就不正常,还有啊……”
周游一提倪秋的瘦胳膊:“你这样就别劝架了。”
“不能因为这样就看着他们打架啊。”倪秋说,人还在喘气。
周游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点了根烟,还要和倪秋继续聊下去,一个女人忽地从他身后喊了倪秋一声。
周游转身看,这个女人他见过。她不年轻,头发像荒原上的枯草,兴旺的一大片,却缺乏生命力,她穿着紧身的亮片裙子,披了件短的牛仔外套。一个男人站在她身边,侧着身子,也在抽烟。
烟雾里,男人的鹰钩鼻像一道陡壁。
倪秋擦着周游的身子跑了过去,他和女人说了什么,周游听不清,只是没几句,女人就开始掏倪秋的裤兜,打他耳光打得异常响亮。
鹰钩鼻的男人还在抽烟,烟被热风吹散,拂过女人的面庞。
她的眼睛和倪秋很像,眼珠滚圆,她画着上挑的眼线,睫毛涂得浓黑,那圆眼睛自有的无辜可怜的成分便被这些黑乎乎的影子稀释了。
周游和鹰钩鼻的男人交替着吞吐烟雾,女人把倪秋的兜掏了个底朝天,数了数到手的钱后挽着鹰钩鼻的男人走了。
倪秋低头耷脑地走回来。周游问他:”她问你要钱?“
“她问我把她的东西藏在哪里了。”
“什么东西?”
“不好的东西。”倪秋搓手,低声说:“让她变得不好的东西。”
“她好过?”周游问。
倪秋顿住了,半晌,他抬起头问周游:“什么算好……”
周游叼着烟:“一起打麻将啊?”
倪秋把被扯出来的裤兜塞回去:“我没钱啊……”
“唉!又不赌钱!赌钱犯法啦!”
倪秋笑了出来,周游揽住他的肩膀:“现在就去啊,去费觉那里。”
“我要上班啊。”倪秋挣着说。
“那你什么时候下班?”
“可能要到三点以后,你们玩吧。”
“哦。”周游没说下去,他抽烟,捡起地上凉了的炸两三大口吃进肚子。
倪秋回进了茂记,后门关上了。
倪秋三点半下班了,他在厨房收拾了通,最后一个走,出来时看到周游,吓得不轻。周游凑在路灯下看报纸,看一眼,四处瞄一瞄,瞄到了倪秋,把报纸卷起来夹在腋下,一个箭步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迈开了步子。
“走走走。”周游说。
倪秋急着说话,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嘴里喷出股血腥气,他捂住嘴问周游: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对啊。”周游承认地很快,倪秋一下慌了,手足无措地从他的挟制下挣脱,又是摆手,又是结巴地站在路边和周游说:“你……你等我打麻将?约不到其他人吗?费觉,他该,该睡觉了吧?都四点了,你……你你不睡觉啊?不行吧,打扰他休息不好,你也要休息啊,熬夜不好……”
“那你呢?”周游伸手把他拉了回去,“走啦,走啦。”
“我……我不打了,我睡一下,我习惯了……“倪秋说,周游把他抓得太紧,他这下完全挣不开了,嘀嘀咕咕地念叨个没完,“我不是说打麻将不好,也能益智啦,不过,这么晚了还是算了吧,你要是想打还是去麻将馆吧,还是算了,那里乌烟瘴气……”
周游猛地刹车,倪秋撞到了他后背上,一抬头看看周游,抓了抓头发,往两边望出去,路上见不到半块麻将馆的招牌,只有香槟会所,浪漫发廊的霓虹灯点亮了夜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站街女郎们微笑着,神情慵懒,双目无神,在浓郁的粉光里撩动裙摆,引诱着来往的路人。
“打你个头啊,都几点了?”周游大翻白眼,没好气地和倪秋说。
“那你要走去哪里?”
“回你家啊。”周游理直气壮,倪秋听了,身子和声音都矮了下去,人缩着,试探地问:“你……去我家干什么?”
“你住香水街附近吧?”
倪秋的脖子往前伸。
“费觉不也住这里附近嘛?”
倪秋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周游随手一划,比他先开口:“我没地方去,钱不够住旅馆,去你家借住一晚,你放心,我不会赖你那里,我住这里附近,明天找费觉也方便,你看行不行?”
