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灯映雪》素手鸣锋嘀

3、云泥判

　　凤暄颐斜靠在椅背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闯了大祸的夫人，刚才听了王妃的叙述他起了一点点好奇。
　　脸色苍白得像鬼，骨瘦如柴，他不记得有这样一位难看的夫人，经过王妃提醒才知道是鄂风万的女儿。
　　鄂风万，呵，很快就会将经州收为己有。想起来了，是两年前初出茅庐的第一场胜利，和鄂风万联合偷袭曾州，如何才能不动声色？鄂风万提出利用自己的女儿：因为是庶出，别人决想不到是两家结盟上，而陪嫁的礼物中暗藏玄机。“至于这个女儿姿色平庸，就当作一份礼物吧。”鄂风万轻描淡写形容了一下，他也未在意，还是封了个如夫人，为了政治上的需要。
　　还真是说了一次实话，这个老狐狸。
　　嘴角牵起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他随手捡起一块桂花糕在一干人惊异的目光中咬了一口：“嗯，不错。不甜，又有一股清香，是荷香吧？”
　　“是，糯米用荷叶包着蒸的。”
　　“要是王妃不喜欢，本王拿去吃了。”
　　“不是的，殿下……”王妃欲言又止，琮王不爱吃甜的，所以从没来过花神祭，今天吹的是那股子风？罢了，她定了定神：“燕代，姑念你一片孝心，今天就把这桂花糕作供奉花神的祭品，恭喜你。”
　　这算什么！梅夫人心中千便咒骂：该死的燕代，不能这么便宜她，有了！向前盈盈下拜，梅夫人轻启朱唇：“殿下，照往年的规矩，赢了花神祭的人是要表演一个节目的，不知燕妹妹给大家准备了什么惊喜？”
　　“我没有准备，因为没想过今天会被选中。”燕代直接拒绝。
　　“那么随便演一个吧，本王也想看看。”没想到琮王率先发难，众人又是一呆。
　　“让殿下失望了，燕代生性鲁钝，既不通六艺又不擅长歌舞。”
　　“那么吟个诗做个对总会了吧？”
　　“自小疏于管教，不通文墨。”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歪歪扭扭，恐污了殿下的眼。”
　　“好。”凤暄颐不怒反笑：“有点意思。给你十天，十天时间足够准备一个节目了。不管你是倒立也好、打滚也罢，本王都算你过关，否则——本王的后宫里容不下庸脂俗粉。”语毕扬长而去。
　　沉默，死一般的沉寂。
　　没有人，后宫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和王进行这样的对话。
　　她是燕代么？入宫两年虽不是什么察言观色能讨人欢心的主儿，却也谨言慎行没出过什么纰漏。
　　燕代啊燕代，你这可不是找死吗？梅夫人震惊之余暗自窃喜，她不知道燕代也在笑，这才是她心心念念的结果。
　　赐死、被逐出宫，哪种结局会更好？不想再忍耐下去，自娘去后还有什么可怕的，燕代平静地顶住众人异样的目光回去。
　　“主子，您疯了吗？您今个儿是不想活了吗？”提篮焦急惶惑的声声发问没有换来燕代的回答，她眼里噙着泪水：“您……这是何苦？您还要糊涂到什么时候？今天桑夫人在场上说的话有根有据，若不是在您身边安插了眼线怎么会那么明白，她们摆明是想整您，您——您还要自个儿把自个儿往绝路上逼，您到底怎么想的阿？”
　　“这和你没关系。”燕代冷冷地开口：“我是为了引起殿下注意，你不要多管闲事。还有，前几天梅夫人跟我要你，我答应了，你可以收拾东西去了。”
　　“主子……”提篮悲伤地看着燕代，燕代却不看她，狠了心肠道：“去吧。你跟了我两年也没什么好处，我已帮你打点了些金银放在桔宁那里，自己去取吧。”
　　“主子……”
　　燕代扭过头，指甲深深掐在肉里。
　　提篮刚走的几天燕代还有点不习惯，有时眼见是桔宁也就喊出提篮的名字，到了第六日上，忽然听闻鄂五加来鋈国，既而通传入宫来叙兄妹之情。哪来的兄妹之情，燕代暗自好笑：且看他搞什么名堂。
　　鄂五加态度恭敬，入门就先半躬着腰作了个揖，一边心绪复杂地抬眼偷望端坐在厅上的燕代：依旧是平凡的长相，也不因着素而飘然。他心中游移不定：是我会错了意？不会。凤暄颐叫我来后宫问候妹妹，就是看看燕代的意思。可是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得宠？不会的，不会的。莫不是他在搪塞我？这个人太可怕了，爹临死前嘱咐过和他打交道要格外小心的，可现如今——罢，自家兄弟都靠不住，听他话中的意思燕代是可以改变局面的人，无论真假，总得试一遭。
