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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眾人皆醉 ...

  •   七眾人皆醉

      在那一陣寂靜裡,就連層層簾帛之後侍者們準備晚膳的忙碌之聲都清晰可聞,卻又恍若隔世地聽起來恁是那樣遙遠。張芹一下一下撫著膝上貓咪愛睏的背脊,茫茫然之間幾要忘記究竟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來。
      挾帶著江岸黃塵的潮濕的晚風吹了進來,惹得點起的盞盞燈火瑟瑟地搖晃了下,暈開了眾人沉默對坐的身影。
      陸績還舉著那個為他準備的深色杯子,凝神望著杯中光影交錯燭火倒影,和剛進屋時一樣不發一語;顧邵倒是還帶著原先的笑意,靈巧地剝著果子一半一半地塞進嘴裡滿足嚼著;張敦闔著眼簾一動不動,仍是面色清冷地讓人讀不出想法;陸議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僅是垂下眼又倒了一杯茶。
      他接著拍拍卜靜其實也不甚強壯的臂膀。「再喝吧,」他輕聲地說,「當心燙。」
      然後少女看見卜靜又彎彎眼角,擺出那個他招牌的笑容。
      「多謝。」他說著接過伯言遞給他的茶杯,一邊嚷嚷地要讓廚子快快地上菜過來。

      空氣再度熱鬧起來的那個瞬間,張芹卻忍不住又回想起了那一剎的寂靜。
      沒有人願意說明什麼,或許只因也沒什麼好能夠說明。那樣的擔子那樣沉又那樣遠,對於兩個還年未雙十的少年究竟代表了些什麼呢?
      或許也有人曾經想過,卻終究沒能把它說出口吧。
      亂世造就強者,可同時也摧毀著更多不一樣的命運;此刻這個諾大的府邸顯得穩重而寬廣,可在那扇深褐色的大門之後又是如何呢,是不是還在角落裡躲藏了更多的深夜淚痕只是還未被文人的筆墨捉捕便已然乾涸飛散在天地之間。
      命運,就像是潮水。
      張芹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從前那樣嚮往著江南水色,竟也只是顧自的覆上了有色的濾鏡在看這片風景,擅自地將那些不美麗的不柔和不和諧的哭聲和痛苦都給屏除在理解和美夢之外。
      多麼自說自話的喜愛啊。
      自省了起來的少女長嘆了氣,卻也同時不經意地想著,撇去那花俏誇炫的外表和無事不歡隨興的笑容,或許卜靜才是他們幾人之間看得最遠的那位也說不定。
      而張芹打從心底相信他是對的。

      是夜,卜靜喝得酩酊大醉,扒在一旁顧邵寬闊的背上任陸議拉了他幾下也扯不下來。
      像是在道歉、想讓眾人忘懷那些因他而不經意瀰漫在空氣裡的沉重的東西,卜靜一杯一杯地玩笑地喝著笑著,也順帶灌得其他人面色緋紅,顧邵都差一些要趴下宣布昏睡了。
      張芹不太清楚自己的酒量,只敢啜了一盞便自覺地婉拒了之後的勸酒,在幾個少年正要鬧歡開來的時候偷偷溜出了大廳,順著模糊的記憶踩著稍早經過的那條廊道走向了新鮮空氣吹起的亭子裡。

      少女摸黑踱到了那池荷粉未開的水塘之旁,瞧著水面上破碎的月光不時的輕顫漣漪,試圖平靜一下混亂的腦袋,總結一下她這刺激過度的「穿越第一日」。
      嗯,現在張芹姑且將自己的遭遇稱為是穿越了,否則一切要如何說得過去?
      貓咪、小虎、阿蓮、珠簾、剁碎的魚肉;卜靜、張敦、陸績、顧邵──
      還有他。那個曾經令她好幾個夜晚瞧著星空魂牽夢縈的名字,卻沒想到竟也有張與它如此相配的面容。
      張芹沒來得及理出多少頭緒,甚至沒來得及掩去面上忽又竄起的紅暈,便察覺空廣的庭院忽然有了他人的形跡;當她偏過頭看見來者的身影,不禁暗自慶幸是夜晚,還能用酒醉為藉口佯蓋自己所有的心跳加快和雙頰嫣然。

