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二章 ...
-
莫正楠的手碰到了费觉的小腿,外面的乌云时有时无,屋里跟着忽明忽暗,费觉这条搁在被子外的腿有时雪白得如同象牙,有时又像泡着污水的白瓷器,亟需清洁。莫正楠向上摸索,五根手指宛如五个排成一列的旅人,在光滑的陡壁上行走着,它们走得缓慢而小心,踮起脚尖走,三三两两紧挨在一起走,它们跨过一道隆起的肉疤,迈向一片凹陷的盆地,走进一片更广阔的天地,行进的途中,它们难免遇到障碍——一片衣摆挡在费觉的腰窝上——他穿着病号服,病号服下面便是连绵的丘壑,壮丽的河山,看不尽的湖光水色,茂密丛林。
“你联系上周游了吗?”费觉卧在床上,眼睛还闭着,一只手垂在床外,问莫正楠。
莫正楠的手已经攀上了他的脊背,他摸到费觉的脊梁骨,一节又一节,他沿着它们往上爬。费觉抖了下`身子,睁开了眼睛。
乌云跑开了,他脸上都是光。
莫正楠说:“他没事。”
费觉笑了出来:“四肢健全,肯定比我强。”
“你真想不出得罪过什么想要了你命的人?”
费觉道:“要真有这样的人,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砍我?”他盯着莫正楠,瞳色又透又亮,他问道,“周游没被人砍?”
“他真的没事,你养你的伤吧,”莫正楠撩开费觉的衣领看了眼:“没压到吧?”
费觉伸手挠了两下左肩上的纱布,莫正楠眼神一凛,拍开他的手,费觉嘀咕着说:“有点痒。”
“忍着。”
费觉还是不老实,活动起了左胳膊,莫正楠按住他,厉声说:“你忍一忍。”
费觉撇嘴,不动了,转过头枕着右手说:“你别总在我这里晃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该干什么?”
“公司不是你接手了吗?这么几天就把业务全搞明白了?”
“我聪明。“莫正楠说。
费觉一扭头,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什么也没说又躺了回去。
“你别琢磨是谁砍你的了。”莫正楠替费觉盖好被子,“老老实实在医院歇着吧。”
“你也别琢磨我在琢磨什么了。”费觉说,“人再聪明也没有读心术。”
“我又聪明又有读心术。”
费觉眼角一斜,无奈又好笑地说:“这两样我是不太清楚,不过你脸皮原来这么厚,我总算是明白了。”
他道:“你让可乐仔回去吧,把红虾叫过来,我和他还能聊聊天解闷,可乐仔一棍子下去打不出个闷屁。”
莫正楠把电视遥控器塞到费觉手里,一本正经说:“电视机里那么多人,你挑一个,肯定有人能解你的闷。”
“红虾忙什么呢?”费觉坐了起来。
莫正楠給他开了电视,站在一边调节目:“看新闻还是看综艺?音乐节目听听歌?”
费觉长叹了声,侧着左肩靠在枕头上,哀怨道:“这只白眼榴莲,我带了他这么多年,转头就抱上了别人大腿。”
莫正楠调到了档电视剧,放下遥控器,说:“你也别怪他,帮我跑腿总比跟着你一个半残强。”
费觉鼓圆了眼睛争辩:“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之后我百米跑都能赢过你,你信不信?”
莫正楠头一低,摸着鼻梁笑了。费觉嫌他,摆手道:“你怎么笑这么恶心,要走赶紧走,别在我这里碍眼了。”
莫正楠俯身搂着他脖子亲了他一口,声音里带笑意:“你怎么这么可爱。”
费觉一怵,话没接上半句,又被莫正楠亲去两下,莫正楠问他:“我去吃个午饭,要不要給你带点什么上来?”
费觉擦擦嘴巴,推开莫正楠,撵他走:“你也别上来了,被你一恶心,什么胃口都没了。”
莫正楠忙说:“那我走了,不倒你胃口了,午饭多吃些,你太瘦了,多长些肉,抱起来也舒服。”
费觉面无表情,把电视机音量调高,莫正楠退了出去,临走前再三叮嘱候在门外的可乐仔,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费觉离开他的视线,绝不能让他踏出病房半步。
“他要问你借手机打电话也别給,不能让他往外打电话。”他还说道。
莫正楠从医院出来就去了龙宫酒店,他订了个包间,坐下后要了壶龙井,茶水上桌,他喝了两杯,包间里迟迟不见第二个人。莫正楠把菜单反复研究了好几遍,再看不出什么花样来了,給九爷和蛇七分别打了通电话。
九爷笑着回话,说是路上堵车,还有十分钟就到,让莫正楠帮他要一份福建炒面。蛇七的手机关机,怎么都打不通,莫正楠留下两则语音信息,他说话温声温气的,第一则留言里,他和蛇七道:蛇叔,九爷也快到了,不知道您现在到哪儿了?
第二则他说:蛇叔,吃早茶要是没空的话,我们宵夜再聚吧,正好周游今晚就从泰国回来了,我带他去您的海鲜档宵夜啊。您要是不信我的话,可以去码头问问,泰北今天过来两艘船,他跟一艘渔船一起回来。
九爷要的福建炒面上了桌,他人却还不现身,莫正楠倒不着急,翘着二郎腿和红虾通话。
“九爷到哪里了?”莫正楠问道。
“现在在龙宫附近停车。”红虾说,“他从一间茶室过来的,品味茶室,他进去之后没多久,蛇七的车就到了。”
莫正楠不慌不忙,喝了一小口茶:“去茶室之前,他还见过什么人没有?”
“有。”红虾顿了顿才说,“去了间太极会馆,还上了一个人的车。”
莫正楠眉毛耸起:“什么人?”
“查了下车牌,”红虾说,“是个条子……”
“条子?”
莫正楠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红虾道:“叫方兴澜,负责康博士那单案子的条子。”他又语速飞快地接着说了句:“对了莫少,以防万一,我找了个机场的朋友帮忙留意周游,人很可靠,你放心。”
两人结束了通话,莫正楠往杯子里添茶,手上把玩起了打火机,金属壳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他玩了很久,思量了很长一段时间,莫正楠忽地笑了出来。
方兴澜才踏进警局,眼前掠过个高个子女人和几名警员说笑的身影,他一转身赶紧往外走,不等他跨出门口,他身后已经响起了女人呼唤他的声音。
“方警官……方警官!你等等啊,喂!方兴澜!”女人追得急,越喊越大声,周围不少人都朝方兴澜这里看了过来。方兴澜停下脚步,站在一盆金桔树边上,笑着和女人打招呼:“刘记者,好久不见。”
“唉,方……方警官……”刘记者穿格纹衬衣,黑色牛仔裤,粉黛未施,头发剔得比方兴澜还要短,身上挎两个大包,人瘦,显得眼睛特别大,她一边试着平稳呼吸一边和方兴澜说话,冒出来的句子活像蓄满泡沫的汽水,吱吱地往外冒气。
“方警官啊,你……走得比我跑得还快啊,是多不想见到我?”刘记者用手扇风,嘴角带笑。
方兴澜辩白道:“怎么会,只是刘记者不是去了社会版,不跟罪案这边了吗?”
