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秣陵噬心妖【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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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离城
寻柳倚在醉月阁二楼的栏杆上，素手捏起一粒葵花籽儿放入口中，上下嘴皮子一动，吐出两片齐整的瓜子皮来。一粒瓜子皮晃晃悠悠的飘下楼去，落在一等姑娘绿菊的手上。绿菊抬头，有些恼怒的轻笑：“哟，我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畜生，没想到是咱们的寻柳姐姐呀。莫不是今日歇了业，没了客人上门，姐姐寂寞了，拿妹妹消遣呢？”
寻柳不怒反笑：“绿菊妹妹嘴皮子倒是厉害的很，姐姐真是自愧不如。方才不小心掉了片瓜子皮在你头上，姐姐向你赔罪了。”寻柳说着当真在二楼弯了弯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大袖子拂过栏杆，将整包的瓜子给倒了下去，生生的砸了她满脸，寻柳急急忙忙的捂住嘴，惊道：“哎呀，绿菊妹妹，姐姐真的不是有意的。来，我看看，可把这张娇俏的小脸蛋儿伤着没？”边说着边忙忙的提着裙摆奔下楼来。
绿菊头上的瓜子已经被边上的姑娘们拨下来了，在脚边落了厚厚一层，寻柳拨开人群，走到她身边，伸手去取她头上花簪里卡着的瓜子，被她一手推开：“用不着你那么假好心。”寻柳泫然欲泣道：“妹妹怎么能这样说，姐姐真不是故意的。”绿菊扶着扯乱的发髻，插着腰，冷笑一声：“别给我摆出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这的姑娘哪个有你风光，在当家们面前是个顶顶的红人，我们受你的气还差不多，哪敢给你气受。当家的不在，少在这儿装模作样。”
寻柳收了欲滴未滴的泪：“我哪儿装模作样了？平日里我哪点对不住妹妹？不过一颗瓜子皮，我也道了歉了，用得着这般斤斤计较么？”
绿菊嗓子扯得更大了：“我斤斤计较？!这可不是一颗瓜子皮的事。”绿菊说着从发髻上又摸下几颗瓜子来，摊在手心：“你说要与我道歉，就是给我倒了一堆瓜子儿？分明是成心的。不就是我近来风头比你足，招揽的金主比你多，你嫉妒我，想要毁我容貌。哎呦，我的这张小脸蛋喂，可是能招大官人的小脸蛋，若是我的脸蛋受了损，看看当家的是站在你这边还是站在我这边。”
其余的姑娘皆在一边看着，既不出声阻止，也不上前帮忙。
闫衍枳和胡卿夜恰好看见这一幕，止住了脚步。闫衍枳悠悠道：“果然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分身，你塑的人，果然跟你一样没脑子爱撒泼。”胡卿夜皱眉，有些不高兴：“再怎么没脑子，不也给你带来了百金的进项么？”语调一转，扬声冲下面喊道：“春桃，夏荷，秋葵....“胡卿夜点了二十几个人，”你们跟我来。还有你，绿菊，快些。”
绿菊一挑眉，娇声应道：“来了~”
从寻柳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狠狠地撞了寻柳一把，得意的说道：“你不是最得当家看重么。怎么当家的叫了那么多人，独独没叫你啊。哦，兴许是当家的忘了吧，姐姐别急，我去跟当家说说。”
寻柳冷笑：“妹妹别高兴的太早，没见着去的都是些下等奴仆么，妹妹可别待会哭着出来。”
“哼。”绿菊扭着腰走了。
寻柳看着她走上二楼，心里顿时不安起来。其实她方才冷对绿柳的话，自己心里也没底，当家的叫了二十几人，虽然其中确实有几个下等奴仆，更多的却是些正当红的姑娘，唯独不叫自己，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寻柳惴惴不安的想着莫不是刚才的事被当家看见了，对自己不高兴了，想着提拔个另外的来夺了自己的权？这可怎么办？不成，我得去听听当家的叫他们到底是什么事。寻柳略一思索，也悄悄的跟在后头，远远地看他们一行二十余人皆进了胡卿夜的屋子，门一关，却是什么声息都没有了。
