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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   掐指一算,松阴抵达江户已有一个多月。

      时值梅雨炎夏之际,不知道松阴老师经过沿途的奔波,身体是否康健,春眼巴巴地等着江户传来的消息,可连连频报而来的消息却让她越发不安。

      幕府本怀疑松阴和梅田云滨等人勾结,却不曾想行事磊落的松阴竟将自己此前被藩内驳回的激进计划统统和盘托出,幕府上下大为震动,松阴和其他受到牵连的士族们,一并投入传马町的监狱。

      春站在已经勒令被封的松下村塾前,久久凝望着这里的一砖一瓦,那时候也是夏天,松阴挽着袖子,亲自锯木头,他说要拿这块木头当村塾的匾额。匾额还挂在上头,可是呀,没有松阴的松下村塾就不是那个松下村塾了。

      松阴老师到底为何要刺杀幕府要人呢,这样的事情,春想都不敢想,如果是别人,春一定觉得谋划此事的人罪大恶极,可这是松阴老师,松阴老师不是坏人,他是个好人,为什么一个好人要做这种事情呢。

      春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迷茫地坐在台阶上,正巧遇上一名老者,那是村塾的负责人、松阴和文的叔父玉木文之进。从前玉木文之进见过少女,后来更听说少女常去探望狱中的子侄,他便邀少女来自家喝口茶。

      文的丈夫久坂也在老者家中,然而一见春踏入院中,久坂竟怒然奋起,手执扫帚,欲赶之。老者忙将春挡在身后,久坂大声叫嚣道:“叔父,您怎么能将她领进家门!那个不义之徒要和我们断绝关系,那就断好了!彻底断个干净!”粗大的扫帚迎面过来,幸亏老者眼疾手快,护住了春,扫帚打在石井边缘,应声断成两截。

      春被吓坏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久坂是一丝不苟的谨直君子,现在却视她为可恨的敌人,像发了疯似的。家事国事,事事引人忧愁,连续数日,久坂难以入睡,双目里血丝充盈,尤其是怒瞪着春的样子,甚是令人生惧。

      他用沙哑的声音极力大喊:“听好了,你以后也不许来找文!你表哥不是要断的吗!断了好!我们松下村塾没他吉田松这个人!”抄起半截扫帚柄,就要打过来。

      “玄瑞!”老者呵斥道,“这事和她没关系!”

      “久坂,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不可能,我是不是听错了。”少女面无血色,呆愣愣地从老者身后走到了前面,扫帚狠狠砸在她的肩膀上,久坂是练过武艺的人,力气大得很,而少女仿佛失去了痛觉,不躲不闪,走了过来。

      久坂嘲讽地冷笑起来:“你没听错,你不信,可以问叔父,是那个不耻的家伙自己跑过来,央求叔父把他的名字从名册里删掉。”松阴门下所有学生的姓名都在村塾的名册里,从名册里删除名字,从此和松阴、和松下村塾再无瓜葛。

      无可争辩的叛师叛友。

      “松为什么要做这样不义之事?”她是在问谁,问久坂?还是问自己?老者怕她被久坂打伤,上前拦她,少女用冰冷的手推开了他,好似丢了魂魄,春迎着久坂的怒气走来。

      久坂悲愤难当,用扫帚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还用问!贪生怕死的鼠辈!”越来越多的年轻武士被关入传马町的监狱,这场由水户藩而起的事件深深刺痛了守旧派的神经,一时流言四起,有传言说幕府恐将对追随松阴的学生们不利。

      “既然他不认我们,我们也不认这个后辈!你马上给我滚!”

      “你说得对,”春提袖掩面,泪水簌簌而下,“松做出了此等无情不义的事情,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大家。”哭着飞奔离去。

      “啊!等等!春!”为时已晚,少女的身影已经缩小成了一个黑点。“看看你!”玉木文之进转身看着久坂,破旧的扫帚被久坂扔下地上,他颓然立着,滚烫的男儿热泪溢满眼眶。老师的仇,他不会忘记的,永远不会忘记。

      “松!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春哭着冲进书房,松正在核对账本,一不留心,下错了笔,浓黑的墨汁迅速晕染。“你已经知道了啊。”松有条不紊地整理好笔墨纸砚,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你告诉我!为什么!”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松的表情,松一定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原因,然而她失望了,松平静地摇摇头:“你就不要管了,我自有主张。”不料引起少女的激烈反应。

      少女愤然起身,大声斥责:“那是你最尊敬的老师啊,如此无情无义,你就这么贪生怕死吗!”声音里带着哭腔的浓重鼻音,听起来有些可笑,哭泣使她两颊通红,但她的眼睛里却是寒冰万里,“你根本就不算是个武士!”唇红齿白间吐出恶毒的咒骂。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武士最重要的尊严被人踩在脚下,即使对方是春,也不可以原谅,松勃然大怒。