“您说有组织犯罪是算社会新闻还是罪案新闻?”
方兴澜歪着嘴角笑,刘记者也笑,拿出本子和圆珠笔,低着头说:“是不是灰色地带?”
言罢,她从本子里抽出了张照片,那是张高中毕业照,排成四列的少男少女里有个女孩儿被红色水笔給圈了出来。刘记者指着女孩儿问方兴澜:“这个女孩儿您还有印象吗?”
“谁?”
“楚俏啊。”刘记者说,“胡志宽绑架的那个女的,这是她的高中毕业照,听说人的样子没怎么变。。”
方兴澜琢磨了阵,看着刘记者:“这事情都过去多久了,读者早就不感兴趣了吧?注意新闻时效性啊刘大记者。”
“男绑匪,女人质,还是个又漂亮,过去又曲折的女人质,永远不过时。”刘记者把照片夹了回去,说得头头是道,“您没听说吗?已经有人想投资拍电影了。”
“炸都炸死了。”方兴澜说,“胡志宽我们都辨认了好久才确定身份。”
“真的炸死了?还是她炸死了,结案才比较方便?八大案已经引起了太多恐慌了,我没说错吧?”
方兴澜一抬眼睛,迎上刘记者质询,迫切的眼神,他将她脸上的斑斑点点,岁月痕迹全都收入眼中,她不年轻,皮肤保养似乎也很懈怠,她脸上涌着激动的红光。
方兴澜拍了下衣服,和气地说:“怪不得你喜欢找我问东问西啊,你这样说话給别人听到……”
“警察打女人算社会新闻还是罪案新闻?”刘记者快嘴快舌。
方兴澜扭正领带的领结,没说话。刘记者又道:“我听说马会的六百万没找回来啊。”
方兴澜微笑:“那天我就在现场,钞票炸得满天乱飞,爆炸啊,刘记者,爆炸之后就有火灾,钱再怎么说都是纸的,一把火烧下来还能剩多少?”
“那蓝宝石呢?也能烧没了?警方没说把项链找回来了吧。”
“也没说没找回来啊。”方兴澜道,“你和我打听项链的下落还不如去找失主岑太太。”他话锋一转:“还以为你是来问我有组织犯罪的新闻,看来还是劫匪人质的故事更吸引人一些。”
“什么斯德哥尔摩啦,邦妮克劳德啦,大家都爱看啊,□□火拼死了一屋子人最多说一句,哇,好激烈,啧啧,活该啦,混□□有什么好下场,哦说不定还要附一句,啊,你看他的别墅都盖得很不错啊。”刘记者一口气讲了好长一段,方兴澜边听边点头,两人凑在一起正要互相点烟,刘记者冲方兴澜努了努下巴:“你长官,焦文仲。”
方兴澜回头看了眼,笑着和朝他们走来的中年西装男子挥手致意。焦文仲的步伐不疾不徐,走得稳稳当当的,逢人就打招呼,就关照几句。
“哦,下个月要改口咯,升局长了吧?”刘记者轻声说。
方兴澜摇着手指笑:“记者比我们内部人员消息还灵通。”
眼看焦文仲走近了,刘记者扔下香烟,扯着背包带就跑了,方兴澜没走,站在原地抽烟,焦文仲到了他跟前,两人互相问好,焦文仲比了个抽烟的手势,方兴澜左右看看,警局偏门外的走廊下,不知什么时候就剩下他们两人了。方兴澜給焦文仲点了根烟。
“这个星期报告能交上来吗?”焦文仲望着外面吸烟。
“账本我看得差不多了,找不出什么问题,只有拉人回来问一问了,”方兴澜说,“都是人精……”
“不是这件事。”
方兴澜听了,靠在一根廊柱上,伸出小指挠了挠眉心,盯着地板砖缝一动不动。
“你们这一班年轻人里,看来看去,还是你最识大体,也有干劲,不然阿钟也不会选你当接班人,阿钟这个人好是好,就是有时候,怎么讲,脑筋转不过来。”
方兴澜笑笑,焦文钟掰着手指,清洁指甲缝,道:“兴记话事人死了,合记这个呢,不出半个月也翘了辫子,隆城第一帮,这位阿公一走,犯罪率飙升,也真是奇怪,这些烂仔,一个一个不怕警察,不怕王法,就怕关公那把大刀卡擦落到他们脖子上。”
方兴澜道:”警局也拜关公啊……”
“关二哥管得多,管得宽,开餐馆卖皮鞋,谁不拜他?”焦文仲一笑,露出多年烟熏的蜡黄牙齿,方兴澜动动嘴角,表情像在笑,没出声。
“有时候,我们管不了的人有人能管,上帝的手都伸不到地狱啊,撒旦始终也都只是地狱的话事人咯。”
方兴澜瞥了眼焦文仲,这位衣冠楚楚,上了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西装外头里面还穿着西服马甲,马甲口袋里扣着怀表的长官抽完了手里的烟,转过了身,他说着:“听说上帝也和撒旦做过交易,你管好的你的人,我就把地狱留作你的地盘,撒旦也不笨,知道凭他的实力怎么可能霸占人间,反攻天堂呢?对吧?上帝呢,也没什么损失,照样人人崇拜。”
焦文仲和方兴澜一挥手:”有空周末来教会做做义工啊,圣经故事也是很有意思的。“
方兴澜吸了吸鼻子:“下周吧,这周去看钟sir。”
“帮我带句好。”
焦文仲渐行渐远,方兴澜在阳光下又站了会儿,人有些犯困了,他才打起精神回了警局大楼。可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一个警员到他座位前給他传了个口信。
“方sir,有个姓莫的找你。”
方兴澜正开电脑,整理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额头上挤出了三道皱纹,问说:“姓莫?找我什么什么事?”
