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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久二年春,妻木家的嫡子传藏和往常一样,专心读书。“祗园精舎の钟の声、诸行无常の响有り。沙罗双树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をあらはす。”
“奢れる者も久しからず、唯春の夜の梦の如し。たけき者も遂には亡びぬ、偏に风の前の尘に同じ。”年轻女子的声音忽而响起,突兀插入朗朗书声里,传藏并未因此而恼怒,作为妻木家的下一任家主,传藏从小被教导应为人宽厚,当任家主是这么教育嫡子的,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没等传藏开口,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便已出声:“你……”似是无可奈何,年轻男子转而面向传藏,“万分抱歉,如此失礼的行为请您原谅。”女子好像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慌张致歉:“非常抱歉,传藏大人,方才是我失礼了,因为太喜欢这部名篇,不由自主地就……”
传藏丝毫不介意,他大度地摆摆手,示意女子不必如此,又对男子笑道:“看来你们长州真是个好地方,不仅出豪杰,而且也出淑女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意为美好,淑女乃是对女子至高的美誉。
“内子不才,让您见笑了。”男子虽仍面不改色,但听到主君对妻子的赞美,心里有几分自豪之情。
“想不到一介女流也能出口成章,令我心生钦佩。”
女子已经进入屋内,春风日和,房门一直敞开着,庭院内樱花正盛开,密密麻麻的花朵堆积似雪,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又好似流动的、闪光的瀑布。“母亲大人差你过来送点心的吗,”传藏放下书本,“勇,我们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你妻子的手艺可是一绝。”
造型别致的瓷盘里整齐码放有两只豆大福,松里勇尝了一口,面皮软糯清淡,煮熟后的豆子仍保有颗粒的口感,内陷甜而不腻,是他喜欢的口味,妻子为他特意而制。松里勇满意地细细咀嚼,无意间与女子目光相抵,两人秘而不宣地默契错开目光,心里却比吃了甜蜜的和果子更甜,笑意隐隐约约藏在眉间。
夜深人静,松里勇回到家中。称这个狭小的房室为家,其实并不恰当,这里不过是妻木宅中一处靠近大门的房间,专供仆从们使用,本来会和很多人住在一起,但因松里勇才能出众,深得家主妻木田宫的信任和重用,他和妻子得到了一处单独的房间。
“今天怎么这么晚?”见他回来,妻子放下剪刀。几条短小的枝叶散落在妻子身前,莹莹皓腕,握一枝粉白的花,朴素的陶瓶身形细瘦,里面恰已稀疏插了两枝叶。
松里勇从妻子手里抽出花枝,信手拈来,两枝叶一枝花同居一室,花不压叶,叶不掩花,颇有几分雅趣。他不疾不徐地答道:“田宫大人找我商量点事情。”
“啊,对了,你看。”妻子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小碟豆大福,“下午做和果子的时候,正好材料多,多出来的我就拿回来了,”仿佛怕丈夫起疑,她特意强调,“我得到允许的。”
“知道啦,知道啦,这么晚,你肚子也饿了吧,一起吃吧。”刚吃完,他突然开口说道,“春,对不起,我们又得开始奔波了,我打算辞去这里的工作。”
“为何向我道歉,荣太郎,当我决心和你一起离开长州的时候,就已有这样的觉悟。你打算何时走,我提前收拾一下行装。”
这对年轻的夫妇便是荣太郎和春。两人经历种种辗转,终于在江户落脚,开始新生活,现在荣太郎化名松里勇,侍奉于旗本人家妻木家,春也随他一起,在妻木家中奉公做女中。
荣太郎翻开书,那是老师在传马町留下的最后遗作,已被他无数次翻阅至铭刻骨髓,他皱眉直言:“如今藩内长井风头正盛,长井此番入京,必会向朝廷提出他的航海远略策,如此一来,形势就会对久坂他们更加不利,桂那边,就算有心支援,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松阴死后,学生们中涌现出如久坂等一批积极投身藩政国政的年轻志士,他们围绕在久坂和桂小五郎身边,继续着老师未竟的尊王攘夷大业,已然形成一股势力。而在藩内,长井雅乐及以其为首的另一股力量,则提出开国开港的航海远略策,得到了藩主的大为赞赏,久坂等人一度遭到打压。
“听说多亏长井四处游说,桂先生和伊藤才得以平安释放。想来桂先生不便出面公开反对长井。”荣太郎并不会刻意灌输些什么,但只要春问起,或者是和相识之人有关的事情,他就会告诉春。耳濡目染,春已非当年只知哭泣的少女。
春所说的便是正月里发生在江户城的大事,在水户藩的主导下,发生坂下门外之变,受水户藩连累,桂小五郎、伊藤俊辅等长州人士被捕,同在一城之中,春很想去探望他们,被荣太郎劝阻,至今,昔日的同窗里,尚无人知晓荣太郎的行踪。
