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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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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光从天窗倾尽投下,高须久子阖眼,微微扬起美丽的脸庞,享受着来自这束宝贵阳光的温柔轻抚。光点在她的眼睫上跳跃,久子什么也看不见,却觉得暖暖的。
光线逐渐变得更加温暖,更加炽热,在模糊的漆暗里,她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漫长的监禁生涯使得耳力灵敏,她辨识出其中一人为狱卒福井。
而另一人,久子静心倾听,脚步略沉重,也没有女子的步伐细碎,狱卒领他走在野山狱的榻榻米上,那个方向是……心里一惊,久子一下子睁开了眼眸,瞬时光线刺目,几欲令人流泪,可久子毫无反应,她呆怔了那么几秒,转而低头宁静地微笑。
是那个人,是他。
轻浅的笑容恍若半轮涟漪,清澈而透明。
“请留步,可是有关于松阴先生的消息?”不出所料,纸障子上显出的是一名男子的身影,仿佛视线穿透了层层和纸,久子深切注视着在那身影后的空间。她所熟悉的声音,她所熟悉的身影,就曾在那里。
“没有人告诉你,松阴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吗?”对方叹息道,“难道你一直都在等着先生吗?”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安政年,那人就坐在这面纸障子外,向她讨了首辞别送行的和歌,薄薄的和纸将人影显得斑驳,一头是他,一头是她,那是他们这辈子最近的距离。
“他在时,为我讲村塾里的趣闻轶事,为我作诗应和,他不在了,我就回忆他给我说过的那些事和人,一遍一遍地慢慢回忆,他也依然是我在这孤寂狱中的唯一慰藉。”
女囚的声音宛如山涧清泉一般澄澈,极是打动人心,却寻不着悲怆凄悯之色。
好一株傲骨风雪的高洁梅花。
年轻的男子心生敬意,他便席地而坐,开口言道:“好,我来告诉你吧。藩主从朝廷那里求得了大赦的敕令,天皇赦免了松阴先生等人,今日藩内就会举行祭奠。”
两人谈论松阴,谈论松阴执教过的松下村塾。久子忽然问:“你既然有心,那么为何不去参加松阴先生的慰灵祭?”屋外戛然而止,那人立即陷入沉默,过了许久,怅然道:“无才无德之辈,不配,不配。”
“此话差矣,何为才,何为德,大丈夫胸怀志向便是才德。何况这与才德无关,但凭的是一份情义,逝者已逝,无论你曾做过什么,都定会原谅你的。”仿佛话中有话,久子停顿片刻,缓缓念出对方的名字。
“松君。”
屋外的年轻男子愕然惊讶:“你……”话音未落,久子似是催促他似的,和婉说道:“快去吧,兴许还能赶上。”
好生聪慧的女子,不过只言片语,竟然就能揣测至此,她到底是从何知道的。“就当是替我这身陷囹圄的人看望松阴先生。”被久子再次催促,踌躇再三,他终究难以抑制心中对于老师的愧疚和思念,起身告辞。
不料赶到时,恰好见到了那对曾令他受尽羞辱彻夜难眠的男女,他们正从里堂走出,几乎是本能,他侧身躲进了墙后,墙壁投下的黑影掩盖了他和他的影子。脚步声越来越远,他仍然躲着不出来。
撞见的那一眼里,女子明眸善睐,男子英姿勃发,他们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很是般配,而他在墙根下,苦涩地品味着映入脑海里的景象。春看起来很好,他苦笑着承认吉田松根本就恨不了那女子。
在吉田松的默默守候中,松阴的慰灵祭结束了。从各地赶来的弟子们再次奔向全国,继续着老师未竟的事业,他们誓言攘夷救国,青年人的热血行径引发藩内开国论者的不满,长州藩内部分裂倾向加剧。为避免两派斗争,次年,《航海远略策》的提出者、公武合体的支持者长井雅乐接受藩令,被迫切腹自杀。
地点在长井雅乐的家中。
长井按照长州藩最严格的规矩,脱去外衣,取洁净的白纸,擦拭脸部和腹部,再以白纸包裹短刃,单手持刀,插入腹中,先是左侧,再是右侧,刀刃深入腹腔。
凭借精熟的刀法,长井忍受着剧痛,在自己的腹部拉出了一条笔直的伤口。他动作很快,刚将短刀拔出腹部,顿时鲜血喷涌,矮桌和摆设用具上皆溅有他的血。长井不得不以手捂住腹部,欲引项自刎。
但这位握了一辈子刀剑的武士,已无法精确地一击了却性命。刀已入喉,颈部流血不止,满身血污的长井仍气息犹存,大量的血液堵住了喉管,无法言语。藩厅派来监察的官员只听着断断续续的痛苦呜咽声音,便眼见长井颤颤晃晃地倒下。
官员正要上前检视,血泊中的人忽然直直坐起,他的伤口不断汩汩流血,身下的榻榻米仿佛浸在血中似的,满目的红色骇人,官员惊慌发抖,不敢上前。
虽头发脸部几被血迹掩盖,但长井平视前方如初,目光锐利如鹰。他再次握紧了短刀。子侄不忍他受苦,可长井执意拒绝子侄为其介错,长井的手臂无力,刀刃在空中来回晃动,子侄再次上前,就在此刻,突然寒光一闪,血溅三尺,长井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刀割断了喉咙。
飞溅到子侄衣襟上的鲜血仍温热,长井端坐在榻榻米上,溘然长逝。
消息传来,高杉感慨万千,他拿着长井在切腹前一日写给父亲高杉小忠太的书信,“君がため身を捨つる命は惜しからで ただ思はるる国のゆくすえ”,高杉在屋内一边踱步一边吟诵长井的诗句。
长井雅乐与父亲是多年的好友,高杉少时曾得其提携,后来长井和他们观点相距甚远,尤其是和久坂,可谓针尖对麦芒,激辩诋毁刺杀,双方争斗久矣,渐渐地,高杉都快不记得长井雅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君がため身を捨つる命は惜しからで ただ思はるる国のゆくすえ”,湿衣着身无所惧,惟思吾国往何方。赤诚深情不可置疑,能写出如此诗句的人,怎会是久坂在建白书里斥责的“卖国之徒”呢。
同高杉一样,荣太郎得知长井死前之事后,亦大为震惊。若事实真如传言一般,长井雅乐的勇气令人敬佩。
既有血亲在旁,他为何不愿接受介错,切腹已造成过多失血,自行介错,该是怎样的巨大痛苦,是什么让长井宁愿以这种近乎虐杀的方式了结性命,也不愿选择痛苦更少的介错呢。长井雅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荣太郎反复阅读长井呈给天皇的建白书抄写本。敞开国门,开港通商,大力学习西洋先进科技文化,以求屹立于诸国之中,开国进取。
荣太郎无法赞同所有观点,一旦公武合体,公家和武家的守旧势力融合,怯于攘夷的力量只会更加强大,那样便为时已晚。但长井的文章思辨明晰,有理有据,令荣太郎不得不沉思。攘夷、开国,两种论派间真的有绝对的对错吗。
“也许我们真的犯了个错误。”荣太郎背手直立,眉头紧锁,他对妻子说,“至少长井雅乐不该死。”
箭已开弓岂能回头。
碧血流尽,唯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