“他说,是关于他父亲被害的事。”
电脑显示屏上跳出了输入密码的提示,方兴澜把手里的文件锁进抽屉,侧着身子想了会儿,对那个警员挥动手指:“三号空着吧?带他去三号,顺便录像。”
如此吩咐下去之后,方兴澜在办公室里耗了点时间,眼看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他拿起纸笔晃进了三号问讯室。
问讯室里已经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了,他看到方兴澜,站起身,一只手压住外套,另一只手伸到方兴澜眼前,他的年纪应该不大,穿衣打扮颇为老派,西装皮带,袖扣领结一样不落,头发还抹了发油,向脑后梳理着,与他尚显稚嫩的脸庞格格不入,有故作老诚之嫌。
“敝姓莫,是莫明的儿子莫正楠,正义的正,楠树的楠,父亲老家盛产楠树。”莫正楠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道。
“莫少好啊。”方兴澜一扯自己的证件牌子,“姓方。”
“方警官您好。”
“坐啊坐啊,别客气。”方兴澜坐在了莫正楠对面,姿势随便,莫正楠却是正襟危坐,姿态认真地听他说话。
“听说你来是想和我聊聊你爸?”
莫正楠握着膝盖,人向前倾,说道:“是这样的,我最近整理父亲的遗物,和律师一起处理公司事宜的时候发现了一本账本。”
“账本?”
“我父亲……”莫正楠突然哽咽,双眼都红了,“父亲他……意外过世,我当时人在美国,没能第一时间赶回来……凶手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您也知道父亲生意虽然做得不大,但是仇家不少,不瞒您说,我一直怀疑是康博士找人杀害了父亲,但是苦于找不到证据,结果终于让我在这个账本里有了发现。”
莫正楠抬起了饱含泪光的双眼,看着方兴澜。方兴澜撑着下巴,眼角扫过身后的玻璃,问道:“什么发现?”
“我把账本拷在usb里了,給您准备了一份,我还打印了一份出来,您看……”莫正楠打开压在胳膊肘下的一本厚本子,翻到146页,指着其中几条用荧光色水笔标记出来的数目说,“今年四月,五月有两披货物,这里账目显示我父亲名下的贸易公司在南码头针对这两披货使用集装箱的数量和杂务费用等等,票据证明都在,数量是17对吧,但是到了第二季度小计的时候,根据码头那里的反馈,显示这两个批次的货总计使用的是26个集装箱。蒋律师……就是帮忙处理公司事物的律师告诉我,父亲还没看到这个账本就走了,而这两个月,南码头用的17个集装箱其实装的都是我九叔……“
”你说你父亲的拜把兄弟陈锦江?”
莫正楠煞有介事地点头。
“我还打听到,这多出来的九箱货物,康博士其实也有份,我怀疑九叔和康博士合作被我爸发现……”
“你等等,”方兴澜打断了莫正楠,“你说的货到底是什么货?”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我知道九叔也急着要这本账本。”莫正楠抓耳挠腮,脸有些红,“现在主要问题是九叔和康博士杀了我爸,然后因为分赃不均,他索性对康博士痛下杀手,江湖上传出去还能说一句自己是我自己六哥报仇,博个好名声!”
方兴澜转了转手上的水笔,问道:“你有证据吗?”
“蛇七你知道吗?”
“蛇七?”
“我推测九爷找了蛇七干的康博士这一票,承诺了他不少好处。”
“这你也有证据吗?”方兴澜大呼,“莫少,干警察不是过家家,要讲证据的,不是你空口白话就能断案上法庭,判他杀人,他串通,他分赃不均,黑吃黑的!”
“蛇七的干弟弟是被我爸之前一个手下砍死的,后来他坐船跑路,蛇七一直想找他,要他一命偿一命,可靠消息,今晚凌晨,九叔和蛇七会在蛇七的海鲜档作这笔交易,这个打手去了泰国这么多年,九爷早不交他出来,晚不交他出来,偏偏这个时候,不难说没问题吧?”
方兴澜抱着记录本,莫正楠说得起劲,他在本子上画圈画得也很起劲,莫正楠讲完,他站也没站起来,目送莫正楠出了问讯室。
莫正楠留下了一个usb和那本打印好的账本。方兴澜的眼神扫过这两样东西,把腿架到了桌上,咬住了笔杆。门外有人进来了,问他:“方sir……刚才那段录像要留着吗……”
方兴澜摇头叹气:“太子爷,想当然,唉,留着吧,先别删,说不定有用,晚上多留两个弟兄下来,受累跟我跑一趟蛇七那里。”
他放下记录本,起身拿着账本和usb走了出去。他往办公室回去,嘴里念念有词。
”17,26……17,26……”
方兴澜坐到了自己的电脑前,他打开了电脑里的一份加密文件。
“四月,五月……17,十……七……”方兴澜戳着屏幕,反复确认了很多遍。他的加密文件和莫正楠交给他的账本并不一样。
17还是17,17没有变成26。
方兴澜慢慢往后仰,双手抱在脑后看着电脑。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念出了一个名字。
“红虾……”
红虾囫囵咽下嘴里的汉堡,喝了一大口可乐,眼看停车场出口处开出去一辆老爷车,他擦抹了下嘴,发动汽车跟着开了出去。他跟在这辆老爷车后面,但跟得不紧,中间始终保有两三辆车的间距。老爷车穿越了大半个隆城,停在了大容山山脚下的容山寺门前。九爷从车上下来,车离开了,九爷手里转着两个文玩核桃踏进寺庙。
红虾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的树阴下,熄了火,午后阳光热`辣,他从后座拿了个反光板挡在车窗玻璃前,从角落里窥视外头。
不一会儿,小刀从停车场的方向走过来。这时是下午两点,之后的半个小时里,红虾看到了腿脚不便的言叔,一个穿套装,脚踩运动鞋,戴墨镜的矮个中年女人,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一个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项链,压得他脖子都弯了下来的小胡子男人,还有个打扮过时,穿素色衣服的老人进了容山寺。
红虾給莫正楠发了短信通报情况,近三点时,莫正楠的电话来了,红虾在车里热得发闷,手机捏在手里都有些烫手烫耳朵,他不停换手换边听电话。
莫正楠问他:“欣姐,竹叔他们都还没走?”
红虾往外瞅:“没走,一群马仔在停车场那里打牌。”
“都有谁?”
“都是各自的第二把手,小刀也还没出来。”
莫正楠又问:“九爷常来这里?”
“九爷太太信佛,有份筹措善款修建容山寺,新年里这里的头香都留给九爷。”红虾说。
“好的,我知道了,你继续盯着,有什么动向就发信息給我。”莫正楠说道。
“太子爷……您……去警局还顺利吧?条子真的会插手调查?”
“试一试也无妨。”莫正楠说,红虾顺嘴问下去:“您不介意我问问您和条子都说了些什么吧?”
莫正楠道:“我有分寸,见了面详谈,你先看着九爷。“
红虾赶忙问了句:“觉哥他好点了吗?”