      是陸議。
      他方才肯定也沒少被卜靜灌幾杯酒,可即使面龐被酒氣醺得潮紅,他看上去也還是一派自適自得從容的模樣,彷彿這些形容詞本來就只為他而出生出聲。
      「芹姑娘怎得在此?」他踏著月光走了過來,玩笑地開口向少女搭話。「是嫌大夥們鬧的俗了?」
      張芹看著他,幾個心跳之前還緊繃著的神經不知怎地就舒緩了下來,白月光照亮了她揚起的笑顏,如水波一般也印在了她淺色的裙襬之上,枝葉蔓延。
      「我可沒見過公子們這般風雅的粗人呀。」少女有趣地說,隨即又好奇地回問道,「公子又為何在此呢?」
      陸議笑了一下,揮開沉沉的袍袖指向前廳。「給玄風灌了幾杯酒,想著出來吹吹風醒腦呢,沒想就遇見姑娘了。」他隨意地倚上雕欄,好看的側臉被月輪鍍上了銀白色的聖潔光芒。
      張芹就這樣差一些看傻了眼,鬼使神差地開口了。
      「你知道,我其實認為玄風的那句話有理。」

      陸議朝她的方向側過頭,而少女仰起頭瞧著他,好像此刻才意識到對方的身高及存在,竟是那樣溫熱而無比真實,終於打破心底還隱隱不置信,用夢來稱呼此刻的微弱呼聲。
      張芹屏著氣,看著他露出了一絲笑意。「玄風乃姑娘堂兄,姑娘自然相信他了。」
      指尖不禁握緊了欄杆,少女大力搖頭,忽地又發現了一事。
      原來,這身份竟是卜靜的堂妹啊。
      「不、不只是因為堂兄,」張芹說,「還因為,因為是公子…」
      在月色之下,年輕的少年不解地歪了下頭。「我?在下怎麼了呢?」
      「…還是別說吧,」少女突然又有點落寞地低頭,「怕是會提起公子的傷心事。」
      陸議像是覺得那句話哪裡有趣地彎起眼笑了,又倚到了欄杆之上。「姑娘且說吧,在下並非那樣氣量狹小之人。」
      看到他那樣的神情,張芹只得任由自己的唇角跟著勾了起來。「這事,我也是知曉的。」

      月色流轉的小石亭之中,少女揣懷著既期待又有些不安的緊張情緒,學著少年的動作也將手悄悄地搭上深褐色的圍欄之上,看著池中偶爾被不知哪兒的心跳聲驚擾的錦鱗閃動,惹了一水塘的漣漪餘音裊裊,消散在荷花苞蕾安靜的夢鄉裡頭。
      「公子現年幾歲了呢?」試探地問。
      「再些日子就滿十七了。」
      少女深吸口氣,再一次開口。「公子年幼的時候,是待在吳地的吧?可稍後,卻不得不去往盧江投靠從祖陸公。十二歲那載…」她說著還是猶豫地停頓了,好幾秒過去了才又緩緩繼續。「孫伯符將軍奉袁術之命攻伐盧江,於是使得公子必須扛起陸氏的大樑,攜著族人回到吳郡,綱紀門戶。」
      陸議維持著一樣的姿勢,在月光之下看著池裡波光漸漸流轉。
      「姑娘好見識,知曉得真多。」終於他輕輕地開口,飄飄的低語彷彿一個不留神就會被遺忘忽視過去。
      張芹靜悄悄地搖搖頭。
      只是因為是你的事,所以放在了心上而已。她這樣不無悲傷的心想。
      你的道路還有那麼長,那麼長……

      「可公子不是會被悲傷而蒙蔽了雙眼的人。」少女又開口,「公子看得是很遠的地方,不只是自身的榮辱,不只是陸氏的興衰,不只是吳郡的安危…如果說有誰能夠阻止這個亂世,給予蒼生歇息的契機,公子肯定是那唯一的人選──」
      萬籟俱寂的夜,連雲朵的飄忽都彷彿凝滯在水底一樣低沉而濃得化不去。
      久久年輕人都沒有出聲,久得張芹都要以為自己是不是終於哪裡惹怒他了。
      可然後他笑了,雲也開了。
      「姑娘過獎了。在下區區一介書生,何能何德得以拯救天下於水火呢?」
      這一回張芹抬起了頭,用無比認真的表情開口了。「公子,有些看不見的力量是能遠勝刀與槍的。」
      陸議微微勾了下嘴角,卻又隨即別開了視線。「吳郡還有公紀和孝則在呢,在下只在後頭支持著他倆便是。」他像是半開著玩笑地說道。

      張芹不知哪來的勇氣和衝動,伸出一隻手按著對方擱在雕欄上的臂膀。
      「今日堂兄給了你那句話,張芹在此也要送公子一言:公子是有著經世之才的人,終將有個屬於公子的時刻會來臨。」
      而你將永不失最初澄澈的雙眼,一如今晚的夜色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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