寻柳踌躇了一会儿，心中实在是好奇的紧，此刻四下又无人，寻柳便偷偷摸摸的走进水榭，在胡卿夜的窗下站定，透过半掩的窗户往里看去。
闫衍枳坐在胡卿夜房中的美人榻上，提起金丝玛瑙刻花酒壶给自己斟了一壶酒，轻抿一口，看着面前直愣愣站着的一排面无表情的人，淡淡的对一旁摩拳擦掌的胡卿夜说道：“狐狸，你能不能快点。这么一排人站在面前，瘆得慌。”
胡卿夜哈哈的笑，手指挨个点上这排人的眉心，一排人一动也不动，好像什么也感知不到似的：“榆木头，没想到这世上也有让你瘆得慌的东西。不过是几个傀儡人，你怕什么？”
“你没觉得，他们这张没了表情的脸，很像面具么？说起来，你当初到底是用什么塑人形的？”
胡卿夜倒是一脸遇到知己的模样：“榆木头，还是你懂我。我就是用面具做的脸，后头缝了个大布袋，装了些塘里的淤泥。你一说我又想到了那做面具的老头，那黑心的很，几个面具就花了我十贯钱，啧啧….”
“…”闫衍枳扔过酒杯提醒他，“狐狸，你现在该做的正经事不是回忆旧事。”
胡卿夜轻轻松松接过酒杯，恍然：“哦。”
胡卿夜走到最边上一人的面前，手心覆在那人的胸前，微一使力，一滴东珠大的边上还拢了一层薄气的血便从心口冒出，浮在半空，胡卿夜将酒杯置在血的下方，那血便滴在了酒杯中。而那人，便已肉眼所能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最后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果然变成了一张瓷质的面具，“啪”的掉在地面上，碎成了两半。一同掉在地上的还有那装了黑乎乎淤泥的布袋。然后，那人的四肢乃至躯干却逐渐褪成了几截白生生的藕段，孤零零的顽强立着，衣衫还套在上头，看着很是滑稽。
胡卿夜随手掰断了一根藕节，递给闫衍枳：“榆木头，要不要吃？这可是十年的老莲藕啊。”闫衍枳一脸嫌弃的吐出两个字：“不要”。胡卿夜“切”了一声，在袍子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往下一个傀儡人走去，嘴里还含糊不清的说道：“这般养颜妙品，我还舍不得给你呢。真是不识好歹。”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胡卿夜警觉：“谁？”说着忙追了出去，外头却是一个人也没有。胡卿夜回来，奇怪的说道：“我是真听到有声响，怎么没人呢？”
闫衍枳挑眉看了外头空荡荡的游廊，淡淡道：“有人也无妨。我们做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胡卿夜继续他的差事，闻言道：“我只是怕那些小妖以为我们要吃了他们呢。他们胆小，不想吓着他们。”
闫衍枳轻笑：“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慈悲心。”
寻柳躲在水榭的台柱下，一脚点在荷叶上，心还砰砰直跳。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撞见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当家是妖，这醉月阁是个妖精窟，她从来没放在心上，因为她也是一只妖，一只修为极低的柳树妖。她不知道当家的为什么要开这醉月阁，要收留他们这些无处可去的妖精，让他们习幻术，用幻术构造虚无梦境让那些寻乐子的恩客以为自己身处温柔乡，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当家的一直对自己和阁中的姑娘小厮不错，她也感激在心，想着在当家庇护下好好的过日子。没想到这二当家原来对她们好都是假的，他不过是想把他们养熟了吃掉，以此增进自己的法力。
她方才在外面就瞧的清清楚楚，那绿菊眨眼便被吸干了精血，头也掉了，胡卿夜还掰断了她的一只胳膊直接生吃了，那咔吱咔吱的声音令她顿觉汗毛倒竖。寻柳不由的一阵后怕，若是今日叫的是自己，怕自己现下也跟绿菊一个下场了吧。