“刚把石膏重新打上,一直找你,我说你的保龄球馆被条子盯上了,忙着处理,别穿帮。”
红虾往座椅下面滑,握着手机紧盯车外,说:“让可乐仔看紧一点。”
“我没和他说周游被砍,他问了,我告诉他周游没事。”
红虾捏着眉心,松了口气:“这样最好。”他随即道:“不过他也不笨……”
“费觉这里你就别管了。”莫正楠说,“自己小心。”
红虾挂了电话,把手机搁在了皮带上,他被太阳晒得很精神,皱着眉头保持这个姿势近一个小时,看到九爷一行陆续从容山寺里出来,红虾把身子藏得更矮,九爷最先出来却是最后一个走的,红虾并不着急盯梢,老爷车经过他车边一段时间后他才撤下了遮阳板,调头追上去。
九爷的老爷车在路上十分瞩目,加上进出容山寺只有一条山路,追踪并不困难。回到市区后,九爷先是去一家法式蛋糕店拿了个蛋糕,接着往家里去,半途却改变了行车路线,转道去了长途车站附近的农贸集市。
九爷没下车,小刀也没下来,他们把车停在农贸集市入口处的一家云吞面店前面。
十分钟后,红虾看到方兴澜从集市里出来,上了九爷的车。
红虾干吞了口口水,喝冰块已经完全融化的可乐,吃已经软绵绵,又冷又油腻的薯条。
不知不觉他流了许多汗,红虾抽了几张纸巾出来擦手,擦脸,从裤兜里掏出另外一只手机。电是充满的,没有未接电话,没有未读信息。拉斯维加斯辣妹和费城劳工都没有联系他。
红虾握紧了手机,他的双眼视力极佳,看得很清楚,方兴澜上了九爷的车已经五分钟了,还没有下车,九爷也没下来,小刀也没有,车不动,云吞面店的生意热火朝天。
红虾的下巴磕在方向盘上,他的眼睛有些酸胀,但他没有眨眼睛,汗水从额头上淌下来,他迅速拭去。
他給费城劳工打电话。
第一次,无人接听,电话转入语音信箱。
第二次,忙音响了三下,方兴澜接了电话。
红虾凑得更前,睁着眼睛试图看得更远。
“喂,我刚才听太子爷说他去警局找你了,你们谈了什么?”红虾道。
方兴澜在电话那头打马虎眼:“哇这位大哥,你说我信用卡欠钱就欠钱啊,你知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啊?”
“我的事,他没起疑心吧?”红虾道。
“啊?管我做什么的,欠钱就是欠钱?”
“你现在在哪里,我们见一面吧。”
“你等等,你要信用卡背后的号码是吧,好,你等等。”
电话那头沉默了久,红虾看到方兴澜下了九爷的车,站在一根电线杆边上讲电话。
“在我丈母娘家里。”方兴澜说。
“聚餐?”红虾看着马路边的方兴澜,重复了遍,“我们现在出来见一面,之前的24小时健身房。”
“现在?”方兴澜低着头踢开地上的小石子,说,“明天吧,我等会儿还要回去开会。”
他转过了身,完全背对着红虾了。
红虾手上一紧,说:“好,那下次,吃得开心点。”
他放下了手机,趴在车上,方兴澜挂机后转头四顾,看了一圈后又回到了九爷的车上。
这一待就待了近二十分钟,方兴澜下车后,九爷就回了家,再没出过门,七点时,有不少访客来敲他家的门,有的提蛋糕,有的抱着包装精美的礼盒。天暗下来后,九爷的别墅里传来轻微的音乐声。临街的窗户没有拉窗帘,能看到一大家子人谈笑风生,似乎正在庆祝着什么。
红虾吸着已经见了底的可乐,哧哧的两声,他发短信給莫正楠,写道:玉婷生日。
十分钟后,莫正楠开车来了,从后座拖出来个巨型玩具熊去按九爷家的门铃。
红虾调整了下椅背,躺在车上打嗝,他往薯条盒里抓了抓,只抓到包没开封的番茄酱。红虾放下些车窗,点了根烟。
庆祝的晚宴还在继续,甚至因为有了莫正楠的加入而更热闹。红虾看了眼时间,又看看手机,他先給南码头那里去了通电话。
周游没有出现。极有可能是搭夜班船过来。
红虾又和机场的联络人通话,那边听说他找周游,一愣,说:“你不知道吗?费觉刚才过来把人带走了啊。”
红虾弹了起来,脑袋撞在车顶上,他高呼:“我找的人,你怎么让费觉带走了!!”
“不……不是啊红虾哥,你不是帮费觉做事的吗?”
“他腿都还是瘸的他怎么把人带走的!!”
“他坐轮椅过来的……也是巧了,他才到我这里,监视器里就看到了周游。“
”那周游也就跟着他走了??”红虾揉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
“他也没说什么,我送他们上的出租车……”
“你知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红虾发动引擎,对方唯唯诺诺半天,憋出来句:“不知道……”
红虾一拳砸在车上,第一时间致电莫正楠:“觉哥去机场带走周游了!”
费觉把牛仔裤宽大的裤腿放下来,遮住了裹在右面小腿上的崭新石膏。他前后左右活动轮椅,一抬头,看着从厨房走过来的可乐仔,指着不远处正对一扇小门的位置,说:“你坐这里。”
可乐仔拖了张椅子过来,在费觉示意的位置坐下,看了看他,眼神中似乎在问询确认着什么。费觉点了下头,可乐仔跟着颔首,扭头盯着那扇小木门,打开纸盒装的牛奶喝了两口。他把右手握着的手枪放到了腿上。
费觉说:“他要是药性过了和你废话,你就开枪。“
可乐仔放下牛奶盒,从裤兜里摸出个消音器,装在了枪口。他点头。
费觉还说:“残废总比没命好。”
他一敲自己腿上的石膏,看看墙上的挂钟,推着轮椅到了个木头茶几边,从烟灰缸里挑了半截香烟出来,点上了,问可乐仔:“你妹妹最近怎么样?”
“还好。”可乐仔抹去嘴唇上的奶渍,用衣摆擦拭手枪。
“那就好。”费觉说,抖落烟灰,摁灭香烟,“有面包和泡面,饿了就吃。”
他转了个圈,人朝向了门口,轮椅滑过柔软的地毯,滑到了木头地板上,发出吱嘎的一声响。费觉想到了什么,和可乐仔道:“要是莫正楠找过来了,就说我給了你一百万。”
“你有一百万?”可乐仔的尾音打了个颤。
费觉仰起脖子直笑:“哈哈哈!关你屁事!”