“啊……我……我家。”倪秋奋力咽下一口口水,也咽下了结巴的毛病,流利又低声地说了一长串,气都不带喘地,“我家不行,我妈说不定在家,而且我们家太小了,也住不下,我給你找个地方吧,没钱也没关系,可以记账,老板娘人很好的,费觉也认识。”
周游想了想,同意了。倪秋开心地笑了,说:“老板娘是我妈妈的朋友,大家都叫她珍姐,她……”
周游问倪秋:“明天早上你是不是要去工厂开工?”
“明天轮休。”倪秋继续讲珍姐的故事,“她的店就在附近,一般都有空房间,不过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会有点吵……”
“放心啦,一张沙发一张床,床上的人大战三百回合,我在沙发上都能睡着!”周游打了个哈欠,倪秋低头一看,周游还抓着他的手腕,倪秋抽出了手,拉下衣袖,右手握住左手,默默走在周游身旁,讪讪地笑了笑。
“你明天轮休,那你打算干什么?”周游看他,问道。
“哦,我要去花湾。”
“花湾?你去爬山啊?还是游湖?和你女朋友啊?”
“不是啊……”
“那干什么?哎,和你讲话怎么这么费劲啊!吞吞吐吐!”
周游声音一大,倪秋没能忍住,打嗝结巴全憋不住了,他磕磕绊绊地解释着:“我……我去花湾疗养院……我去看人……我……”
“看你爸啊?你爷爷?你奶奶?你家里哪个亲戚?你哪个朋友啊?除了费觉,你还有什么朋友啊?”
倪秋大喘了口气,压住胸口努力抑制住了窜上来的嗝,费劲地蹦出两个字:“不是。”
他低下了头,沉默了。
周游拱了拱他:“你和费觉住得近不近啊?”
“我住他楼上……“
“啊?你不早说!”周游用力拍了下倪秋的后背,倪秋整个人往前一冲,差点摔了,他踉跄着稳住步伐,说:“他的腿总算好些了。”
“那可不是,他啊,现在好得不得了,我看他马上死了都无所……”
周游表情夸张,不等他说完,倪秋面红耳赤地捂住了周游的嘴:“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啊!什么死不死的,人能活着当然还是要活着!干吗要死呢!就算现在过得多好,以后都不会再这么好了,可是……还是得活下去啊!”
周游明显怔住了,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迟缓地眨动着,忽而笑弯了起来。倪秋放下了手,拽着衣角垂着眼睛不去看周游了,嘟囔道:“反正你别这么说费觉。”
“你着什么急啊,你不想让他死啊?”
“当然不想!”倪秋死命往下拽衣服。
“你紧张成这样,你喜欢费觉啊?”
“我当然喜欢他!”倪秋说。
周游安静了,周遭仿佛还有倪秋的尾音在震荡,周游不说话,倪秋更没话要讲。周游低下头,倪秋把头低得更低,他们无声地经过了一排韩式日式南洋式按摩会所,一个和服女郎坐在按摩店门口抽烟,脚上的木屐擦过倪秋的裤腿。她看了倪秋一眼,倪秋也看到了她,她很老了,得有四十多岁了,缺乏保养又妆容油腻的脸庞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她的嘴唇上的口红像刷在墙上的湿泥巴,随时都能掉到地上去似的。
倪秋扭过头,加快了步伐。
“他也喜欢男的,你追他好了。”周游忽而说。
倪秋一时费解:“你说什么?”
“我说费觉。”周游双手插口袋,踢了脚路上的打火机,“你不知道他喜欢男的?”
“我知道啊。”倪秋说,“你不知道吗?”
他抬头看周游,他的皮肤黑,眉眼凶戾,显得很有精神,说话都铿锵有力的,他像一块又坚硬又亮的黑铁块。
“那你喜欢他啊。”周游说,眼中泛出铁一样的,金属一样的冷光。
倪秋歪了歪脑袋,眼神并未移开,他好奇地问周游:“你不喜欢费觉吗?他人这么好……”
周游怔住,蓦地无话可说了,嘴角往上翘了翘,却没笑出来,直到倪秋领着他进了一间脚底按摩店,上了二楼,介绍珍姐給他认识,周游才朗声大笑出来,他一拍倪秋,说:“明天我也去花湾啊,反正我没事做,你早上记得来找我。”
他笑时热情满溢,大开大放,看得倪秋很开心,他便跟着笑,用力点了点头:“那明天见。”
珍姐在旁边抽烟,捏了把倪秋的脸蛋,开了句玩笑:“去个花湾看把你乐成这样,约会啊?”
