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司辰PCY

3、 〇二

　　容府，松涛苑

　　容昌年鲜少回老宅，松涛苑还是他年少时的居所，虽然每年住不了两三天，姑太太依然会让人每旬都来清扫，一应摆设也是每年换上新的，因此这次回来容锦宁也随着父亲住在松涛苑。本来小孩子来到新环境都会分外好动好奇，不过此刻，容锦宁只敢规规矩矩地坐在花厅里吃水果不敢多言，主厅里姑太太和容昌年的争执声清晰地传来。

　　“我不同意！蓁蓁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虽名义上是她姑母，可弟弟你心里应该明白，我是拿她当亲女儿看待的！你一声都没与我商量过就这样将她许给了旁人，更何况还是朴家！”姑太太眼眶通红地恨声道，手里的帕子绞的越发紧“前几年你和朴家在北平斗的有多厉害我这个深宅妇人都听说了不少，现下又为了要讨好他们家，你就要这么把你的亲女儿送到虎穴狼巢去么！”

　　容昌年头疼的不行，对着长姐又不敢摆出平日里训斥下属的态度，只得好声好气地劝道“此刻不就在与姐姐商量么，我和学亭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当初是他家老爷子做出的决定他也着实为难，这再怎么定论也只能说是党派之争，我和朴家是没有过节的，新总统上任后，我和学亭在外人眼里都已经被划分为一派了，此刻无论容家还是朴家在那位的眼皮子底下暂时都只能小心行事，所以学亭当初提出结亲的意思也是正合了我的意，倘若此刻我还揪着过去那些小得小失不放，倒真有可能为容家招来灾祸。”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什么。”看着弟弟这副为难的模样，姑太太的口气软了下来“也许你是为了容家，可也不应该让我的蓁蓁为了容家牺牲，昌年，你扪心自问，琴笙只有这么个女儿留在世上，看在她的份上，你也不该让蓁蓁去啊！这件事鹿家也不会同意的。”提及此处姑太太似乎想到了什么，急迫地开口道“鹿晗和蓁蓁从小青梅竹马，舅老爷上次也给我透露了这个意思，若是蓁蓁已经许了人家，他们就不能再强求了吧。”

　　陪着容锦宁坐在花厅的容蓁蓁听到此处心里一惊，怕是鹿晗也没有想到舅舅会有这个意思，若是因为自己毁了表哥与涵姐姐的姻缘，那才真是作孽。心底泛起惊涛努浪，面上却依然没有显露丝毫，容蓁蓁微笑着又为锦宁剥了一个龙眼，递到了他嘴边。

　　“姐姐你这不是胡闹么！新时代已经不时兴过去那套亲上加亲了，我看鹿晗很好，可对蓁蓁也只是兄妹之情罢了。”

　　容昌年的果断拒绝让她心底松了口气，看着锦宁将龙眼一口吞下，笑的眉眼弯弯异常满足的模样，容蓁蓁取过帕子细细地擦了手，转头对他笑道“可不能再吃了，小孩子火气旺吃多了晚上睡不安稳，明日你若想吃只管吩咐下人，姐姐身边的采萍这几日会一直陪着你。”又吩咐了采萍“小少爷爱热闹，外院有年龄相当的小厮，领两个乖巧的来，好好陪着他玩儿。”

　　容锦宁自小也是被母亲娇生惯养长大的，六岁开始启蒙后就由容昌年亲自教养，很是伶俐懂事，身上没有半点同龄孩子的骄矜之气。临行之前母亲曾嘱咐过他对这个只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保持基本的礼仪便可，可是姐姐明明对他这么好，容锦宁想，即使比起母亲也是不差半分的，念及此他便不自觉地多了几分亲近讨好之意“姐姐，要嫁给灿烈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

　　未曾想到他会突然开口提起这个，容蓁蓁有些惊讶，却只是笑而不语，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想到那个容颜俊美却性情难测的哥哥，容锦宁心底有些胆怯敬畏，今天刚认识的鹿晗表哥确实也很好，比起灿烈哥哥还更温和，姐姐还是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说不定姐姐更喜欢鹿晗表哥呢？容锦宁分不清，转念又想起朴灿烈曾经教过他的那套拳脚，他决心还是要为灿烈哥哥说几句好话，他站起来凑到容蓁蓁耳边小声道“其实灿烈哥哥很好的，父亲说他年纪轻轻就凭自己的军功坐上少帅的位置，是我的榜样，母亲以前也和我说，不知道以后谁家的小姐有福气能嫁给他，姐姐，虽然灿烈哥哥平常看起来冷冷的不好说话的样子，可是我以前央求他什么他也会答应，如果你见到了灿烈哥哥，你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容蓁蓁忍不住想笑，看着弟弟真挚地睁大眼睛望向她，明白他说的是真心话，拍着他的手哄道“姐姐知道锦宁的好意了，谢谢锦宁这么为我着想。”本来对这个初次谋面的弟弟只是面子上的周全与情分，姑姑从小的教导让她无论面对谁都会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和面貌，可是他说出这番话后，容蓁蓁的心便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到底是血缘至深的亲姐弟。