他冲身后比了个中指,屁股离了轮椅座位,伸长手臂打开门,用左脚抵住门板,使劲往外一踹,人跟着坐回去,迅速转动轮椅钢圈,溜出了公寓房间。
费觉搭电梯下楼,叫了辆出租车,司机对轮椅一窍不通,费觉连比划带说教的费了好一番功夫,司机才把轮椅收叠好塞进后备箱。费觉让司机送他去一间海鲜加工厂,车到工厂大门口,司机下车拿轮椅,工厂的保安室里走了个身材健壮的门卫出来。
这个门卫穿黑色紧身上衣,军绿色迷彩裤子,腰上扣着根粗短的黑棍子,走近了,既不说话也没什么动作,静静观望着。直到出租车开走,费觉坐上轮椅,把自己往前送,他抬脚踩住了轮椅的钢圈,才说话。
“下班了。”门卫说道。
“我找蛇七。”费觉说道。
门卫撇头往边上吐了口痰,脚底用力,把费觉的轮椅往后踢。
费觉任凭那门卫把轮椅踹得离大门更远,一抹下巴,笑了:“真是服了你们了,我头发剪成这样,你们在路上照样找到我追着我砍,现在我到了你们门口,送上门来了,又不见我……”费觉放声高喊,“蛇七!!你到底想不想要我这条命!”
那门卫冲过来就捂住了费觉的嘴,费觉一口气没喘上来,瞪着眼睛看他,两人正僵持,工厂里一个年轻人小跑着出来了,工厂的铁门也向两边打开了,这年轻人和那门卫一模一样的打扮,只是身上的肌肉更结实,他分开了费觉和门卫,先是和门卫耳语了两句,接着便推着费觉往里去。
费觉拍着胸口咳嗽,咂咂舌头,说:“这样才像样嘛。”
那年轻人一声不响的,进了工厂库房,又围上来几个人搜费觉的身,他们搜他的石膏腿时特别讲究,拿个小锤子敲敲打打,还把费觉的裤腿剪到了齐大腿根的地方,往他的石膏里使劲塞一根铁条,贴着他的皮肉转了一圈。费觉坐在轮椅上东张西望,听凭他们摆布。工厂吊顶颇高,从房梁上悬挂下来几盏灯,现下只开了一盏,不偏不倚照着费觉,光线柔和,光照的范围十分有限,除了身旁高高垒起的木板箱子,再往工厂深处追寻,费觉能听到些隆隆的声响,像是什么机器在运作,但他什么也看不到。
搜身完成后,有人把灯全打开了,还是那出来接费觉的年轻人推着他往里走,他们穿过两间库房,到了个做蟹肉`棒的流水线车间里,机器的声音已经很大了,费觉不得不捂住了耳朵,年轻人还没停下,直到来到流水线的最前端,年轻人才驻足。他走开了。费觉挤着眼睛打量面前的一张圆桌,圆桌摆在台一人高的机器前面,桌上有个瓦斯炉,炉上是个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的砂锅,围绕锅炉放了一圈的是些时蔬菇茸,火锅肉丸和两碟鲜红肉片,一份生虾,两个小碗。一个精瘦的男人夹起一筷子肉片往砂锅里涮了两秒就捞了起来,塞进嘴里。他吃得呼哧呼哧吐舌头,额头上汗水晶亮,他不说话,看也不看费觉,一叠肉片下肚,男人用毛巾擦汗,一抬手,按下`身后机器上一个红色按钮,整条生产线骤然停下。
费觉掏掏耳朵,他还有些耳鸣。男人还是没讲话,从耳朵里挖出两个耳塞放到了桌上。
费觉说:“蛇七,打边炉啊?”
蛇七皱着眉头,拿起一个小碗,脖子一仰,喉结上下滚动,哈地往外吐了声气。
费觉说:“又是蛇胆又是火锅,也不错啊,不容易上火。”
蛇七连干两碗蛇胆,问费觉:“知不知道这条生产线做什么的?”
费觉说:“蟹肉`棒。”
蛇七举起筷子往身后指:“什么蟹肉,蟹壳蟹腿啦,哗啦啦全部倒进去,碾啊压啊,粉粉碎,再加面粉,加调味料,蟹味棒还差不多。”
“想吃真蟹肉的谁会买蟹肉`棒吃?”
“肉也不是没有。”蛇七往砂锅里扔肉丸子,那放肉丸的碟子边上是一把黑漆漆的手枪,枪口正对着费觉。
费觉说:“我一个人来的。”
“周游自杀了?”蛇七眉毛高抬,“人头你都要交一个出来啊。”
费觉叹气,往前去:“蛇七啊,你听我一句,你那个干弟弟阿标啊,人确实不是个东西。”
蛇七歪眉斜眼没接话,费觉到了他桌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人是人嘛,要是随地大小便,随地吐口水,你说,人和狗,和猪,和其他畜生有什么区别?”
蛇七一笑,拿了牙签剔牙,问费觉:“你没干过?”
“我还真没有。”
蛇七丢开了牙签,悄声骂了句:“操……”
费觉靠得他更近,和他说:“有句老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冤冤相报何时了。”
蛇七看着费觉:“你跑去杀了康博士,现在你来和我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哦,你砍我是給康博士报仇?哇,蛇七,你什么时候投靠了合记?”费觉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蛇七一拂桌子:“放屁!我投靠合记?我蛇七用得着投靠谁?”他一格愣,又说,“我他妈怎么知道谁砍的你??”
费觉眼睛睁得更大:“哦,不是你要我的命?那我找错人,我先走了。”
他要转身,蛇七一把按住他:“你把周游交出来,我知道他从泰国回来了,他现在人在哪里?”
费觉说:“你砍周游我能理解,你砍我,为什么?”
蛇七眼梢一动,右手稍抬起了些,费觉眼疾手快,不等蛇七摸到枪,右肩一扭,反摁住了蛇七的左手,一把揪紧了他的头发就把他的脑袋摁进了热汤翻滚的砂锅里。汤汁飞溅,费觉的手也被烫到,他没出声,人撑着桌子站起来,两只手都按到了蛇七的后脑勺上,用力把他的头往滚锅里按。蛇七喊也喊不出来,双手胡乱在空中挣扎,手枪被他扫到了地上,费觉把枪踢远了,忍着高温,伸手把砂锅整个掀翻,倒扣在了了蛇七的脑袋上,他整个上半身几乎都压在了蛇七的后背上,瓦斯炉还在燃烧,火苗窜到了蛇七的头发上,他终于惨叫了出来,奋力一拱,把费觉推开,费觉重心失衡,摔在地上,蛇七也没好到哪里去,人没站稳,捂住脸跪在地上惨叫连连。
“啊!!啊!!!操`你妈!费觉!!操`你妈!!”