不，我不要死。我要逃出去。寻柳手克制不住的抖起来，待胡卿夜进了屋，她又待了片刻，便悄悄的爬上栏杆往外走去。
许行荇正从自己房里收拾了东西出来，恰好看到寻柳急匆匆穿过游廊，转进前院去。她略带诧异的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推开胡卿夜的房门走进去：“我刚刚看到...诶，你们在做什么？”
闫衍枳抬起头纠正她：“不是我们。是胡贤侄。”
许行荇又喊：“狐狸，你是在毁尸灭迹么？”
“瞎说什么。你仔细看看，这可不是人腿。”胡卿夜掰下一根立着的白色柱状物递给她：“小杏子，快尝尝。这可是十年的老莲藕。”
许行荇半信半疑的咬了一口：“还真是藕段。味道不错，就是细了点。”
“十年的莲藕，能有水分就不错了，你就别挑剔了。”胡卿夜继续他的工作。
许行荇也杵在一边瞅着，感慨道：“没想到我们醉月阁中的姑娘居然是用藕节做的，我一直以为是妖精呢。”
闫衍枳回答她：“也有妖精。不过大部分都是用用莲藕塑形加上胡贤侄的一滴妖血为心呵气化成的，这样方便省事。现在既然咱们走了，自然不能把这些莲藕人留下。”
“哦，我知道，每只妖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我们这样做，是怕道士循着莲藕人身上的妖血和妖气找到我们对吧。兵法上说，这叫斩草除根。”
胡卿夜哈哈大笑：“小杏子，你的兵书看的真不怎么样。”
“不。这叫以绝后患。”闫衍枳弯弯嘴角，对她解释道：“斩草除根是你对敌人要下狠手除去祸患。对自己，却不该这样说了。”
“反正都一样。”许行荇不在意的摆摆手，扯了张椅子，面朝椅背，一抬腿跨在两边坐下，下巴支在椅背上，歪着头问闫衍枳：“对了。难道寻柳也是莲藕人么？那为什么把她给放过了呢？不要紧吗？”
“寻柳？她不是莲藕人啊。”胡卿夜闻言回过头来，“她是柳树精啊。我哪有那能耐做出这般心思玲珑多窍的姑娘。”
“哦。是么。”许行荇把头又转回来，跟他对视，“可是我刚刚见着她急慌慌的走过去。我还以为是你叫了她又放了她呢。”
胡卿夜闻言和闫衍枳对视了一眼。这么说，刚才那人是寻柳。
“那寻柳会不会以为衍枳哥哥跟狐狸在吸食小妖的元气？若是她误会了说出去造成大家的恐慌怎么办？”
闫衍枳站起来：“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许行荇急急忙忙的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衣裙后摆。
“榆木头，把另外几个傀儡人也叫过来。你知道的。”胡卿夜喊道。
闫衍枳跟许行荇去了前头，前头的人却似乎是没听到一点风声，依旧是初时的样子。几个小厮懒懒坐在大堂的桌边摸着牌九，四周围了一群无所事事的姑娘，嗑着瓜子，巧笑嫣嫣。
一个窝在楼梯口打瞌睡的小丫头看到他们，急急忙忙的站起来：“闫当家的，许姐姐。”
许行荇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发髻：“阿圆乖。刚才见着寻柳没？”
小丫头点点头，乖巧的回话：“寻柳姐姐刚才急急忙忙地出去了。也没说要去做什么。兴许是去逛街去了吧。许姐姐找她有事吗？阿圆去叫她回来。”
闫衍枳开口道：“不用了。阿圆，胡当家找你，你过去吧。”
小丫头又喜又惊的指指自己：“胡当家的找阿圆？！阿圆马上去。”
许行荇扭头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不可置信的看向闫衍枳：“衍枳哥哥，阿圆也是傀儡？”
“不只是她。”闫衍枳淡淡点头，然后微提高了声调：“长福，长寿，花姑.....胡当家的找你们结工钱。你们去后头找他去吧。”
许行荇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自己身侧走过，笑眯眯的冲自己问好，往后头走去，怀揣着希望和笑意的往后头走去，他们却不知道，一旦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明明刚刚在狐狸的屋子里见到那些残肢断节的时候没有那么大的感受，可现在面对着活生生的人，许行荇有些不忍心的别过头，喃喃道：“他们，怎么是傀儡呢？”
