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默森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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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事都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佩利的母亲从他幼年时就这样教导他。
烈焰湾行馆在明朗的冬日暖阳下，表面上一派风日晴和，侍从们或洒扫庭院，或迎来送往。但其中三分之二的侍从都佩利一手带出来的精锐，这几天整个行馆外松内紧，一直处于高度戒备，随时准备应战夜鸦的秘密拘捕。佩利甚至连撤离计划也制定好了。
行馆顶楼的露台可以俯瞰大半个王都，毕竟内城的地势比外城高出许多。佩利驻足远眺，英俊的眉宇染上思虑的深沉。
即便只能望见半座七星之城的布局，佩利心中也能随时自动映出完整的七芒星图。他早在少年时代就把各种炼金阵图烂熟于胸。他至今记得，母亲——同时也是他的炼金术入门导师第一次向他展示炼金术的神奇景象。
“佩利，炼金术是人世间的伟大功业，也一项极其危险的功业。要有直面生死的觉悟。”而在佩利十二岁那年，母亲不幸在一场炼金术事故中去世。
佩利的炼金功业不是黄金，不是真理之石，而是要把整个布列忒尼大陆提纯成真正的黄金纪元，为了这个伟大功业，他和他的家族都做好了献身准备。
新雪初停，王都宏美的内城在明净的苍穹下晶莹生辉，“神圣纪元”的第二十九个新年却笼罩在大搜捕的不安中，整个七星之城到处风声鹤唳。佩利知道如今这个巨大的炼金阵法已经被他亲手推动运转起来，而他自己也和所有元素一起入了这个局。
佩利又在思考时习惯性抚摸那柄短剑，剑柄上的凹陷已被一颗黑曜石填充。
彼得侍立在侧，见自家主上整日一副黑云压顶的样子，心中颇有些不解，事实上，各方面安排都已经很完备了，任务总会有意外，往常的任务也有更危险的情况，也出现过各种变数，但从没见主上如此忧郁，何况如今的局面还有很大周旋余地，各方面情报都显示烈焰湾并没有暴露。当日宾客们虽然都在夜鸦的调查范围内，但游吟诗人的嫌疑非常低。
这柄短剑启发了彼得，看来弄丢了夫人的遗物，才是让主上烦恼的真正的原因啊。那天慈善晚宴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弄丢了呢？彼得是从小就追随主上的，当然知道那件遗物的意义。自从那场事故后，为了向教会和西雍堡掩盖炼金术的痕迹，夫人的日常器物首饰大多被销毁了。这颗红宝石因为被佩利携带到了龙堡而幸存下来。
佩利是在八岁那年得到这枚红宝石的，那时他已经到了要离家去龙堡骑士学院的年纪，送别的时候，连当时十岁的近侍彼得也跟着得了不少赏赐。
彼得记得夫人说过，这枚红宝石得到过爱与美之神的赐福，如果佩利在学院找到心上人，可以送给对方作为定情信物。然而佩利这些年也有过几次风流韵事，但一直不舍得送出去，就连当年跟玛格丽特公主在山洞幽会了好多次都没送给人家。
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好，主上都还没有找到可以定情的人呢，现在连定情信物都弄丢了。彼得又开始不知不觉为自家主上的终身大事犯愁了。
远远传来门厅应客的铃声结束了彼得的胡思乱想，在露台上已能看见王廷事务官的马车驶入中庭。彼得立刻精神一肃，手已经按在剑柄上。整个行馆各个角落的侍从，也和彼得一样，都放下手中活计，暗暗握住了各自得武器。空气中流动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彼得，”佩利一抬手，向下有力一挥，“各部稳住，不用紧张。是传令官的车驾，也许是国王召见令。”
“是！大人！”彼得微一鞠躬，身影矫健如风，跃入暗道。
戈登子爵和传令官一同下车时，行馆中已经到处都是一派轻松和悦的风光。
佩利在整个烈焰湾行馆担忧的注目中随着王廷车驾离去，到黄昏归来时带回来的消息让整个行馆都松了口气。
也许是雷哲王自己也觉得对烈焰湾家族有点太严厉了，罗卡家族毕竟是大陆全境水上霸主，全大陆的水上经济动脉，东北海岸线还要靠烈焰湾家族护卫。此番又把佩利召去嘉许了一番，还给了一点实惠——减免了赤焰湾船队三分之一的全境通行税。
雷哲王大度地暗示“王后的初恋情人”这事已经揭过去了。游吟诗人还接受了一项任命——下个月底是玛格丽特王后的生日，也是雷哲和玛格丽特结婚十周年纪念。雷哲决定大修行宫。命佩利勋爵和戈登子爵一同监督大修事宜，雷哲王要加高穹顶。要修到几乎和大教堂的钟楼齐平的位置。
还要——让王后满意......