蛇七的惨叫声还在车间里回荡,外头立即涌进来一群马仔,费觉慌忙滚到了机器下面,他到处找那把枪,蛇七也在找枪,他闭紧了眼睛,烧得通红冒烟的脸高高仰起,双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破口大骂:“操`你妈!我砍死你!我杀了你!!操`你妈!”
“老大!老大!”
马仔们一窝蜂冲过来,齐齐放枪,费觉已经看到手枪了,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他探头往外看了眼,这一眼顿时吸引了无数枪火。费觉滚到机器另一边,他的手指在发抖,指尖是红的。他手上满是肉味。
“人呢?费觉人呢?!!”
“把他扔下去!!扔进去!!操`你妈费觉!!扔他进去!!”蛇七的嗓音嘶哑,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响起,机器的轰鸣再次响起。费觉的头一阵胀痛,他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巨大的噪音盘踞在他耳边,他听不到脚步声,听不到枪声,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他只能听到机器碾压蟹壳的声音。
从壳到脚,从里到外,压得粉碎,压得只留下蟹的味道,海水的咸味,压得什么都不剩。
费觉抱住头,他看到一双皮鞋停在他眼前,他深深呼吸,从机器下面爬出去,说:“记得把我衣服脱了,被人吃出不明物体,小心被告到倾家荡产啊。”
费觉抬起眼睛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他忽地松了口气,坐在地上,抓了抓头发,说:“看来我命够硬。”
他看到穿警察制服的人把马仔们按在墙上搜身,一个个給他们带上手铐押了出去。
费觉笑了出来。他听不到自己的笑声,机器还在运作。
“莫正楠!”他大声喊出了站着看他的人的名字。
莫正楠拉长着脸,他打了费觉一巴掌。
费觉啐了口,口水里有血,莫正楠又是一巴掌,比第一下更重。他在发抖,嘴唇不停颤动。他給了费觉第三记耳光。
费觉的脸颊肿了起来,他偏着头,不看莫正楠了。
莫正楠还要再打他,方兴澜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拉开了他,他冲身后一指示,道:“通通带回去!!”
有两个警员跑过来,把费觉压在了地上,給他戴上了手铐。莫正楠推开方兴澜,转身站在一边,他踢了脚流水线机器。
他把面前的蟹肉`棒通通扫到了地上。
蛇七也被逮捕了,费觉被人从地上提起来,拖着往外走时,蛇七还在怒吼:“操`你妈费觉!你和周游都他妈死定了!!操`你妈!”
周游从一个抽搐中惊醒过来,他的后脑勺撞到了洗衣机,爬起身后在马桶上坐着。他周围很暗,唯有一道紫红交错的幽光从临街的巴掌大的窗口探头探脑地钻进来。周游开了灯,又坐回去,正面对着他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色铁青的年轻男人的脸,男人的形象在晃动,周游用手擦脸,他的手心是冷的,脸上有汗。
半身镜下放着两只杯子,两把牙刷和一块搓得扁扁的肥皂。周游揉着脑袋,走去打开了镜子后头的储物柜。柜子里除了两瓶还未拆封的润滑剂,就只有一罐安眠药。
“妈的。”周游骂了句,用力碰上柜子,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可乐仔就坐在他眼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三步。可乐仔左手举着牛奶盒,右手持枪,枪眼瞄着周游。
周游人还没走出厕所,他问可乐仔:“费觉呢?”
可乐仔喝牛奶,用手枪朝地上比划,周游往后退了一小步,又问:“我问你,费觉人呢?給我下了药,他人跑哪里去了?”
可乐仔一言不发,他放下了牛奶盒,用两只手握枪。
周游气笑了,一只手背到了身后去,说:“费觉給了你多少钱?”
“两只手都让我看到。”可乐仔说。屋里只有沙发边的落地灯打开着,灰蒙蒙的冷光下,可乐仔的头发和他手里的枪一样的黑,黑得油亮。
周游举起了双手,说:“费觉是去送死。”
可乐仔说:“他是不是去送死,要等他死了之后才有结论。”
周游仰头大笑,往前迈了一步,卟地一声,枪火在前方的木地板上留下了个弹痕,一阵火药味窜进周游鼻子里,他打了个喷嚏,跳回厕所里,双手抱头,狂踹木门。
“操`你妈!操`你妈!!操!!”周游不停谩骂,那扇木头小门转眼就被他踹了个对穿。
可乐仔无动于衷,拿起牛奶盒,默默喝了一口。周游还在发泄,盯着连接门缝的金属扣耍狠,那金属扣支撑了会儿就败下阵来了,哐当掉落在地上。周游眉毛一抬,转身就扑了出去,可乐仔开了两枪,一枪打在门框上,另一枪擦着周游的耳朵过去,他还要再开第三枪,周游已经压到了他身上,两人扭打在了一起,手枪掉到地上还走了火,啪地一声射在大门上,牛奶洒了一地,周游坐在可乐仔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揍他的脸,可乐仔抠他的眼睛,抓他的喉咙,一拳打在他腰侧,周游闷哼了声,手上更用力,可乐仔不甘示弱,继续猛打他的腰侧,两人的力量和反应均不相上下,正打得难分难解,公寓大门被人打开了。
天花板上的吊灯亮了起来。
可乐仔的脸上满是血迹,周游又一拳,可乐仔偏过头,抱住周游打了个滚,把他摁在了地上。
“你们在干吗?”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飘了过来。
周游在反抗,用膝盖顶可乐仔的腹部,可乐仔咬住嘴唇,手往边上一横,只见一片黑影闪过,一张椅子的阴影落在了周游头顶,周游趁可乐仔松了手的空当,两记快拳打在他脸上。可乐仔喷了口热气出来,挥手下来,周游已经做好准备,谁知那椅子并没砸到他脑袋上,反而是被人牢牢抓住了。
“我问你们,你们在费觉这里干什么?”
抓住那张椅子的人,把可乐仔从周游身上踹开,又踹了周游一脚的人,极为不耐烦地问道。
周游坐起来看着这个西装革履,抹了发油的头发已渐凌乱的年轻男人,动了两下手指,说:“太子爷晚上好啊,好久不见。”
莫正楠放下了椅子,坐在上面看看周游,又看看可乐仔。
“费觉被抓了。”莫正楠说,先问周游:“你怎么在这里?”
