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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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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方的协力下,新建不久的奇兵队搬至赤间神宫,总算是有了一个独立的屯所,此前还不过是纸上谈兵的新式训练计划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青年们距离梦想中的精锐之师又近了一步。
荣太郎的才华终于得以施展,他倾尽自己全部智慧,专注于最不起眼也是最重要的日常训练中。
奇兵队中多为农民、町人之辈,不乏目不识丁者。荣太郎便将长篇大论的兵书分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用最粗浅易懂的假名写出了几本小册子,早年无意间学过的画技再次重见天日,为了方便理解,荣太郎在小册子里画了不少插图。
从未进过学的队士们很是稀罕这些小册子,操练刀枪之余,总会把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拿出来,几个人坐在一起,讨论看不懂的地方。荣太郎见状,除了感到欣慰之外,他总会耐心地解答,即使队士提出的问题有时非常愚昧。
荣太郎与出身低微的奇兵队队士们真诚交往,他甚至亲自组建了一支新队伍。
对于这支定名为“屠勇队”的组织,奇兵队内部也存在众多反对之声。因为屠勇队的队士皆是荣太郎挨个村落招募而来的贱民。
这些人的身份远在士农工商四等级之下,世代从事为人所不齿的低贱工作,仿佛一群幽灵,消无声息地活在幕府的统治下。时人称他们为“秽多”、“非人”等,但更多的人连提也不愿意提到他们。
且不说来自奇兵队同伴们的反对,就算是屠勇队的的队士,也对荣太郎投以狐疑的目光。
长期的歧视使他们不敢轻易相信外界的善意,他们来到屯所,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出人头地之类的想法,他们想都不敢想。习惯了异样的目光,反正回家就要饿肚子,倒不如赖在这里,很快屠勇队队士惊讶地发现这个劝说他们入行伍的年轻武士有些不一样。
不是有些,是很不一样。
没有人会触碰贱民碰过的东西,可他不仅碰了,还把自己的手巾拿给贱民用。普通的样式,四方的一角上绣了一朵樱花,应该是出自武士的妻子之手。队士眼睁睁看着荣太郎把用过的手巾收回到怀里,不禁忧心忡忡地问道:“您妻子难道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荣太郎马上明白过来,对方担心春如果知道丈夫把手巾给贱民使用会生气,“不,你放心吧,她不会介意这种事情的,”荣太郎轻笑道,“上次带过来的和果子,你说很好吃,我回去后讲给我妻子听,她很高兴,还说下次要给你们做其他的尝一尝。”
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妇。
“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妇。”竟有人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看来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人。
“在别人看来,确实很奇怪,”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手巾上的樱花就贴在胸口,牵动情思悠悠,“所以我很感谢她,从以前到现在,她一直支持着我,因为有她在,我才能旁无顾忌地干我想干的事情。”
碧空如洗,朱色的神宫显得格外神圣。
荣太郎抬起头,刺眼的阳光使得他眯起眼睛,不由有些纳闷,早上出门时,春说今天要送些吃的来,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也应该到了呀,难道是迷路了?
“喂,荣太郎。”
“高杉!你怎么过来了?”
一旁的队士们纷纷不动声色地散开,一下子阴凉的屋檐下便只剩下荣太郎和高杉这对同门师兄弟。“我托人捎了一坛荻的酒。”嗜酒的总督咧嘴大笑着举起酒坛。
凉风习习,两盅醇香的美酒,一碟爽口的小菜,既是炎夏的快意小憩,亦是思乡的明月光。
醉人的酒香萦绕鼻尖,小巧的杯盏里人影晃晃,舌头变得麻木,味觉视觉开始模糊不定。
“怎么样,鹈野的手艺不比春差吧。”高杉摇晃脑袋,似乎这样就可以驱散眼前模糊的幻象,彼时界屋的头牌已经离开莺莺燕燕的街坊,洗尽铅华后的动人面容,令高杉在下关的每一天都充满唯美和柔情。
荣太郎饮下的酒少,尚无醉意,他笑而不语,或许这次花天酒地的浪子当真遇到了此生挚爱,刚从外地视察归来,高杉便不顾车马劳顿,急匆匆赶回他和鹈野共同的住所,奇兵队里流传着总督与花魁一见钟情的浪漫传奇。
