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司辰PCY

4、〇三

　　西式婚纱这两年才刚刚在上海出现，一则因为价格的昂贵并没有被大量引进，二则除却那些留学西洋的少爷小姐，寻常人等都不太接受这种样式颜色都与旧俗大相径庭的新婚服饰，容蓁蓁和杨馥涵也不过是因着鹿晗的缘故见过数次。

　　容蓁蓁脸色发白，望着那团随风轻飘的白纱，失了往日的镇定与从容的，竟是怔怔的一句话都无法说出。

　　自小她就生活在封建旧俗的家庭里，因着姑姑的教导，从小面对任何事她皆可以宠辱不惊的维持着自身名门淑女的气度，然而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熙熙攘攘的舞厅里，他揽着她的腰，赠予一朵白玫瑰。

　　那晚，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犹豫良久，竟是留下了那朵白玫瑰。

　　而现在，他这惊世骇俗的礼物，究竟意欲何为，她亦是不想懂，心，却已经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杨馥涵不动声色地轻碰了碰她的手肘，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掩去了脸上的神色方才开口“采萍，收下吧。”转而又对那两名军官道“烦请回去转告少帅，我明白他的意思。”

　　容蓁蓁攥紧手中的帕子，心底的情绪可谓复杂。

　　这件婚纱，不仅是为了表达他非她不娶的诚意，亦是在告诉她，他是多么霸道的男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她身后站着整个容家和鹿家，却依然以如此强硬露骨的手段杜绝了她旁的心思，这件事恐怕明天就会在整个上海流传开来，而在外人眼里，怕只会觉得少帅珍爱未过门的妻子，才送上这样的礼物。

　　赠予玫瑰的温柔，婚纱作礼的霸道，这个男人，真是矛盾让人看不透。

　　回了绣楼，杨馥涵见她自刚才起便心不在焉的，不由出口安慰“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我料想他会送些什么讨你欢喜，却不曾想到会是婚纱，倒是不怕送婚纱太露骨惹怒了你，这个少帅，有几分意思。”话及此处，杨馥涵的眉眼里略过几丝嘲讽“我也早有闻名，少年英才，年纪轻轻便坐上少帅的位置，新总统对他怕是多有忌惮，不过我瞧着你这位未婚夫，倒也不一定会真如他人所愿就此落败下去。”

　　“从父亲允下这门婚事起，容家与朴家便是一体的了，他日无论是朴家先落难还是容家，彼此都脱不了干系。”容蓁蓁蹙起眉头，眼底多了一丝迷茫“我只盼着他能护得我家人周全，毕竟锦宁还小，尚不足以撑起容家，父亲此举，我也能谅解。”

　　杨馥涵拈起一粒梅子送到她唇边，嫣然笑道“不说这些了，越念叨越心烦，近日里我倒是听说了一个有意思的传闻。”

　　“什么？”容蓁蓁张口含下梅子，好奇地望向她。

　　“听说这位新总统...”杨馥涵故弄玄虚地话说了半截，磨磨蹭蹭地凑到她耳边才小声道“爱好男色！”

　　容蓁蓁喉间的梅肉一噎，险些呛咳出来“什么？！”

　　“就是断袖之癖啦。”杨馥涵神神秘秘地继续道“听说是个极漂亮的戏子，是北平那个挺有名的梨园的少东家，这消息年前就在北平流传开了，如今连上海这儿的都知道了，新总统可是把这戏子宠上天呢，北平谁也不敢招惹他，他每旬不过上台三次，总统次次都去捧他的场子，那些达官贵人也见风使舵，现在啊他的戏票可是千金难求。”

　　容蓁蓁见她说的兴起，不由也开口调笑道“我这面前也有位千金难求的主儿，前两年整个上海滩，谁又敢不卖你杨菡萏的面子，便是如今跟着我表哥了，还是三天两头有慕名而来的公子哥，前些日子那位尹少爷，可是让我表哥头疼了好一阵子。”

　　杨馥涵的面上染上了红晕，可到底风月场里混出来的人精，又怎会因着这两句玩笑话就止了话，她探身过去捏容蓁蓁的脸笑嗔“少帅夫人，您可别开小的的玩笑了，以后在这上海滩，我还指望着少帅夫人多多帮衬。”

　　院子里年轻女孩清脆的玩笑声，仿若春光里第一枝向阳绽放的迎春花，饱含着朝气与活泼，尚未受世俗烦忧。

　　四月里，朴家送来了庚帖，随着庚帖一起的，还有一应的彩礼，绸缎瓷器珠宝和琳琅满目的西洋物什，朴家在北平也已经是新派人家，这次却全然按照古礼旧俗准备一切事宜，姑太太看在眼里，心里的不忿也消了两分，蓁蓁的嫁妆是她这么多年一点点备下的，所以一切准备起来也有条不紊，两家商议后将吉日定在了八月初七。

　　蓁蓁虽不需要同从前的待嫁女一样待在绣楼绣嫁妆，但之前的法语老师钢琴老师也被姑太太辞退了，只杨馥涵偶尔来看她姑太太并不阻拦。

　　转眼到了六月底，这一日，容蓁蓁正坐在三角钢琴前弹致爱丽丝打发时间，六月的上海又潮又热，她身着天青色烟笼薄纱的斜襟小衫，下身着月白色纱裙，白皙纤长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跳跃，衣袖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左手腕还戴着一串黛青色碧玺，越发衬的她肤光若雪，清丽可人。

　　容昌年和容锦宁上个月回了北平直到七月底会再回上海为蓁蓁主持婚礼事宜，现下，这偌大的宅子里又只余姑太太和蓁蓁两人，和往年一样，只是和锦宁处了几个月，她偶尔会想念那个乖巧可人的弟弟。