　　鄂五加打定主意，抬头刚欲张口，正迎上燕代深邃冷澈的目光，一触到燕代的眼神，他一激灵。忘不了，两年前那一幕闪现在眼前：燕代就在他面前，这张生疏而犹带稚气的脸，若非做出逃婚这种悖逆的事他一生也未必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妹妹。“啪”，一掌，他清楚地听见皮肉撞击的回响，握住火辣辣的手掌，他惊异地看见摔倒在地上的燕代抬起半边红肿的脸颊看着他。没有哭，那双琥珀色透明的眼睛包含着哀伤、愤怒和绝望。
　　他不明白，爹有那么多女儿，正出或庶出，没有一个这么妄为，更可笑的还有燕代的娘——居然帮助她逃跑。
　　现而今，这双眼注视着他，像平静之下掩藏着惊涛骇浪般，逼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有点后悔，早知不该把事情做那么绝。
　　静，听得到心跳的静。
　　他索性把心一横，张口便是句客套话：“十二妹两年不见，比以前愈发漂亮了。”
　　燕代没有接口，淡淡地说：“大哥，坐吧，不用客气。”
　　“是，是。”鄂五加坐下，不安的搓搓手：“十二妹，这两年我时常挂念你。我们虽非一母所生，可也算是血缘至亲，哥哥以前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妹妹你见谅。”
　　一句道歉能改变什么？燕代微微苦笑，声音依旧不起一丝波澜：“陈年旧事，就揭过了吧。”
　　有门。鄂五加吁了一口气：说不定倒要谢谢我。这样想他底气也足了些：“琮王年少有为、仪容出众，妹妹也算所托得人，反倒是哥哥我”，他顿了顿不见燕代有反映续道：“经州现在局面堪忧，鄂里末他不念手足之情竟要与我争位，可怜爹一世辛苦才打下这片江山，指望我继业守成……”他越说越愤慨正要说出主题，忽然听见一句：“不行。”
　　错愕间，鄂五加疑心自己听错了却听燕代说道：“大哥是来向琮王求助的吧？奉劝一句，自家兄弟的事还是不用麻烦外人的好。若是更指望我能代言一二，我可以告诉大哥:我不是能在琮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妹妹见死不救吗？”鄂五加隐隐有种卑屈的自耻，然而一开口连自家都觉得更谦恭：“你是不知道鄂里末他——他欺人太甚！我只要借两万兵马，两万就可以，加上我自己的四万就能夺回经州六个郡。”
　　“我的确是无能为力。”燕代有点意外鄂五加的偏执，莫不是琮王向他说了什么？
　　鄂五加见燕代一力推拒反有点相信凤暄颐的话，眼珠一转起身匍匐在地，拿出十分的乔张：“我打妹妹那一掌是当时情势所迫，当着爹和众多文臣武将的面我不能不维护爹的权威，更何况之前鄂里末那番作为我……我也不能落后于他。”
　　“别说了。”燕代拧紧了眉头。
　　“你不怨吗？你不恨吗？你忘了是谁带人抓住你，是谁用剑指着你娘逼你出嫁……”他连珠炮的发问意在挑起燕代同仇敌忾之心。
　　怎么会忘？燕代心潮起伏：雪地里鄂里末森森的笑：‘你能逃到哪里？’，庙堂上鄂里末嚣张的笑：‘不怕我失手吗？’那是锥心的痛苦和失望，可是你今天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利，燕代压制住心头的翻腾，冷冷地说：“大哥，你还在翼希什么？”
　　“什么？”鄂五加诧异地望着燕代：“你不想报仇吗？或者你有什么愿望大哥能办到的大哥都会尽量满足你。”
　　“你在提交换条件吗？”燕代泠然一笑，她目光炯炯盯住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大哥一字一顿地说：“你－能－让－我－娘－复－活－吗”
　　“燕代！”鄂五加呆望着这个如往日一样陌生的妹妹，他赫然发现自己看不懂这个妹妹，或许永远看不懂，他知道无力改变什么，失魂落魄地起身。
　　燕代见鄂五加这副模样心中有些不忍，轻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哥手上的兵力自保绰绰有余，又何必汲汲于寸土？”
　　鄂五加并不答话，恨恨地扫了燕代一眼后离去。
　　在恨吗？如果怨恨可以改变什么……你能让时光倒流吗？你能让一切没有发生吗？你能让我再变成天真无邪的自己吗？既然什么都不能改变，你为什么还要残忍地撕开我的伤口。
　　燕代走到回廊下，慢慢矮下身。
　　泪水，无声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