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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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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似火,四周环山的京中更是闷热难耐,正是一年里最易中暑的时节,行人寥寥。荣太郎却不顾天气炎热,一路狂奔。尚未踏上玄关,他兴奋地大喊:“春,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额上汗珠密布,带有一身灰尘的味道,连日来的劳顿奔波使他显得黑瘦了一些,唯独双目炯炯有神,洋溢着巨大的喜悦。
春绞了湿帕子给他,“是什么样的好事情,竟然能让你这么高兴。”荣太郎稳重自持,大喜大怒甚少显于颜面,春不禁好奇起来。
荣太郎随意拿帕子抹了一把脸,便急冲冲说道:“说出来,你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说不定比我更高兴。”妻子流露出满怀期待的神态,他笑以对之。
仿佛小小的屋里挤满了人,容易毛手毛脚的入江九一,伊藤俊辅和品川弥二郎正围坐着看书,弥二郎,当年他还取笑弥二郎才能平庸,在那边画画的人是松浦松洞,松洞向来喜欢作画,松阴老师的肖像就是去江户前松洞精心绘出来的。
还有松。
在一群活泼好动的塾生里,显出特别的吉田松。
松总是安静坐在一角,若有所思地聆听师长教诲和同学激辩,然而从结识起,荣太郎便确信这位看似不出挑的少年是金玉藏于内,松有着不亚于久坂、高杉的激越热忱,他和久坂、高杉、荣太郎一样,信仰光明将会照耀这个国家。
光明。
对,光明将会照耀大地。
而为我们引航的那束光正是老师您。
荣太郎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宣布道。
“今上大赦,赦免了老师的罪。”
“我们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祭奠老师的在天之灵。”
言至此,七尺的男儿激动落泪,安政年间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入江、伊藤、品川、松浦,以及曾经的挚友松,乾坤郎朗,天皇贤明,老师是无罪的,老师无罪。
年轻的夫妇俩皆心潮久久无法平静,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以至春措手不及。她怔怔立着,“赦免”这个字眼一直在脑中盘旋,就像不曾知晓这个词汇似的。凝视着荣太郎的热泪,忽的一下子,苦咸的温热泪水不受控制地簌簌落下,许是情绪受到感染,雨打娇花,秀美的面容间泪水涟涟。
两人喜极而泣,最后竟无言执手相看泪眼。
文久二年,天皇大赦,得到赦免的不仅有松阴,更有其他因安政大狱受到牵连的各路志士,长州藩世子定宏奉敕令东下江户。同年,松门弟子吉田荣太郎的脱藩之罪得到长州藩赦免,吉田荣太郎得以返乡,参加松阴的慰灵祭。
一如早年,一众血气方刚的青年武士里唯有两名年轻女子,显得格外引人瞩目。那便是代表松阴家女眷出席慰灵祭活动的文,和随夫前来的春。
按身份,春与松阴非亲非故,不宜参加慰灵祭,荣太郎体谅她的心情,破例带她同来。
除去老一辈们,在场的一干人众都是从松下村塾走出的学生或是与村塾渊源颇深的年轻俊杰,当年皆与夫妇二人见过面,虽感不妥,但亦没有横加指责。尤其是见春举止虔诚,确实对松阴心怀崇敬之情,便也就默认了她的存在。
高杉轻笑着拍拍后辈的肩膀:“有美人常伴左右,你过得好生惬意。”不同于久坂的晦暗态度,高杉倒是乐得其见荣太郎的这桩婚事,才子佳人,岂不美哉,管他什么礼法。
这几年高杉长期被派往各地学习考察,此次更是刚从遥远的中国回来。数年不见,他依旧是洒脱不拘的伟岸男子。痛失尊师的悲愤未能折损高杉与生俱来的活力,相反,丰富的游历经验极大开阔了他的眼界。
一旁的伊藤听闻此言,未待荣太郎回答,就替他应道:“高杉你这话就对荣太郎不厚道了,我听说你家里有个貌比天仙的如花美眷,可是我们长州出了名的大美人。”
“你是说雅子啊。”仿佛时间逆流,长州少年远道而来,却发现江户的学堂里无聊之至,失望的少年日日逃学,跑去了传马町的监狱,每日必与狱中人纵论天下事,拥挤不堪的脏乱监狱里,回荡着两人的豪迈激情。那是少年在凄风苦雨的安政六年里唯一的慰藉。
不觉神色黯然:“我曾经以为老师很快就会从传马町里被放出来,得令回长州时,我还在信里写‘很快就可以在松本村见到您了吧’,我那时候真愚蠢,最后老师还是……”
不堪言毕,已有哽咽之音传来。伊藤亦无言垂首,那时,伊藤痛哭着解下自己的腰带裹尸,与众人一起为松阴下葬。
“生命何其苦短,何其脆弱。”一代浪子高杉扼腕长叹。
“我本扬言不到三十岁绝不娶妻,然而诸行无常,生命犹如水中泡沫,何时破灭,无人知晓,早娶一房妻子,也能让家父安心。”
也就是在松阴逝世后,高杉接受父亲定下的婚事,娶了与之门当户对的上级武士之女雅子。雅子貌美典雅,高杉家很是满意,然而婚后聚少离多,即使高杉怜惜美人独守空房的落寞孤寂,却也无可奈何。
嫁给他们这种在外奔波的人,必然是这样的结局,久坂和文不也一样吗。可高杉今日见到荣太郎和春,方才知道那都是大男子冠冕堂皇的借口。
若真心相守,自然就能有办法,相守下去。
雅子再美,也不是年少时心里的那个人。
高杉意味深长地对荣太郎说道:“定要珍惜身边的人。”目光所及之处,文和春正在谈着话。