　　这一出神手下就出了错，音调一变，容蓁蓁皱了皱眉，索性合上了琴盖。

　　一抬头对上院子里大敞的门，恰好看见采萍急急忙忙地绕过长廊向这里走来，采萍做事虽不如采薇稳重稳妥，可也是一贯的利落能干，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这么匆匆忙忙的，这么想着，容蓁蓁站起身缓步走到院落。

　　采萍看到她更是两步并做一步地冲过来，额头上覆上一层薄薄的细汗“小姐，门房的人来通报说，门口来了三辆汽车，下来一位军官说，少帅来了！采薇已经去向姑太太禀告了，我在旁边听到了就急忙回来告诉小姐！”

　　容蓁蓁也是一惊，朴灿烈到上海不过是昨日，居然今日就来拜访容府，按理定亲以后她是不能再和未婚夫见面的，但想起他送婚纱的那件事她又觉得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婚纱她让采萍偷偷收了起来，毕竟这种事若是落在姑太太眼里，恐怕又只会觉得军阀无理不知教养。

　　“小姐，我来给您梳妆打扮罢，这衣服要不要换，姑太太让人新近做的那几身旗袍前几日刚送来呢，小姐您喜欢哪一件？我去给您取来。”一旁的采萍已经等不及，扶着容蓁蓁让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定亲以后姑太太对于容蓁蓁的穿着打扮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白她以后的身份是少帅夫人，少不得在外应酬交际。

　　容蓁蓁倒是镇定下来，按住了采萍的手“不忙，你让采荨去正厅，听听少帅和姑太太聊了些什么，姑姑规矩严，不会轻易让我去见他的。”

　　采萍一向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应了声便下去了。容蓁蓁坐回圆桌边倒了杯茶慢慢饮着，即使是见他她也不惧什么，横竖是要过一辈子的人了，摆着那些虚礼架子也没意思。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十八岁的少女芳华正好，满头青丝绾成清雅的花苞发髻用象牙发箍箍住，只余一绺垂在耳侧，莹润娇小的耳垂上珊瑚坠子轻晃，肤若白瓷，眉眼秀婉，端的是美丽动人，可也仅是美丽罢了，朴灿烈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见过，她还不至于自负到相信凭借容貌就可以打动他。哪个少女不希望能嫁给白首不相离的有情人，可她又太明白在这样的世事，能拥有纯粹感情的机会太少，便是杨馥涵与鹿晗这样情投意合的缘分，也因着家世世俗阻碍不能在摆在明面上，她自然不奢望这位位高权重的未婚夫能给她期望的感情，他想要的，应该也只是贤淑而明理的妻子，只有看清了这件事，她才能说服自己在面对他时抱有平和的心境。

　　不过两刻的时间，就来了消息，姑姑居然松口让容蓁蓁出面见他，并且，他似乎还要带她出去？

　　他是怎么说服姑姑这样古板的视礼教如生命的女人的？容蓁蓁震惊到错愕，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换上外出的衣服梳妆打扮，可时间紧迫不好让少帅初次上门就久等，采萍急的直埋怨“小姐，我就说该早做准备的！”

　　容蓁蓁不耐地摆了摆手，先一步走出厢房“罢了，走吧。”又不是见不得人，外头真正识得她的人也不多，她也就不多顾虑了。

　　不紧不慢地穿过院落与长廊，采萍和采荨也静静跟在她身后，进了正厅容蓁蓁也不看旁人只规规矩矩地低头见了个礼便坐下不说话了，这反应倒是让姑太太愣了愣，随即笑着解围“慕昀，你可别怪蓁蓁，她这是害羞呢。”转头又小声对蓁蓁道“怎么了这是？慕昀说要带你去看看新房，公馆就在上海国际酒店那片街区，离容府不远。”

　　容蓁蓁正思忖着姑姑怎么那么快就转变了心思，因此只是含糊地应了声好，国际酒店那整片地儿都寸土寸金，朴家倒是大手笔。

　　“容太太，是我唐突了才对，本该提早派人上门告知，是我来的突然惊扰了容小姐。”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温和的几乎纵容。

　　“好好好。”姑太太笑眯了眼，又握着蓁蓁的手嘱咐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去吧，采萍跟着小姐去，晚上早些回来，我备下宴席好好接待慕昀。”

　　容蓁蓁这才站起身向姑姑告别，感受到对面那道令人难以忽视的目光，她也终于抬起脸望向他。

　　这一望，却是怔了怔。

　　那是个俊美的过分的男人，美如冠玉，真正一副好皮囊，尤其那双眼眸极美，却清冷的让人畏敬。

　　她从来没想到那个在报纸上未露过真容的神秘少帅，居然生的这般绮容玉貌。

　　这让她想起史书中的那位兰陵王“貌柔心壮，音容兼美”这样的容倾天下，居然是位上阵杀敌手段果敢的军阀。

　　她打量他的时间，他也在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这位小未婚妻，唇角始终挂着一丝疏冷的笑意。

　　朴灿烈早就见过她，是以也并不多意外，上次懵懂的小姑娘穿着月白旗袍跌入他怀里，羞怯得让人怜惜。这次却是端庄有礼的大家闺秀，面对他温柔有礼。

　　让他略感意外的是，她的态度。

　　温热而潮湿的风穿堂而过，庭院里白玉兰的枝桠轻动发出了细碎的响声。

　　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沉暗，手指磨砂着西服口袋里坚硬的外壳，唇角的笑意逐渐柔和“朝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