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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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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长长的坡道,拾级而上,再穿过店铺林立的市街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下关最繁华的市街后面,几名乞丐,或者该称呼他们为浪人更为合适,总之这几名衣衫褴褛的男人蜷缩在墙角里,他们用野兽的眼神望向入侵者,运气好的话,就是今天,他们就可以摆脱贫穷带给他们的屈辱。
然而很快他们便失望了。精心保养的鞘,轻便实用的护手,衣着朴素的武士不健壮,却非池鱼之辈,脚下的每一步气从丹田,吐息平稳,如入无人之地,走向阴暗的深处。
锈迹斑驳的五金镶嵌在木头上,门半开,森冷的过堂风吹拂衣袖,里面似乎空无一人,刚一踏上木板,老旧的木板便发出吱呀声音,不知从何处,破旧的屋里竟出现一白发老者。
来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老者,同外面的浪人一样,老者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方才点头引他入内。
周围开始变得华美,做工考究的木质构件被匠人们精巧地组合勾连,空气里幽幽飘来一股熏香,冷调里透出清雅,隔扇上绘满关原大战的著名场景,真田赤备誓为守护秀吉公的遗愿,在重军包围中仍然奋勇作战。
干枯的手颤抖着推开隔扇,画面里激烈厮杀的东军西军便也随之分开。
“啊,我又一次输了。”叹息声从屋里传来,放下书卷,却并不急着转身面向自己的客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迷蒙呓语,“我果然是个没用的男人。”
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模糊了清秀的脸庞和苍白无力的苦笑。“一直想着我们一定会再次见面,可不论是慰灵祭的时候,还是知道你在这里的时候,想着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却不敢出现在你的面前。”
“为什么会这样子呢?错的人不是我,我什么错也没有,为什么不敢见一个对不起自己的人,我什么丢脸的事情也没有做啊,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
“那么现在你找到答案了吗?”老者早已悄然退下,宽敞的和屋里只剩下了一坐一立的两人,年轻的武士向前几步,歉意愧疚自责怜悯,种种复杂的思绪纠缠相错,令他感慨不已。
“没有,就算现在你就在我的眼前,我也不懂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刚才甚至希望进来的人不是你。”声音沉闷,毫无生机,珍贵的丝绸随着他的动作,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
“我就好像是你的影子,永远只能活在你的阴影下。”
“有你的地方,就不能有我。”
两句轻飘飘的话语便否认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在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有存在的价值,怎么可以……
手里的纸张被捏皱,一低头无意间瞟见挤成一团的工整字迹,这般好的字,这般好的文采,正是看到了这张纸上的字,才得知他也在下关……武士心头徒增悲情,到底是谁害他至此,还不是自己吗。搜肠刮肚,只得寡淡地问上一句:
“你难道不恨我吗?”
“松。”
“如果你现在还叫吉田松的话。”
荣太郎悲哀地注视着曾经的好友,他说不出道歉或者谢罪的话,要道歉要谢罪,就该把春还给她的未婚夫,但荣太郎做不到,春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一个物品,能够借过来还回去,铸成的错误已经没有改正的余地,不可能让松过世的父母重新活过来,也不可能把春还给松,没有实际行动的漂亮话,荣太郎宁可不说。
“吉田松……吉田松……”口中断断续续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上一个这么叫我的人还是久坂。”
不用他细说,荣太郎也能明白其中原委,松离村后放弃武士身份,做了商人的养子,更改名字,知道吉田松这个名字的人甚少。而在村里的时候,松遭到了村民们的嘲笑侮辱,村中恐怕就只有久坂仍能如往常一般待他。
“久坂重情重义。”荣太郎听闻过久坂和松之间的龃龉,因为松退出师门,久坂与其断绝了往来,想不到到头来,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的还是只有久坂。
“没有久坂的话,我肯定熬不过那段黑暗的时间。”松低敛眉目,仿佛过去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久坂不顾流言蜚语,经常来开导我,他不是长于此事的人,说不了几句话,就不知道怎么宽慰我才好,他就陪我喝酒,一壶一壶地喝,一醉方休。”