　　那之后的几日，容府里的家仆都小心翼翼做事不敢出错分毫，知道姑太太最近因为小姐的婚事心情不好。却也因此有了准信，朴家与容家这门亲事，怕是结定了。

　　与此同时消息也在上海流传开来，没有人觉得这是门天作之合的好姻缘，朴家和容家前几年的不合都是在明面上的，旁人都不禁叹息，再好的容貌家世又如何，最后不还是做了家族的牺牲品。只有少部分早就得到内部消息的人知道，年后这位战功赫赫少年成名的少帅就会被派遣来上海，明面上是提升，实则是削弱了朴家的实权。

　　身为流言主人公的容蓁蓁却很平静，嫁妆婚事都由姑姑和父亲操心，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学法语弹钢琴，新的法语老师是舅舅为她寻来的，早年学英语的时候姑姑曾经很反对，觉得学这些劳什子洋文是浪费时间，看蓁蓁实在感兴趣近几年也就放任不管了。

　　年后朴学亭很快告辞回了北平，容昌年和容锦宁却是因着蓁蓁的婚事得多逗留一段日子，现下蓁蓁也是订了亲的身份，鹿晗也就不好再多上门，反倒是杨馥涵主动上门来寻她，她自去年跟了鹿晗以后在外面的应酬交际也少了许多，除却偶尔还会回趟百乐门。因着手下缺少好苗子，百乐门的王老板还是隔三差五地请她回百乐门唱上几曲镇镇场子，鹿晗虽然不悦却尊重着她的意愿不多说什么。容昌年难得回上海自然不知道这号人物，姑太太又是从不关心这些风花雪月之事的，看着杨馥涵来访，还以为是哪位与容蓁蓁交好的富家小姐，也并未多加阻拦。

　　都已经过了立春院子里却还有残雪未融，杨馥涵到的时候容蓁蓁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吹口琴，断断续续吹的不很流畅。

　　“你倒是在这过得悠闲。”杨馥涵将手中的点心盒交予了采萍，转过身取笑道“枉我和鹿晗还担忧你是否会不满这门婚事，现在看来对这位从未谋面的未婚夫，你倒是满意的很，还定的下心来吹口琴。”

　　“这是我新找的谱子，练习压音不错，我学的时间还是太短了练了好几日也没什么成效，等会那谱子你带回去吧。”容蓁蓁收起了口琴笑着应道，牵着杨馥涵的手回了房内“你练好了再来教我。”杨馥涵是从小学口琴的，虽然后来家道中落流落风尘，但吹口琴依然是她为数不多的喜好之一。

　　“我道是你会那么好心。”杨馥涵点了点她的额头笑嗔“原是在这等着我，就你这大小姐此刻还在这练压音，合着你是真觉得嫁入朴家也无所谓了？”

　　容蓁蓁坐在如意圆桌旁自己动手倒了两杯热茶，茉莉花混合着天山银毫的清香流淌在室内，她缓缓地饮了一口才从容回应“容家养我这么多年，我也权当是报答养育之恩了。何况你以为我真的避过了这次就没有下次了？容元帅的千金，这个身份我永远摆脱不了，所以我的命运，也永远不由我自己掌控。”

　　杨馥涵的神色便也慢慢沉寂了下来，静了半晌才柔声道“鹿晗的意思是，你若不愿，鹿家便是与容老爷撕破脸也会帮你争上一争的。”

　　容蓁蓁心下感动，声音不自觉地哽咽“我晓得舅舅与表哥待我的好，你回去告诉他，只管放宽心，估摸着过不了两个月那位少帅也会长驻上海，到时候他在上海，少不得要卖舅舅和容府的面子，又怎会敢薄待了我？”

　　杨馥涵握住她的手，看着面前亭亭玉立冠绝芳华的少女只觉心下凄然，她早就知晓容元帅与这个女儿的情分淡薄，因此也一直侥幸地想着或是以后她的婚事可以由自己喜欢也说不定，不曾想，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又坐了会，二人放宽了心正吃着点心说些闲话，采萍却急急忙忙地跑来回禀“小姐，门房有人来了，老爷带着小少爷出门了，姑太太去了元清寺，大管家做不得主，让我来回禀小姐，好像是朴家派来的人求见小姐，问小姐见不见？”

　　“既是朴家来的，那便带他去侧房的花厅，我稍后就到。”容蓁蓁不见一分慌乱当即应道，匆匆梳洗上妆了一番，携着杨馥涵一起前去了。

　　来的却不是家仆，而是两名年轻军官。

　　见到容蓁蓁以后也并不多言，只是奉上了手里的东西，言简意赅道“这是少帅送给容小姐的。”

　　容蓁蓁心下觉得唐突，表情一冷，语气便也强硬了起来“你们带回去吧，无名无分的，我怎么好随便收少帅的礼。”

　　军官却一再坚持“请容小姐收下，否则我等也无法回去复命。”

　　饶是杨馥涵见惯了军阀的无理也看不下了，出声冷嘲道“呵，这就是朴少帅的手下？也是够知礼数的。”

　　容蓁蓁却也不能真将人家赶出门去，只得吩咐采萍上前打开礼盒看看是什么，她也好有推辞的由头。

　　采萍打开盒子以后一皱眉头，这礼盒里白花花的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物什，这些丘八竟知道难为人，她板着脸双手抓起那团东西随手一扬。

　　春日午后的阳光，将那团白纱拢在里头，泛起温柔的光泽。

　　杨馥涵怔楞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侧过脸看着蓁蓁也同样不知所措的神情，心底突然有了奇怪的预示。

　　那竟是一件秀雅精致的西式婚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