周游附和说:“对对,约会,约会。”
倪秋还笑着,一蹦一跳下了楼,走到了街上,周游从二楼阳台探出个脑袋和他挥手:“明天见啊!”
倪秋仰起头,也挥手:“明天见!”
倪秋回了家,在门口坐到了天亮,等到他母亲出门了,他溜进屋擦了个身,刷牙洗脸,从沙发下面的暗格里拿了点硬币就出门了。他到珍姐那里时,周游已经在楼下等他了,他约莫没睡够,哈欠连天,倪秋见到,摸摸口袋,过意不去地和周游说:“我请你吃早饭吧……”
周游伸个懒腰:“那我要去龙宫吃早茶。”
倪秋数了数钱,一吸气,周游看他:“干吗?有什么问题吗?”
倪秋搓搓鼻子,垂头丧气地问:“那……那只吃一份马拉糕可以吗……”
他没敢看周游的表情,谁知周游大笑出来,说:“走啦,吃肠粉啦,对面就是!”
他拽着倪秋跑到马路对面,在肠粉铺要了两碟肠粉,一碗面线,趁热吃完,还是他付了钱,一把按住了要給钱的倪秋:“公交费你出!”
倪秋抹抹嘴,数了五个硬币出来捏在手里,两人吃完就去了公车站搭公车,倪秋在车站附近买了两颗苹果揣着,周游想吃,他没让,说是要病人的。
这天是周末,早班车上没什么人,周游的屁股一沾到座位就抱着胳膊打盹,倪秋也含着下巴睡觉,他睡得和醒得都很讲规律,一到转换站就能立即睁开眼睛,一上车就能睡着,周游昏昏沉沉的,从香水街到花湾疗养院全程,都是倪秋拖着周游上车下车,下车又上车,走了停,停了走。进了疗养院,周游拍拍脸颊,强打起精神,忍不住问倪秋:“你昨天睡了多久啊?还是你是机器人?充个电就行?”
倪秋只说:“习惯了。”
这激发了周游刨根问底的热情,追着他问:“这也能习惯啊?一天就睡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你是不是睡觉特别沉?”
倪秋一一回答:“可以习惯的吧,睡太多我反而不太习惯,也没有很沉……还可以。”
倪秋进了电梯,周游跟进来,电梯里人挤着人,轮椅挨着轮椅,周游恰和倪秋面对面站着,他盯着他看,眼神一刻都没松懈,都没移开过。倪秋不懂了,擦脸擦嘴,小声问他:“我脸上怎么了?”
“有眼屎。”
倪秋赶紧揉眼睛。
“哈哈,骗你的。”
倪秋还是揉眼睛。周游说:“你还是多睡点吧。”
他们去了三楼的一间多人病房,两人进去时,一个护士正推着小车出来,她脸上有酒窝,笑起来甜甜的,见到倪秋就打招呼:“又来看你奶奶啊?”
她往一张病床上看,那病床上坐着个老妇人,手里捏着个墨绿色的毛线团,侧着脸望窗外,头发盘了个松散的发髻,她的眼珠灰蒙蒙的。
倪秋笑了笑,周游低声问他:“你奶奶?”
等那护士走出去了,倪秋才回答说:“不是我奶奶……”
“那是谁?”
倪秋去洗苹果,周游就在厕所门口等他。倪秋说:“是茂老板的妈妈……”
“他拜托你的?”
“不是……他们都好忙,我比较有空,就来看看。”
“有空你不在家休息?”周游敲倪秋的脑袋,帮他拿了颗苹果,走去了老妇人床头,找了把水果刀出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苹果皮削了个干净,皮都不带断的。倪秋看呆了,捧起那堆苹果皮看看垃圾桶,又看看周游。周游好气又好笑地说:“扔了啊!你拿手上干什么?”
倪秋依依不舍地攒着那堆苹果皮:“你削得太好了……”
周游爆笑,那笑声吸引了老妇人的注意,她缓慢地转过头朝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她双眼的眼色在室内是青白的。她放下了那团毛线,青筋凸起的枯手在床铺上摸索:“亚文,是你吗?”
倪秋应了声,任由老妇人抚摸他的手,抚摸他的脸。他在床头坐下了。
“怎么又瘦了呢?”老妇人揉搓着倪秋的肩头,不开心地抱怨。
周游低头分苹果,不声不响。倪秋坐在床上和老妇人说话:“店里最近很忙。”
“一直都忙啦,怎么样啊,你那个死鬼老爸最近怎么样?”
