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末]春风如笑》沉睡滴撒

10、10

　　松阴将被押往江户。闻讯，春一个人跑到野山狱，一遍又一遍对松阴说着道歉，终是哽咽难言。

　　眼前少女哭泣的模样，不禁与记忆里妹妹文的身影重叠起来，文长大了，嫁人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容易哭鼻子了，作为兄长，松阴既高兴又感到了一丝的寂寞。自入狱后，文多次前来探望他，帮他从家里带来衣物器具食物，但更多的时候，兄妹俩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干坐着。反倒是在春的身上，松阴感受到了久违的单纯活泼。

　　“女孩子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春仍抽泣不止，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难过，更重要的是，面对松阴，她有一份歉疚，表哥松一次都未看望过老师，这近乎是对松阴的完全否定和背叛，每次来野山狱，春都想极力替松弥补些什么。

　　“藩主为什么一定要把您交出去？”听说近来江户城血雨腥风大作，被捕判刑者无数。春很为松阴担心，越哭越厉害，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压得她喘不过气。

　　松阴不怕刑讯拷打，却在小女子的眼泪攻击下败下阵来，忽然他灵机一动，清清嗓子，从容念道：“祗园精舎の钟の声、诸行无常の响有り。沙罗双树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をあらはす。”

　　“奢れる者も久しからず、唯春の夜の梦の如し。たけき者も遂には亡びぬ、偏に风の前の尘に同じ。”是少女最喜欢的《平家物语》，少女渐渐止住哭泣，一边捏着衣袖擦干泪痕，一边随松阴断断续续地诵吟。

　　熟悉的冒头文念完了，松阴和善地笑了笑：“跟小孩子似的，一听到摇篮曲，就不哭了。”春难为情地低下头，却破涕为笑。

　　“你先读的《平家物语》，所以喜欢平家，我倒是喜欢源氏，你读过《平治物语》，知道义朝吧，义朝虽然输给了清盛，但他的儿子们在若干年后战胜了平家，开辟镰仓幕府。”

　　“春，我的那帮学生里就有如赖朝、义经那样的大人物啊，你就当我是义朝，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们。”

　　春全明白了，眼泪再次涌出：“您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是，我还是会伤心，想要哭。”

　　“那就一次哭个够吧，出了这里，回家就不要再哭了。”

　　转眼到了动身前往江户的日子，一大早松阴便穿戴整齐，狱卒过来送他上路。

　　“福川，谢谢你。”临行前一日，狱卒兑现诺言，设法让松阴回家与众人告别。

　　狱卒点点头：“相识至今，我颇多倾慕松阴先生的品格学识，举手之劳，何须多言。”

　　“我在这狱中能结识像你这样的朋友，确是幸事。”松阴洒脱笑道。

　　走到半道上，松阴停下脚步。“久子。”彼时晨光熹微，纸障子上仅能映照出一个朦胧的影子，听闻松阴的呼唤，施施向前，松阴注视着伊人翩然的身影，缓缓坐下，虽有外物相隔，但两人皆静静望着纸障子上交叠的影子。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悲伤吗？”松阴坦然地问。

　　许久，不曾传来声音，仿佛天荒地老般的漫长，屋中人悠然开口言道：“松阴先生是天下难得的逸材，好比夜空中最耀眼的星，巨星陨落，自然有人会悲伤。”

　　“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悲伤。”

　　然而松阴始终没能等到回答，临近出发，松阴不得已站了起来，“罢了，是我强人所难，”悲伤也好，不悲伤也好，又能怎样。

　　松阴用眷恋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这扇纸障子，初次入狱，他为女囚的才华所折服，再次入狱，倩影惊鸿如初，佳人低声地吟，“松阴”，“久子”，松阴应答，互道一声名字，心照不宣。

　　“久子，我要去江户了，想向你讨首和歌。”

　　“好。”

　　在徐缓的和歌声中，松阴迈出了野山狱的房门。狱卒关上门，一行清泪划过莹白的脸庞，高须久子合上眼睛。有些话就让它在心里藏一辈子吧。

　　松阴抬头仰望天空，乌云低垂，看来今天是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喊他“老师”，声音很近，就在附近，松阴避开几名狱卒，绕了一圈，终于松阴从邻近住家的篱笆缝隙间看到了半张年轻的面孔，“劳你特意前来为我送行。”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一下子出现在面前，松阴爽朗地笑了。

　　那一刹那，扑通跪下，“我辜负了您，我不配当您的学生……”言未毕，吉田松已泪流满面，松阴老师，松阴老师，松阴老师，一别经年，自己尊敬的松阴老师戴着手铐脚镣，赤足行走，老师是士族啊，怎么能受此等委屈。

　　松心如刀割，恨不能代之，不顾泥土沾衣，不顾石子尖利，跪在地上，额头抵地以向老师谢罪。

　　“我未得老师的允许，擅离师门，乃不义，明知有人蒙冤入狱，却不奔走伸张正义，乃不仁，存亡之际，贪图个人前途名利，对国家乃不忠。不忠不义不仁之徒，哪儿有颜面自称您的学生。”不一会儿，衣襟尽湿。

　　松阴亦百感交集，他叹了口气：“快起来，阿松，我不怨你，你也有你的难处。”松长高了，可也瘦了，光从篱笆缝里看到的那一眼，松阴彻底放下了心里仅存的那一点怨气。阿松太善良了，一头是至亲，一头是老师，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倒头来只能苦他自己。

　　“不，我不起来，我无法原谅我自己。”一年多来，松的内心承受着巨大煎熬，每次见到春和荣太郎去野山狱，他躲在房里，默默地目送两人远去，家中问起时，他就帮春隐瞒过去，看到春回来后的反应，他就知道松阴老师过得好不好。可他一次也没去过野山狱。

　　狱卒们歇息完，准备上路，松阴不得不长话短说：“阿松，有句话我想送给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松阴了解这个学生，许是不能托付倒幕的大业，但为国效劳，助高杉等人一臂之力，还是绰绰有余的，问题是在前进的道路上，松容易迷茫。

　　松阴走后，下起了雨，松仍然跪在地上，瓢泼大雨重重砸在他的身上，脸上满是泥泞，狼狈极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松茫然望着雨空，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