渐渐地,四周的景物晃动起来。灯笼那么大,那么亮,就像是太阳,大家一起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喧嚣让高杉觉得快活,是谁,是谁在引吭高歌,唱得可真难听,完全不成曲调,偏偏还要手舞足蹈又唱又跳。就不要再唱了,再唱下去要惹人笑话的,松阴老师。
“我第一次来下关还是安政四年,和老师,和大家一起来的,”高杉晃动杯盏,芬芳的香气愈加浓烈,“我和久坂都好胜,就是爬山,也定要争个第一。到后半程就没了力气,反倒让老师拔得头筹。”
“想不到过去了这么些年,竟然又和下关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下关的土地上,建成了梦寐以求的军队,遇到了最心爱的女人,这里好像是高杉的福地一样。
高杉不禁感慨,忽然他道:“不知道久坂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想必忙于战事,可再没有人联络公家的话,京中的风向恐怕就要变了,那帮公卿骨头软得很。”
“无须担心此事,有人已经上路,不日便可抵达京。”
高杉追问,荣太郎却显出讳莫如深的模样,只道那人非常可靠,断不会差错。高杉不再强求,自己这个后辈少时便稳重自持,既已说到了这份上,何须生疑。
他转而指着烈日下的屠勇队队士,对荣太郎说道:“荣太郎……这事就只有你能做得出来……”他已然微醺,一仰脖子,浊酒下肚。
荣太郎面对醺醺然的高杉,感激道:“屠勇队能够顺利建立,多亏有你相助。”
赤弥武人等人都反对建立屠勇队,为此列出了五大反对理由,荣太郎看过,里面不全是盲目的歧视,至少影响奇兵队普通队士士气这一条,荣太郎本人也是承认的。
最后拍板的还是下关奉行兼奇兵队总督的高杉,“武士的体魄已经腐朽,长州现在内忧外患,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高杉的官位最高,众人见高杉意志坚定,只得作罢。不仅如此,高杉将筹建屠勇队之事全权交由给荣太郎。
闻言,高杉摆摆手:“你提出来要建屠勇队的时候,我和大家一样,大吃一惊,起用贱民,这个点子,不敢说后无来者,但至少是前无古人,大胆,非常大胆!”
“这事,我想不出来,更做不到。”高杉指指自己,又指指荣太郎,“你能,只有你能得到他们的人心。”口齿含糊,思路却还清晰。
“你看,我一来他们就都走开了。”队士们正在烈日下勤奋操练,挥汗如雨。
高杉是上级武士家的嫡长子,高贵的出身赋予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与狷狂,譬如启明星,光芒难掩。而对于屠勇队队士来说,高杉是他们本能里恐惧躲避的大人,相比之下,出生于足轻家庭的荣太郎更容易接近这群等级制度最下层的人。
“你和我们出身不一样。山县说你父亲派人给你送来了书信,抱歉,因为屠勇队的事情,让你为难。”高杉的父亲得知儿子的所作所为,觉得颜面尽失,大为光火,一连数封家书,对儿子当头棒喝。荣太郎心知这和屠勇队的建立脱不了干系。
高杉不以为意:“我只是做我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父亲以后总会明白的。”
“我首先是一名长州的武士,其次才是一名儿子。”
“听说,”荣太郎踌躇片刻,他犹豫着应不应该说出来以及说出来后高杉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听说在遥远的西洋,没有贱民,也不分士农工商,众生平等。高杉,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这个国家也会没有贱民,没有士农工商。”
“真有那么一天的话,”高杉笑着自斟自酌,两颊通红,“我第一个反对。”
高杉的眼皮越来越重,几欲昏昏欲睡。“父不父,子不子,臣不臣,君不君。还不要乱了套。”
荣太郎颇为诧异,他打量起对方,散漫地盘腿歪坐着,连饮数杯,眼神有些涣散,不似说假话,身为奇兵队的建立者和屠勇队的支持者,高杉本人却坚决维护等级制度,看起来似乎很矛盾。
但细思之下,荣太郎似乎又有些明白。说来说去,这个问题又绕回了出身上,所谓高低贵贱,没有低贱的阶级,就不会有高贵的阶级,这对于以武士身份为荣的人来说,不可接受。
“你愿意支持屠勇队,就只是想要得到强大的战斗力吗?”趁着高杉醉意朦胧,荣太郎坦然问道。
“不错,用得好,这就是一支媲美秦军的虎狼之师。”
“我不管他们是什么出身,只要能打败洋人和幕府。”
高杉已经拿不稳酒杯,他摇头晃脑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没有贱民,没有士农工商的话,那就是武士之魂真正灭亡的日子。”
哐当一声,杯子掉到了地板上,高杉伏在矮桌上酣然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