“身体都很健康啊。”倪秋说,拿起一片苹果喂给老妇人,“奶奶,吃苹果啊。”
老妇人推脱:“你吃啊,亚文你吃啊,奶奶啊最近想給你织条围巾,你看这个颜色好不好,他们说这个蓝色好好看的。”
倪秋点头,笑着道:“好啊,是很好看,吃苹果啦奶奶。”
老妇人咬了一小口苹果,抚着倪秋的手说:“亚文你皮肤白,戴蓝色好看。”
她的手心粗糙,像一张砂纸擦过倪秋的手背,但阳光把她的双手晒得很暖,倪秋低着头,捏走了枕头上的一根银发。
“之前你说想学吉他啊,有没有去学啊?要是你爸不让你学,你告诉奶奶啊,奶奶有钱,奶奶送你出国,送你去留学,别学你爸,卖一辈子粥,做一辈子厨子,只知道锅碗瓢盆,几斤几两,算起来钱来比谁都快,唉,钱赚得再多有什么用啊,你学音乐好啊,学音乐……”老妇人说到这里忽然没声了,眼睛一闭一闭地,整个人向后仰去。倪秋忙給她垫了两个枕头。老妇人没声音了,眼睛完全阖上,胸膛用力起伏,沉沉地呼吸着。
周游吃了片苹果,问倪秋:“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
“没事的,奶奶困了。”
“话还没说完就困了?”周游一脸的不可思议。
倪秋抚了抚老妇人的额发,把那团毛线收进了抽屉里,抽屉里放了许多毛线针,还有顶蓝色的毛线小帽子。倪秋关上抽屉,轻轻说:“可能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吧……”
老妇人时不时会冒出一句话,无论她说什么,倪秋都会应声,接着说点什么。
“你喜欢那只帽子啊,小时候最喜欢了,天天带,带出疹子。”
“嗯,对,我记得。”
“就涂爽身粉啊,脸上白白的,好像唱大戏的。”
“嗯,是的,想起来了。”
倪秋靠在床头,人半躺了下来,他挨着那老妇人,他闻到她身上混着烟尘,尿液,和药物的气味,他闻到了一朵花枯萎时会散发出的苦味。
倪秋握住了老妇人的手。周游还坐着,他偷了别床的报纸看,一颗苹果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倪秋的脚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膝盖,他伸手脱掉了倪秋脚上的拖鞋,把他的脚放到了自己腿上。
病房里开着窗通风,夏风和煦,倪秋睡着了一小会儿,他醒来后他和周游就走了。
他们并肩走在通往车站的小径上,周游说:“我知道了,你是滥好人。”
倪秋低着头,不反驳。
周游重复了遍:“你滥好人啊。”
倪秋弯腰拉了拉袜子筒。他的手缩进了袖子里。
两人转辗回到隆城,周游一下车就嚷嚷着饿得路都不走动了,倪秋就近和他去了车站附近的云吞面店吃东西,等面时,他怕周游饿得太厉害,还去隔壁买了两个比脸还大的煎堆。他回到店里,周游去门口迎他,边走边笑:“你上哪里找的这么大两个……”
话说到一半,周游神色有变,把倪秋拽到身后,往两边一看,抓起手边筷筒里一把筷子攥在手里,转头对倪秋道。
“打电话給费觉,让他来这里接你,不要出来,就在店里待着。”
言罢,他便走了出去。
倪秋追着他看,街上不知从哪里涌出来一行四人,手拿长刀冲向周游。倪秋心跳得厉害,扔下煎堆,抓了个人就问他借手机:“电话……麻烦电话借我用一用!!我給……給你钱!”
他把身上所有钱都掏了出来,硬币掉了一地,倪秋也顾不得捡,慌乱中拨了费觉的电话,费觉没接电话,倪秋又給红虾打电话,红虾倒很快接了:“红虾!出事了!周游!周游!”
倪秋喘不上气,脸红脖子粗,眼睛还巴望着街上。周游被人一路追砍,摊贩们自觉让开条道,路人们不是用手机拍就是挤在路边观望。
“你慢慢说,慢慢说,周游怎么了?”电话那头的红虾还算冷静。
“诶诶,你怎么拿了我的手机就往外走啊,喂!”