      春毫不畏惧地顶撞回去:“我说你根本就不是个武士!根本不是!”怒火令她丧失理智,她拿起账本,不管不顾地松的脸上扔,“趋利避害的小人!尽管赚你的钱,活得长命百岁去吧!”纸片、字据犹如飞舞的蝴蝶从空中飘落。松惊讶地张大了嘴,重要的账本竟然被……

      “你懂什么!”绝眦瞪圆双眼,松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极力按捺下打人的冲动。春是女人,万万不能的。

      “我是不懂!因为你从来都不告诉我!”春情绪激动,泣不成声。她突然发现她一点也不懂松,松在想什么,松想做什么,她都不懂,松也从来没想让她懂过。

      “我问你,你不说,你只想让我一直这样无知下去。”她的心在痛苦地呐喊,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她是那么相信松,为什么这样,记忆里松是那个陪她一起赏花听雨的清俊少年,面前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到底是谁,真正的松在哪儿!

      她颠颠撞撞地跑出书房,她要把松找回来,把真正的松找回来。

      双腿好像灌了铅,松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始收拾被春扔烂了的账本。那是做过御算用者的祖父留下来的账本,御算用者是使算盘筹钱财的工作,在尚武的武士社会里,没少被人嘲讽。

      松从父亲那里接过账本的时候,就已有觉悟,任何人都可以轻视御算用者,可是春不可以,因为那是他用武士的全部尊严也要守护的人。

      想要守护的人践踏了自己的尊严。

      老师,我想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我只是想守住重要的人。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困难。思及恩师和自己令人唾弃的不耻之举,唯有叹息和痛哭才是对的。

      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春哭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和她说话:“和松吵架了?”一听到松的名字,春就思绪难平,她赌气道:“我和他的事情,不要你管。”

      荣太郎不怒反笑:“舍妹回家大哭了一场,说大白天在路上遇到了女鬼,我可不想让女鬼再吓着胆小的舍妹。”意指春形容狼狈似女鬼,一天里又哭又跑,头发早乱了,一大把发挂在耳边,但这种事情,没有女孩子愿意听别人讲出来,春嗔怒,正欲发作,荣太郎解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递给她饭盒。

      从早上到现在,春什么都没吃,还真有点饿了,春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完了。察觉自己吃相难看,她讪讪地道谢,荣太郎笑道:“莫这么说,我们以前吃你的饭团,吃的还少吗。”

      “多亏你,省了很多米。”村塾实行寄宿制,学生从家里带米过来,一共就那么多粮食,少年们都在长身体的时候,有时会不够吃,家境宽裕的松便和村塾的管理者商量好,他不住在塾里,住在家里,中午的午饭,让家里送过来,这样能替大家省些口粮。而春每次送来的食物都不止一人份,多出来的食物,被大家分食一空。

      想起那些趣事,不知不觉,心情也好些了。荣太郎又取出一把梳子给春,怕春误会,特意解释:“我找妹妹借的,你用完,我还要还给她。”梳,读音不吉,忌赠人发梳。

      漫天飞霞映红了辽阔的天际,万物沐浴在落日的光辉下,金光闪闪,乌黑丰美的长发在风中飘动,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草木的芬芳若有若无。

      “春。”荣太郎撇过脸,轻声唤道。少年的面部轮廓开始显出棱角,艳丽的霞光洒满他的头发和面容,春看不清他的眼神。

      “嗯?”

      “回家吧。”飞鸟振翅翱翔,化作天边渺小的黑点。少年静静望着黑点越变越小。

      白皙的手指握着木梳,春已梳好了头发,“我不想回去。”她不懂松,松也不懂她,但回去,就必须面对松。

      “别任性,回去吧。”

      春固执地摇头:“你劝不动我。”

      “不如这样,”荣太郎抬头正视少女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们来谈条件吧,我在江户找到了一份差事,即将去江户,你如果今天回家,一直老老实实待着,等我从江户回来,我就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

      “当真?”黯然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心脏咚咚狂跳,春迫切地问。

      “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里面有很多事情,对于你来说,可能很难听懂。”

      眼底的火光愈发明亮,仿佛星光般粲然,“那我就查很多很多的书,把不懂的东西弄懂。”

      荣太郎不慌不忙地调侃道:“现在还不回家吗?”

      “回,我马上就回家。”

      红彤彤的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下,群鸟归巢,黑黢黢的树林上空一片喧嚣。少年亦归家去,明日便是出发去江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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