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司辰PCY

2、〇一

　　瑞雪兆丰年

　　上海是个极少落雪的地方，今年偏生是怪了，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几夜还没停，这落雪的天气，往日再多的热闹也消停了不少，除了容府，容元帅难得从北平回来过年，热热闹闹的喜庆。

　　姑太太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一边让小丫头们把老爷最爱的葫芦美人肝摆在了金丝楠木圆桌中央，一边吩咐安安稳稳站在门口听命的大丫头采薇“去催催小姐，老爷都要进二门了她怎的还不出来，在房里磨蹭着什么呢。”

　　太太看似责备的口气，实则更多是嗔怪，转头又张罗着让人去把舅老爷年前送过来的洋酒取一瓶出来，采薇点头应了声便小跑着绕过长廊走向后院的绣楼。

　　后院的西侧种着一片不小的梅树林，因着雪景，衬得那几株盛放的红梅更是动人，梅香溢满园。

　　容蓁蓁正和鹿晗把玩着舅舅从西洋带回来的八音盒。

　　“父亲说这是他在瑞士的古董市场找到的，我送的那个你不喜欢，这个我猜应该合你心意。”鹿晗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捧着八音盒舍不得放下，不由笑言“就你偏偏稀罕这个，虽说是古董可这红木的料不算上好，我送的那水晶的外壳好看且轻巧，还是我托朋友从日本给你带的，倒是这个入了你的眼。”

　　他身着天青色长袍，银灰色兔毛围脖，容貌清俊，穿的又朴素，颇为书生气的样子，若是旁人不说，怕是谁也不知他就是现下上海最大商行荣昌商行的少东家。

　　坐在梳妆镜前的少女梳着满天星的短刘海，泼墨似的长发中一小股在耳侧挽了个小巧的麻花髻，夹着一枚洁白莹润的双排珍珠发夹，余下的发丝则随意落在身后，柔软如上好的绸缎，水红色的夹袄衬的她肤色越发白净，她咬着嘴唇轻笑，明眸水汪汪的带着笑意，并不接鹿晗的话，倒像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前几日我让采萍去胡同那边的宅子给涵姐姐送新鲜的时令水果，姐姐不在，采萍回来告诉我说是尹家大少爷带着她去豫园赏雪了，连着好几日上门相邀，涵姐姐不得不应了。”

　　鹿晗的脸色便不自觉地沉了下来，静默了几秒，终究是沉不住气地冷哼“那个尹尚成前几次就和我不对盘，现在居然还敢打馥涵的主意，他那买卖是不想做了。”

　　容蓁蓁小心地将音乐盒放回了匣子里，轻轻舒了口气“他父亲是新上任的警局局长，尹家是世代做绸缎生意的世家，此刻在这上海也算是风头无二，我只是提醒表哥多留着点心，涵姐姐的身份也是难以拒绝他的，舅舅那边你还是要早作打算。”

　　每每提起此事鹿晗总是眉眼犯愁，刚想开口和表妹抱怨两句，采薇就在外头叩门“小姐，姑太太吩咐您快些去正厅，老爷已经到了。”

　　“知道了。”容蓁蓁略略提高了嗓音“你去和太太说，表哥也留在这用饭。”一面取了搭在屏风上的披肩兀自披上，向门口快走了两步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向鹿晗道“我先去，你晚些到，免得让爹瞧见了。”

　　“好。”鹿晗无奈点头，容昌年鲜少回上海的旧宅，所以总觉得女儿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只是少了两分女孩家的活泼，可哪曾想到过，容蓁蓁并不真是呆板的大家闺秀，只是在这位没有多少亲情的父亲面前，难以表露罢了。

　　容蓁蓁走到正厅的时候从外头就听到了里面的欢声笑语，还夹杂着陌生的外地口音，容昌年以往都是独自回来，最多带着副官和亲兵，可是能到正厅就坐的...莫非是来了客人？她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守在门口的采薇。