“我欠久坂的恩情实在太多。”松缓缓言道。
大概是见证了松痛苦的模样,久坂对于荣太郎和春的婚姻保持沉默,既不祝福,也不多言。尤其是他对待春的态度,总有些怪怪的。听松说完,荣太郎便也理解了。久坂夹在荣太郎和松中间也很为难。
“痛苦越多,就越觉得我可恨吧。”
松蓦然抬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对你,我是有过恨意的,但最后我还是决定放过你。”
荣太郎惊讶地睁大眼睛,设身处地,自己换做是松,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无法想象,松没有理由不恨自己,难道松还在顾念旧时情谊,荣太郎的心情更加沉重,看向松的目光更带着悲哀。
无法恨一个应该恨的人,那么这份恨意又将被搁放在哪儿呢。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为了久坂和老师才这么做的。”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忧伤悲愁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荣太郎所不熟悉的冷漠坚硬,声音也变得冰冷。
“你的确富有才华,攘夷大业需要你这样的人,所以在你为攘夷发挥出全部作用之前,姑且放过你,一旦你不再有用,我就会亲手断送你的性命。”目光平静深邃,如凛冽的无形刺骨寒风,让人分外感到冰冷。
“你……”
这才是如今吉田松真正的模样,作为势力庞大的高利贷商人,吸干每一个借贷人的血。
一把火烧了吉田旧宅,流浪,漂泊,居无定所,冷嘲热讽,狼狈不堪的松卖了祖传武士刀,好容易才换来一身布衣和一顿饱餐,以此为起点,他处心积虑接近膝下无子的富商,出卖武士的荣耀,成为养子。
时常被人拽住裤脚,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松从不显出任何表情,心里却是一阵难以遏制的狂喜,看呀,快看呀,高高在上的上级武士的这幅丑态,他们的女儿要被卖进游廊,他们的儿子就要品尝赤贫的滋味了。
进入商人家的第一天起,松便决心要让嘲笑过他侮辱过他的人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力量,没有武士刀,金钱和算盘照样可以杀人,甚至能够比刀剑更可怕。
荣太郎低头缄默,松以为他惊讶于自己的变化,一时难以接受,沉默的时间越长,松越得意,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荣太郎也会有这个样子。
不一会儿,“就如你所言,约定下来吧,当我不能为攘夷奉献出一份力量的时候,你便可取我性命,”荣太郎面无惧色,相反他目光灼灼如焰,“你说久坂对你恩重如山。”似乎是在确认些什么。
“正是。”
“我来为你指一条报恩的路吧,去京吧,松,为久坂,去京吧。久坂会需要你的帮助。”战斗延续到今日,尽管天皇已经颁布御令,幕府也没有为攘夷出力,其他各藩也坐观上壁,长州孤军奋战在攘夷的第一线。正因如此,来自朝廷的支持更加重要。
不是没有想过要报答久坂的恩情,久坂日夜思虑攘夷之事,孤身一人的松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自然想要为其分忧,但是……“我现在经商,身份上不得台面。”
“无妨,我已经想好了方法。”荣太郎从容笑答。
荣太郎、松会面之时,他们的同门则在城中的另一边,悠然自得地饮酒玩乐。
“也不知道荣太郎是去干什么了,他也应该和大家一起喝喝酒玩一玩嘛。”
“该不会是急着回家陪妻子了吧。”有人笑了起来,从荻地来的人里,只有荣太郎把家眷也带了过来,众人都以为他们夫妻感情好。
“我看你们是艳羡都来不及,”高杉对他们说,“多叫几个漂亮的姑娘过来,你们不是说想来界屋长长见识的吗,今天我请。”边说着边挥手,恭坐在一旁的盛装女子心领神会,马上乖巧地上前斟酒。
正和众人嬉笑的高杉转身接酒杯,忽然,仿佛时间定格,所有的动作停滞,高杉迟迟没有接过酒杯,他只是呆呆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高杉,高杉,”朋友们在好奇地喊他,他依然充耳不闻。
过了许久,高杉呢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目光始终不曾移开。
“我叫做紫。”艳丽衣袖下皓腕肤若凝脂,美如珠玉。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屋里响起一声惊呼,年幼的新造连忙掩嘴,酒竟然撒到了客人的身上,高杉紧紧握住洁白的手腕,毫不在意衣襟上的酒水,他急急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真正的名字。”
酒杯滑落到了榻榻米上,黑亮的瞳孔里映照着窈窕倩影,好像雨过天晴,阳光再次亲吻花瓣,惊慌被驱散。
“鹈野。”云鬓间的金簪微颤,怯怯的声音里隐约透出一丝娇羞。
鹈野。
这是高杉听到过的最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