周游吸了口气,扶着茶几起来,坐到沙发上,在烟灰缸里捡了个烟头,点上了,勉强抽了两口,那烟就自己灭了,他说:“费觉来机场,说送我去见蛇七。”
“他说你就信。”
“我不信,我打算打晕他,结果喝了他給的一瓶水,操。”周游说,不无郁闷。
莫正楠又问可乐仔:“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
可乐仔搓着脖子咳嗽,没说话,莫正楠把鞋子放到了干净的地面上,说:“你不是应该在医院給我好好看着费觉,不让他乱跑的吗?”
他的声音又冷又薄,像把锐匕首,扎在房间里,掷地有声。
可乐仔默然。
周游插嘴说:“你该问问费觉給了他多少钱。”
可乐仔回了句,声音不大:“没給钱。”
莫正楠说:“你说什么?”
可乐仔又沉默了,周游这时问道:“你说费觉被抓了是什么意思?被蛇七抓了?还是被条子?”
莫正楠站了起来,他捡起了掉在电视柜下面的枪,走到可乐仔跟前,把枪递给他:“谁給你的枪?”
他不光声音冰冷,从眼神到动作都显得格外冷酷。他的鞋子踩到了洒出来的牛奶,在地板上和地毯上都留下了潮湿的白色脚印。
周游扫了眼他和可乐仔,继续在烟灰缸里翻找烟头。
莫正楠又说话了。
“都还没吃东西吧?”
周游一耸肩,可乐仔依旧不说话。
莫正楠道:“可乐,你去茂记打包点东西回来。”
周游抬起眼睛看过去,可乐仔没动,莫正楠问他:“费觉和你说什么了?”
“看着他。”可乐仔望向周游,周游眨眨眼睛:“我能去哪里?”
莫正楠骂道:“周游吃了费觉的安眠药,你吃了费觉的迷魂药啊,这么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周游听了,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莫正楠问他:“你要吃什么?”
周游还是耸肩,实在挑不出能抽的烟头了,靠在沙发上按摩胳膊。他打量着可乐仔,他纹丝不动,油盐不进,莫正楠又说:“费觉去找蛇七寻仇,被条子逮住了,人在看守所。”他瞥了眼周游,接着说,“蛇七也被抓了。”
“操。”周游一搓鼻子,嗅了嗅手指上的烟味,牙齿发痒,问莫正楠要烟抽。
莫正楠給了他烟和打火机,和可乐仔说:“枪,你拿好,三天后我去看守所接你和费觉。”
莫正楠給了可乐仔三百块钱:“走啊,去买宵夜啊。”
可乐仔拿了钱,收好枪就走了。他去茂记要了碗白粥,就着两根鲜炸的油条吃下肚,买单时点了几个小菜和一瓶啤酒打包带走,外卖做好,他提着袋子拐进一条深巷,把啤酒泼了自己一身,最后留了一口灌进嘴里,之后他便回到了街上,找了个人流量最大的十字路口朝着天上放了一枪。这一声枪响下去,除了几个路人侧目看过来,并没引起太多关注,可乐仔皱皱眉头,只好又开了一枪,这下可好,路人们抱头鼠窜,尖叫声此起彼伏,不多时,警察赶到,給可乐仔戴上了手铐,把他押进了警车。可乐仔在警局睡了半宿,被叫醒时已经是翌日正午,转移犯人的狱警拿着警棍对着墙壁敲敲打打,把拘留室的所有人都叫了起来。
“一个一个排好队!”
警察一个个点名,大家一声声喊到,两间拘留室里七个人由一串链条稍长的手铐铐在了一起。他们被押上囚车,集体转移去隆城看守所。
可乐仔的罪名下来了,妨害公共安全和非法持枪,手枪也被没收了。
和他一班车的那六个人年纪都不大,细脖子瘦腿的,发型都很出挑。他们彼此认识,一路上比划着手臂肌肉,有说有笑地用方言聊天,可乐仔听不懂,扒在窗口看窗外。
“喂,你干了什么?”坐在可乐仔右边的年轻人和他搭话,可乐仔没接腔,那年轻人推了下他,复问了遍,可乐仔还是不出声,他透过厚重油腻的头帘看年轻人,这年轻人留着斜刘海,正冲对面的伙伴抬下巴,比眼色,车上的年轻人们忽而都安静了下来,又一个来和可乐仔搭讪,这次这个牙齿蜡黄,鼻孔上穿着鼻环,他问说:“第一次啊?”
可乐仔转过头,车窗外一排树飞速掠过,可乐仔倒追着看,树是什么树已经说不清了,他眼前是一片又一片蓝绿交错的影子。可乐仔揉了揉眼睛,突然,他的头发被人抓住,整个人都被摁在了地上。他的脸颊上一凉,摁住他脑袋的那只手的手指几乎戳进他的眼睛里。可乐仔抽了口气,并没反抗,车底凉飕飕的,车轮驶过地面的声音异常清晰,他的脸上很黏。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往地上吐了口痰。可乐仔的嘴唇几乎碰到那口浓痰。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只听车前座有人粗声粗气地问:“干什么呢?都在干什么呢?都他妈老实点!”
抓住可乐仔头发的人松了手,可乐仔爬起来,在座位上坐好,擦了下脸。他听到几声怪笑,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看,又开始追踪起外头的树影了。
到了看守所,过了体检,众人领取了些生活必需品,各自抱着各自的塑料盆去了各自的牢房。可乐仔被领去了一间两人牢房,他进去时对面的床铺空着,床底下放了个塑料盆,被子皱巴巴地铺在床上,枕头边放着沓漫画书。
他坐下没多久,牢房的铁门就打开了,一个胖狱警领着费觉进来了。费觉腋下夹着拐杖,腿上的石膏换成了塑料护具,他和胖狱警谈笑风生,见到可乐仔,两人依旧闲话着家常。
“练芭蕾好啊,仪态好,气质好,学什么空手道啊,买个防狼喷雾放身上不就好了。”
“随便她啦,反正社区里面九十块一个月学费,都去看看咯,喜欢哪个就学哪个。”
狱警扶着费觉在床上坐下,两人并排坐在一起抽烟。
狱警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隐形眼镜烧穿了,视网膜脱落,瞎了。”
“两只啊?”
“一只,右面那只。”
“随便啦。”费觉抽完烟,一拍狱警,“你也没想到我会活到二十八吧?我已经活够本啦。”
狱警也抽完了烟,一瞥可乐仔,收好烟头站起来和费觉说:“这倒是,昨天看到你,还以为你在看守所附近阴魂不散十多年!”
费觉笑着躺下了,那狱警走出去后,他翻了几页漫画,问可乐仔:“吃过午饭没?”