“文,告诉我姑父和姑母是怎么过世的。”在一无人僻静处,春问道,此刻她选择用最坚定的眼神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荣太郎和春去了吉田家的旧地,火灾后的空地上至今无人新建房屋,烧焦的痕迹随处可见,荒芜的野草在秋风里发黄干枯。
两人把从京中神社求来的御守系在断木上,“春,松恨我,”荣太郎突然开口,春握着御守,一动不动,什么也说不出来,荣太郎继续道,“只要他还恨着我,他就会好好地活着,无论多么艰难,都会活着。”
“这样便好。这就是我偿还他的方式。”
阳光明亮而不刺眼,柔和了线条分明的轮廓,俊朗眉宇间流露出的从容磊落,令春不忍。“不,荣太郎,我也是有罪的,你是被我拖下水的,是我威胁你如果不带我一起走,我就去告发你,是我对不起松……”
“可我是个男人。”
“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女人,算是什么男子汉。”
“当你说你要跟我一起走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有那么一些高兴的,说起来有些卑鄙,我明明知道你和松已经订婚了,但我还是觉得高兴,因为你选择了我,而不是松。”
“所以,要算罪行的话,我愿意一人承担。”然而最终荣太郎并没有说出松的父母清次郎和美代子先后过世的原因。春想是荣太郎不愿意让她太过内疚,只好向留居故乡的文打听。
但其实文已经跟随丈夫久坂,搬去了首府荻地,好久没回过松本村了。文身着一袭带家纹的深色和服,松阴另一个妹妹随夫在外,家里只得由这个最小的妹妹代表女眷们出席慰灵祭。“你当真要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必须知道。”春觉悟已定,姑父姑母待她如亲生女儿,她却做出如此让他们丢尽颜面的事情,是她辜负了两位长辈。弃家离乡的时候,她就知道总要面对这一切的,无论姑父姑母怎么打她骂她,她都认。
现在他们不在了,没人会再指责她了,春在悲伤的同时,反而心里空荡荡的。她必须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样的罪。
文暗自叹气,缓缓讲述:“你和荣太郎私奔的事情,对你的姑母美代子打击太大,一下子卧病在床,后来我才知道,安政六年后她一直身体欠佳,平素都是强撑着身子,勉强为之,让你和松早日成婚,就是想了却她的一桩心愿。”
“尽管玄瑞和松极力掩盖,但纸包不住火,你们的事情在村里传开了,松和你的姑父受尽了大家的羞辱和嘲讽。”
婚礼还没办,新嫁娘就和别的男人跑了,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大家都会怎么说吉田家,春想着想着,面色煞白,无知的流言蜚语比杀人见血的刀子更要人命。姑父,心里猛的一颤,姑父性格刚强,哪儿能受得了这些。虽尚是金秋,但春的手指冰凉,
“文,继续说下去,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情,我都要听你说完。”春倔强地挺直背,她直直注视着文的眼睛,“我自己犯下的罪行,该由我自己承担。”她怎忍心荣太郎独自一人背负。
文笑起来:“真是不一样了,你变坚强了。”
稍敛颜色,文亦露出严肃的表情,继续道,“吉田家不过是足轻辈,却比一般平士更富裕,有心怀嫉妒的人趁机陷害你的姑父清次郎,诬陷他贪污钱财,你姑父不堪受辱,失手杀了对方,他不愿被捕入狱,以死证明了清白。”
“你姑母在病中得知他的死讯,病情加重,最后追随丈夫去了。”
“姑母……”春一时感慨难言,这就是自己的罪,如果没有自己的私奔离乡,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到底要怎样才能弥补一系列的不幸?当初就该嫁给松吗,可是,真的不能和松成亲,自己做不到。
“我是不是应该听姑父姑母的安排,嫁给松?”春喃喃地细声问道。
“别想这么多,你不会愿意嫁给松的,”旁观者清,可文也不知道事情究竟错在了哪里,春、荣太郎、松,都是想要幸福而已。像一位慈爱的母亲,文将迷茫如孩童的春揽进怀里,柔声宽慰,“至少你现在是幸福的。”
“难道你不幸福吗?”春靠在她的肩膀上,觉察到文在话语间语气的变化。文和久坂的婚姻是松阴一手促成的,久坂才气逼人,看起来也不是会和文吵架的样子。
“我不知道。”文平静地望着窗外。并不是久坂待她不好。一个是松阴的学生,一个是松阴的妹妹,他们集合的交点都在松阴身上,原来日子不咸不淡,也能过下去。
但自从松阴死后,就变了。久坂终日为攘夷事业四处奔走,他说只要能完成大事,用什么手段都不在乎。文越来越难见到他,有时久坂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脚下一个踉跄,躺到了地上。
文替他换衣服时,从一身的酒气里,闻到了艺妓们的脂粉香味,酩酊大醉的久坂在睡梦中仍然振臂高呼:“老师,我跟您保证,我们一定会把洋人打跑!老师!您就看着吧!”
“他在幕前奔走,我在后面支持他的全部活动。相比夫妻,我们更像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有共同的目标。”窗边一角的桌上,摆放着松阴生前常用的砚台,文凝望着砚台出了神,过了一会儿,她悠悠说道。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目标达到了,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我真的想象不出来。”
“以后会变成怎样,我不管,我现在管不了我的这点小事,我只想让玄瑞完成哥哥的夙愿,这才是第一步,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