闫衍枳摸摸她的头：“行荇，虽然你对他们有感情，可他们就是傀儡，是胡卿夜的血做成的傀儡。他们甚至连血肉之躯都没有。没有心，就不会有情感，你所见到的一切，他们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不过是延续胡卿夜在塑造他们那一刻所拥有的心情。所以，不要想太多。”
“我知道。”许行荇咬了咬下嘴唇，“我只是心里有点难过而已。不过孰轻孰重我还是分的清楚的。”
“慢慢想明白了就好了。”闫衍枳说罢走上前去，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朝下面道：“各位静一静。”
楼下原本还在热热闹闹玩牌九和看牌九的人全都安静下来，站起身仰着脖看着他。
闫衍枳对旁人说话一向言简意赅：“秣陵不大太平了。诸位走吧。”
楼下众人顿时一片窃窃私语，脸上皆是疑惑之情。
许行荇连忙补充：“各位请听我解释一下。是这样的，不知大家是否有所耳闻，昨夜秣陵城里失踪了好多小妖，怕是有道人盯上秣陵了。这儿已经不大太平，所以为了大家的安全，希望大家各自散去，找个地方重新生活。嗯，若没什么事，现在就可以动身了。”
下边忽然有人喊起来：“许姑娘，我们已经有十余年未曾出过秣陵城，我们该去哪儿，还请您给我们指条明路。 ”这人倒是聪明，话虽然是朝着许行荇问的，实际上却是向闫衍枳请教的。
闫衍枳淡淡道：“北上吧。越往北阴气越重，寻常道士不敢轻易入北地的。”
那个小厮又道：“不知三位当家往何处去？可否容我等与三位一道同行。”
许行荇刚想说：“我们去…”
“我们不是一路人。不同行。”闫衍枳说的简略，既不说自己去往何处，也不说自己如何去，只直截了当的拒绝了。
那人便不说话了。
又有一人怯怯地出声：“许姐姐，我能待会再走吗？我想跟阿圆一块走。”却是与阿圆一贯要好的阿团。
许行荇犹豫了一下，看向闫衍枳，看到他微微点头，才道：“阿团，你不用等阿圆了。各位，你们也不用等那些被胡当家叫去的同伴了。他们与你们不一样。他们不是妖。是…”许行荇想了想，用了个比较和缓的词，“是胡当家的分身。所以，他们不需要离开。”
下边顿时炸开了锅。
“长福长寿居然是胡当家的分身？”
“难怪我看他俩长的挺像。”
“绿菊居然也是，真没看出来啊。”
“没想到咱们胡当家宜男宜女啊。”
“………”
“好了！”闫衍枳轻呵一声，“你们有那份闲心讨论这个，不如先想想道士来了该怎么办吧。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出城去。你们修为都太低，不要往一个地方走，那样太过显眼。分散开来。每人往自己身上淋些狗血，也能遮了妖气。“
“那样法术不就更弱了么。”
“法术弱些，能保命就好。再说了，人家以为你是凡人，还需要与你大打出手么？好了好了，赶紧散了吧。待会我去叫上几桌席面，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个午食，就当饯别宴了。”许行荇挥挥手。
众人这才散去，各自收拾物什。
闫衍枳问她：“行荇，咱们的行李你可收拾好了？”
“衍枳哥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我早收拾妥当了，不但我的屋子里的，还有你的屋子里的，全都收拾完了，包管你满意。嗯，就差狐狸那屋了。”
“说我什么呢？”
许行荇扭头，看见胡卿夜慢慢悠悠的走过来，连忙跑过去：“狐狸，我帮你收拾屋子去。”
“去吧。记得把我那几身新作的衣裳给收拾上。”
“哎呀，知道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秣陵噬心妖【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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