可乐仔摇摇头,费觉从枕头底下摸出包苏打饼干扔给他。
“他和你说什么了?”费觉看着漫画,随口问道。
“你说谁。”
“莫正楠。”
“他说三天后来接我们,給了我三百块买宵夜。”
费觉一笑,瞄了可乐仔一眼:“去茂记吃的?”
“粥和油条。”
“唉!你也不吃点好的!”
可乐仔啃饼干,连饼干碎屑都不放过,用手指粘起来往嘴里送。
费觉说:“你和倪秋估计能成好朋友。”
“谁?”
“你见过啊,就是瘦瘦小小那个,吃东西也很节省。”费觉换了本漫画书,人在枕头上滑得更下,“我就不行,吃得东西多了就浪费,做人一直在退步,活到现在什么美德都不剩下了。”
他又问:“你脸上怎么回事?”
可乐仔摸了摸脸颊,使劲擦了擦。他不回答,两人也没话了,费觉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晚饭他没出去吃,在房间里吃泡面。可乐仔去了食堂,匆匆吃完,在看守所里晃了一大圈,在医务室门口瞥见了蛇七。蛇七右眼上缠着绷带,一张脸红得和猴子屁股似的,隐约能看出些烫伤的痕迹,他坐在医务室的病床上翘着二郎腿啃苹果,边上还有个马仔鞍前马后的服侍着。
“你干什么的?”医务室的医生出来撵可乐仔,“乱看什么?哪里出毛病了??”
可乐仔吸吸鼻子,说:“好像感冒了。”
医生翻了个白眼,挥手赶他:“这算个什么事啊,走啦走啦。”
可乐仔转身走开,他没注意看路,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一抬头,看到对方的斜刘海,可乐仔往边上走开。那斜刘海却不依不饶,勒住了可乐仔的脖子,他身后的两个帮手连推带搡地把可乐仔拖进了边上的厕所。
“听说你和一个瘸腿的一个房间?”斜刘海把可乐仔堵在厕所隔间里,他的两个帮手在门口把风,斜刘海捏紧了可乐仔的下巴,将他按在墙上,目露凶光。
可乐仔没有任何表示,斜刘海道:“和我换身衣服。”
可乐仔这才说话:“你是蛇七的人?”
“操`你妈,多管闲事!”斜刘海啐了他一口,抓起他的头发就把他往抽水马桶里按。可乐仔一挣,手上两拳打在斜刘海肚子上,胳膊肘往外一撑,架住斜刘海的左手,身形一晃,直接将斜刘海的左手反扣到了身后,押着他反将那斜刘海摁进马桶圈里,手起盖落,一马桶盖下去直接将斜刘海打晕了。
可乐仔踢开门出去,两拳放倒两个把风的人,出了厕所,恰好看到蛇七由那服侍他的马仔搀扶着往浴室的方向走去,此时是晚上九点四十五分,临近看守所的熄灯时间。
可乐仔在浴室门口观望了会儿,蛇七一进去,浴室里走出来不少人,有些人脑袋上还顶着细白的泡沫,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上。
可乐仔没再等下去,直接回了牢房。
费觉还没睡,看到可乐仔,问了句:“打架了?”
可乐仔挠挠太阳穴:“不算吧……”
“啊?”
“本来不想打的……”可乐仔脱了鞋子,钻进被窝里,说。
“说说看啊。”
熄灯了,费觉还在看漫画。可乐仔仰脸躺着,屋里并不是一片漆黑,一片凄白的月光被铁窗分割,散落成三片紧贴着地面,费觉的脸,和他手上的漫画。他一页又一页地翻着书。
“你在看什么?”可乐仔问道。
“水浒传。”
“好看吗?”
费觉笑了:“你怎么今天话这么多?”
可乐仔望着天花板:“谢谢你经常去陪可可玩。”
“没事啦,反正我那么闲,大把时间,你妹妹都很聪明很可爱啊。”费觉说,“我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
可乐仔闭上了眼睛,费觉再说什么,他没听清,他一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可乐仔和费觉在牢房里待了一整天,三餐不是吃饼干就是吃泡面,到了快熄灯的时候,可乐仔拿上毛巾去了浴室。
蛇七还没来洗澡,浴室里的人不多,可乐仔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冲水。
约莫五分钟后,蛇七的那个马仔进来了,不等他开口,大家就都识趣地收拾了东西走人,可乐仔离门口远,浴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他还在冲水,那马仔见了,趿着脱鞋过来拽他,说:“喂,没看到清场啊?”
可乐仔取下毛巾,一把勾住那马仔的脖子,用湿毛巾捂住了他的口鼻。
马仔在挣扎,十根手指在可乐仔的臂弯上乱抠乱抓,可乐仔臂膀上使劲,把马仔拖到了花洒下面,不出两分钟,那马仔双手垂落,人也跟着瘫软了下来。可乐仔把他放到地上,搓洗了毛巾,拿起拖鞋,光着脚走到了换衣间。
右眼上戴了个眼罩的蛇七正叼着香烟看杂志。
可乐仔从他的右边靠近,蛇七还问:“阿宾,清完没啊?怎么这么久??”
可乐仔挥起拖鞋直抽蛇七的右脸,把他踹倒在地,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膝盖顶住他的胸口,掐住了他的脖子。
蛇七瞪着左眼,眼里满是怒火,满是愤懑,但他这只眼睛里的活力没能坚持太久,他很快就断了气。
可乐仔站了起来,正要穿衣服,却听储物柜的方向传来一声怪响。他循声找了过去,只见一个留着斜刘海的年轻男子摔坐在地上,他脚边是一把磨尖了的牙刷,□□是湿的,人紧贴着墙壁瑟瑟发抖:“别……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可乐仔走过去:“蛇七找你杀费觉,是不是?”
斜刘海连连摇头:“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大哥说对付一个瘸腿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还有那天!”
“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可乐仔踩住了那把牙刷。
“这个……这个是我防身用的!我没有恶意!我真的没有!!我家里还有奶奶,有爷爷!我有女朋友!我女朋友大肚子了!!”
可乐仔捡起那把牙刷,捂住了斜刘海的嘴,对准他的脖子捅了三下。
他去浴室洗了个澡便回了牢房。费觉已经睡了,可乐仔也在自己床上躺好,十指交握叠在身上,他睁着眼睛度过了一夜。
两天后,可乐仔被保释出狱,莫正楠在看守所门口等他,他上车后坐了阵,费觉也出来了,他拄着拐杖一小步一小步地到了车前,莫正楠在车上抽烟,开了车门锁,费觉钻进后排。
“送你回家?”莫正楠问道。
费觉把拐杖横在腿上,道:“不然呢?”
“我没问你。”莫正楠说。
可乐仔道:“去医院吧。”
莫正楠点头,把可乐仔送去了玛丽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