　　采薇小声道“小姐，老爷还带着小少爷一起回来了。”说话间一直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容蓁蓁了然地点了点头，母亲是生下她后得病去世的，当时北平战乱，容昌年没能赶回来，三年后在北平重新纳了一位姨娘，那位姨娘是军阀家的女儿，身份尊贵理应也是可以做填房，容昌年却说这辈子只会有母亲一个正妻，姨娘虽说名分上是姨娘，可是容昌年除她以外并不多沾女色，她进门没两年又生了个儿子，在北平人人都称她容夫人，是不是正妻已经不重要了。

　　容蓁蓁挽了挽落在耳侧的碎发，这位从未谋面的弟弟今年应该已经也有十岁了，这却是他们姐弟之间第一次见面。

　　“还有...还有一位陌生的军官，外地口音，老爷似乎和他很熟悉的样子。”采薇看她神色正常，才敢继续说下去。

　　“知道了。”容蓁蓁笑吟吟道“远来即是客，吩咐厨房再多添几道菜，打听打听小少爷喜欢吃些什么，精细点心都准备些。”

　　采薇一一听着，道了是，上前为容蓁蓁卷起门帘。

　　正厅里暖融融的，容蓁蓁乖巧地微笑，笑容里又有些许羞涩，向容昌年行了个礼“爹。”

　　容家并非军阀出身，容昌年能走到今天全凭他自己，为人刚正严谨，却又有着统领万军的气魄。此刻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对着唯一的女儿笑的很和蔼“蓁蓁来啦，快坐下，锦宁，快向姐姐问好。”

　　坐在下首的小男孩便乖乖地站起来问好“姐姐好，我是容锦宁。”

　　鹅黄色暖绒马甲里头搭着一袭正红色长袍，面前的男孩比她矮一个头，穿着佩戴的颜色如此绚丽却丝毫不显俗，清秀的脸庞上挂着稚气的笑容，看向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恶意。

　　容蓁蓁心底便松了口气，笑容里也带上了一分真心实意“姐姐不知道你要来，方才已经吩咐下人们准备下去了，你喜欢吃什么想要玩什么千万别拘着，等会还有一位哥哥会来，他也是你表哥，你想出去玩儿就让他带着你。”

　　容锦宁眼睛一亮，用力点头，主动上前牵着她的手坐下来，还亲手为她倒了一盏葡萄汁。

　　容昌年看他们姐弟相处如此和睦，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了喜色，拍着坐在他身侧的那个男人的肩介绍道“蓁蓁，这位是朴学亭，你朴伯伯，他今年在上海办事耽搁了，我就请他一起来我们宅子里过年。”

　　容蓁蓁忙又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礼问好。

　　上首左侧坐的男人和容昌年差不多年岁，一直静静地坐着不曾开口，直到此刻才露出了一丝笑意，看着蓁蓁的眼神很是温和“早就听闻上海容氏朝玥的芳名，昌年啊，你实在太过谦虚了，这样的女儿还一直藏着掖着，莫非是舍不得便宜我家那小子？”

　　容蓁蓁脸上的笑容一僵，登时有些不解。

　　姑太太的脸色却很是不好看，恰好鹿晗到厅解了尴尬，姑太太忙招呼着他坐下，一面又是嗔笑着对容昌年道“蓁蓁还小呢，这样的事在女孩家面前说，岂不是落了她的面子。”

　　容昌年一向很尊重长姐，便也不再多言，其乐融融一顿饭下来，容蓁蓁的心也放松了不少。

　　饭后用茶，容锦宁被采薇带着去吃点心了，朴学亭饮了半盏茶，复又正色道“昌年，我父亲的意思你也是知道的，我朴家是真心求娶朝玥，也断不会让她因我们从前的党争受半分委屈，朝玥是你唯一的掌上明珠，慕昀的为人你也清楚，他又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诚意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容昌年神色复杂，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过了半晌才叹道“慕昀年少有为，实乃良配，驻遣上海的文书已经发派下来，你我也是知根知底的，这事，我心里有数。”

　　厅堂里一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神色各异。

　　容蓁蓁却捧着手心里滚烫的茶杯不自觉出了神，慕昀...这名字不算陌生却也不算熟悉

　　她甚至不曾看过他的相貌

　　却唯独记得那朵白玫瑰留下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