“是啊,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到京,尽最大努力,改变言论风向。”
“以后或许再也不能过上现在这样的安稳日子,携带不便的东西拿去换成细软。”事实上两人好不容易才只有一小笔少得可怜的积蓄,哪儿谈得上携带不便一说。
两年里,更换姓名、搬家是常有的事情,房间狭小,常常只够铺床褥子,如果不是跟着他,春也不需这样辛苦,荣太郎不免心怀愧疚,然而春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家徒四壁,春就用一把剪刀一只瓶子,创造出一方幽静雅致。荣太郎教她念书,陪她赏花,而对于荣太郎,春伴他念书,为他插花,无论何地何时,夫妇俩也不曾忘记书和花,生活清贫,却仍然诗意盎然。
在妻木家众人的眼中,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二人是脱藩弃家之人,松肯定也做梦没有想到竟然变成了这样。
荣太郎凝望着春宁静的睡颜,嘴角不禁流露出苦涩的微笑,老实说,不要说松了,就是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样。荣太郎不禁叹息,不知道松怎么样了。
妻木田宫听着年轻家士的叙说,“勇,可否告诉我你的真名。”
面相庄严的上级武士始终神情平静。他从仆众里发现了这名年轻人的才干,赐名为“勇”,接连提拔,更因年轻人满腹经纶,让他担任嫡子的伴读。最为倚重的家臣竟然是改名换姓的罪人,换做别人,早就大怒。
“吾名吉田荣太郎。”
“荣太郎吗,”妻木家的家主轻轻摇头,“如此平庸的名字不堪配你的非凡才华。”
“能得您如此盛赞,诚惶诚恐。”荣太郎谦卑地低敛眉眼,妻木田宫虽非有大才的人,但忠信守义,也算是值得跟随的主君,他本已做好面对盛怒的准备,田宫的反应比想象的更平静,倒让他有些意外,或许可以在田宫身上赌一把。
田宫感慨叹道:“能够培养出你的人,想必也是旷世英杰,不知姓甚名谁。”
荣太郎闻言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吾师名为吉田松阴。”松阴蒙冤,至今仍被幕府定为十恶不赦的大罪人,妻木家世代侍奉德川家,田宫会采取怎样的举动,荣太郎心里也没底,他在赌,若赌赢了,这两年的时间就没有白白浪费。
“那个人啊,长州藩的吉田松阴啊,安政六年受刑处死的那个吉田松阴啊,”田宫眯着眼睛回忆起来,“他的供词公布之时,幕府上下无不惊动,听说都是他自己主动坦白出来的,也是个慨然赴死的男人啊。”田宫沉吟道,“幕府乃是戕害老师的凶手,你却侍奉于幕府幕僚,这难道是义吗?”
荣太郎坦然应答:“若想凭长州一藩之力,而阻外敌开治世,痴人梦呓。长州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与外界联手,才可能改变如今凋敝的时局。”
“所以长州和水户联手了吗?”坂下门外之变,明面上水户藩深受打击,暗地里幕府与长州藩的相互怀疑进一步加剧,幕府中很多幕僚认为若非坂下门外之变,长水同盟已经达成。
荣太郎未争辩,顺着此话说下去:“与外藩联手,不失为一种手段,但我认为最妥善的情况是和幕府联合。”
长幕融合,这是荣太郎千思万想、费尽心思才想出的计划,无数个夜晚,他辗转反侧,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最好地继承老师的事业。
当久坂、入江等人主张师古尊王时,荣太郎做出了和他们不同的选择,潜入幕府,从内部改变幕府。按荣太郎的考量,长幕融合,方能将双方的冲突降到最低,最大程度上避免国力损于内耗。
“为此,我潜伏江户两年,本欲深入幕府,但现在藩内情况紧急,不得不放弃计划。”荣太郎实情相告,妻木田宫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厌恶的情绪,反倒颇为松阴之死惋惜,荣太郎没有看错,妻木田宫是能够信赖的温和派幕僚。
“惜也,惜也,我已有意举荐你进入幕府。”田宫连连叹道,“幕府与长州,素来不睦,你的计划若能得以实现,对双方定有所益。”
“明日我就将离开江户。”
田宫起身取出两枚银币,为两枚安政二朱银,诚恳道:“收下吧,这不光是你一人的酬金,也是给你妻子的,女眷们很喜欢她,你们俩的工作都非常出色。”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尤其对于家无余财的荣太郎和春来说,实为雪中送炭,以后少不了颠沛流离,生计该怎么办,两人都未过多考虑。荣太郎想总会有办法的。不想田宫如此替他思虑长远。
“幕府和长州吗,值得放手一搏。”田宫若有深思地低声念道,见状,荣太郎极力隐藏心中的大喜,赌赢了,他赌赢了,在他走后,妻木田宫将会是长幕融合的有力支持者,两年没有白费。
带着田宫相赠的两枚二朱银和少量衣物,荣太郎和春来到了古老的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