倪秋不知不觉走到了店外头,他被人死死拽住,倪秋扔下句:“周游在车站这里,香水街车站这里被人砍!”还了手机,就跑了出去。他跟着那群拿刀的人进了条暗巷,他看到巷子深处,有四个人站成了一圈似乎在挥刀劈砍着什么,倪秋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他捡起地上一根木棍大喊了声。
“喂!!”
一个人回过了头,他戴着口罩,他的脸上都是阴影。
“你……你们干什么!!”倪秋贴着墙壁往前挪了两步。他隐约看到那口罩男身后的地上坐着一个人。
口罩男不理会他,转过身,挥刀就砍。
倪秋跑了上去,卯足了劲一棍子敲在了那口罩男的后脑勺上,只听咚一声,口罩男岿然不动,倪秋手腕酸痛,棍子脱了手,他挤着眼睛打了个哆嗦,口罩男侧过身子,一刀就朝他劈了过来。
倪秋瞪大眼睛,上一秒眼前还是银闪闪一片,下一秒他看到的只有挤在两幢建筑里的漆黑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云层浓厚,反射着城市的橙色灯火。他跌坐在了地上,屁股是湿的,手是湿的,衣服是破的,肚子上一道刀伤正在咕咕往外流血。
倪秋懵了,他止不住地发抖,止不住地倒抽凉气,他痛地喊不出来,那口罩男站在他面前,他手上的长刀在滴血,这把刀又抬了起来。
倪秋咬住嘴唇,他从口罩男的腿间看到了周游。他还没死,他抢了别人手上的刀,一刀捅进了一个人的肚子里。那人惨叫了声,口罩男回过头,倪秋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那个口罩男和他一起摔到了地上。口罩男体格比他健壮,身形比他高大,一下就挣脱了,倪秋还不放弃,趴在地上抓住了口罩男的双脚。口罩男大声骂街,举刀就要来砍他的手,电光石火间,周游扑了过来,将这口罩男摁在了地上,掐住他的脖子,摸到他掉在地上的刀朝着他的喉咙抹去。倪秋眼睛一弹,抱住了周游:“不能杀人!周游!杀人要去坐牢的!!周游!不能杀人!”
周游推了他一把,倪秋还在哭喊:“是他们先动手的!你报警!你报警是你有道理!!你杀了人……你要去坐牢的!!”
周游划开了口罩男的脖子,扯开他的口罩,从他的裤兜里翻找出一个钱包一只手机。他低头摆弄手机,坐在口罩男身上擦脸,擦眼睛。
手机的荧光照亮了周游的脸。他脸上,头发上还有很多血。
周游说:“他差点杀了你,你知道吗?”
倪秋肚子痛得厉害,他捂住了腹上的刀伤,周游看向了他:“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我还没死!”倪秋说。
“那就是他死!”周游说,他站了起来,望向不远处一个倒在地上的平头男子,他的身体在抽搐,嘴里往外吐血。周游捡起地上一根竹筷子,朝男子走了过去。倪秋慌了,爬着,双手在空中扑腾,他想抓住周游。
“不要杀人……周游……周游……!”
周游挡住自己的脸,一筷子戳进了那平头男子的喉咙,血飙在他的手心里,周游在裤子上擦手。倪秋哭了出来,小声地啜泣着,他不看周游了,脸贴在地上哭。
周游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他打了倪秋一巴掌。倪秋还是哭,垂着头哭:“你会坐牢的……”
周游的声音冰冷:“你看清楚了你这是在哪里,你在隆城,哪天没人打架?哪天没人被人砍死?坐牢?我要坐牢早就把牢底坐穿了,牢房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窝囊废和滥好人,像你一样的人,胆小,懦弱,怕死的人。”
倪秋往下滑,周游抓住他的衣领:“我以为你是滥好人,其实你不是,你是窝囊。”
“你妈打你,你不反抗不是因为他是你妈,是因为你不敢,你去看茂老板他妈不是因为你好心,你有善心,是因为除了她,没有人肯拿正眼看你。”周游笑了,“倪秋,你知不知道,她是瞎的。”
倪秋用两只手捂住肚子上的伤,周游松开了他,啐了口,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倪秋坐在地上,他头晕,头痛,他身边有四具尸体,地上到处都是血,他还看到了有一个人的肠子从肚子里流了出来。他想吐,在莫正楠和费觉赶到时,他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