工期有点紧。佩利一领命就恨不得立刻风风火火开动起来。戈登当晚就被他留在行馆，看着架势，不订好规划就不许回府。
“佩利，这事，诶！我们事务官夹在当中很难办啊。”戈登在壁炉边踱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哦？王都中还有谁敢对众王之王的命令有异议？”佩利一挑眉。
“陛下要把屋顶盖到和至圣大教堂一样高，教会一定会认为这是藐视万能的主，到时候一完工，我们会被那帮大主教的唾沫星子淹死，闹大了，陛下说不定会退让一步，推到我们事务官头上，说我们是为了一味讨好陛下而淡忘了神圣的信仰，最后还要处罚我们。受罚也就算了，还会继续被全王都的信徒唾骂。”
“啧啧，为陛下效劳可真不容易。”佩利撇了撇嘴，他晃了晃酒杯，“但这是巩固烈焰湾在陛下心中地位的好机会啊，一定得办的漂亮，不能有处罚，不能有瑕疵。教会那边你有什么朋友可以疏通疏通么？”佩利眨了眨眼，戈登立刻会意。
戈登托腮琢磨着，“嗯——说起来，马修主教，也许可以找他想想办法，他现在担任王廷财务官的一等执事，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倒是一位正直可靠的人。”
“什么，我没听错把，小戈，”佩利薄唇一勾，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如今教会还有‘正直’的人？这个词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戈登倒是没有跟着笑，他的思索之色还带着几分认真，“马修主教确实是个好人，正直、善良、单纯。不过也奇怪了，这种人怎么会混到这个肥缺的？反正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对了！我现在就写拜访信，安排你们明天约谈一下。”
“好啊！”佩利立刻拉着戈登来到书桌前。
戈登刷刷刷写了一□□毛笔顿了顿，“佩利，我想起来了，马修主教和教会的御用建筑商默森家交情很好，这个工程他肯定会交给默森家，不如一起约见一下。”
佩利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什么默森白森七森八森的，他并不在意，以他的经验，跟教会商人之流打交道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至圣大教堂是整个大陆精神信仰的最高权威。恢弘庄严的教堂建筑群也汇聚了整个大陆匠人们的最高匠艺。
面对构造流畅精美的飞扶壁，长柱，拱门，浮雕，即便没有那么虔诚的信仰，佩利也为这坚厚砖石凝成的华美乐章，精湛匠心凝聚的宏美圣殿所震撼。虽然明知这一切都是铺天盖地的世俗财富堆积出来的，但步入这神圣之地，佩利也不知不觉熄了轻浮的嘲讽之心。
约见地点在马修主教的专属礼拜厅，位于至圣大教堂的深处。佩利需要路过幽长的拱廊，经过宏阔的中厅才能到达。佩利一大清早就来了，提前了解环境是他向来的习惯，于是谢绝了教士的引导，独自漫步。
和金碧辉煌的王廷不同，教堂内部高峻幽暗的拱顶下，高窗透下的光分隔出明暗相交的区域，每一步都光影变化，空气中弥漫着恍惚淡薄的光，仿佛无所不在的圣灵光辉的拂照。他独自一人漫步在幽长的拱廊，脚步声在高挑的从柱间回响，这玄秘庄静的氛围竟然不知不觉引动佩利的冥想之思。
拱廊尽头进入中厅，宏大的圆形穹顶之下，空间忽然开阔，有一种被圣光漾满的宁静和悦。在一片缥缈的柔光中，佩利望见一个淡泊的身影伫立在祭坛前。看服色不是主教、教士，也许是来晨祷的虔诚信徒。为了避免打搅对方，佩利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修长高挑的黑发青年，一袭朴素的浅灰色长袍，黑色短发自然微卷，容貌清秀甜美中带着几分孩子气，此刻正手捧长卷，神情专注地望向穹顶，似乎在向天主追问世间无尽的疑问。
这时，也许是清晨的阳光升到某个角度，金色阳光从环绕穹顶的高窗倾泻而下，宛如光的瀑布铺洒在祭坛周围的方寸之地，这位黑发青年的身影也在金色柔光交织中变得朦胧稀薄，不似在人间，恍若从天国降临的光之子，仿佛他就是光芒所显化，又仿佛会随时消失在无垠的圣光中。
佩利心中忽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触动，仿佛一颗尘埃在茫茫尘世孤零漂浮了千百年，忽然落定，风尘仆仆的坚硬灵魂裂开了一丝缝隙，从心底深处涌起陌生的喜悦和悲伤。
在无限的圣洁之光中，唯有静谧，仿佛凝固了千年时空。
——然而一个略显呱噪的声音把佩利的思绪拉回世俗凡尘。
“佩利！佩利！你这么早就到了？”戈登的声音在高宏穹顶下的寂静中回响，引得那黑发青年也向这边望过来。
这回声把戈登自己也惊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在宁静空旷的清晨，只是比平时稍微大声了些，回声竟这么显著。一时间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
戈登没有看到佩利瞪他，因为他转头发现了那位黑发青年正向自己走来，于是热情招呼起来，“默森先生，你也来的这么早。”
这位黑发青年只走了一步就离开祭坛前那片特殊的光影范围，仿佛从不真实的光之梦境一步踏入真实的尘世间，离开迷离的光影效果加持，佩利发现他并没有刚才一瞬那种动人心魄的美。眼前只是一个书卷气的青年学者，相貌略有些清秀而已。周身气质平凡无奇，衣着简朴，在佩利看来甚至有些古板。
这种从灵境到凡尘的瞬间反差景象，却在佩利无意中展开的冥想之思中激起层层涟漪。这一刹那，佩利感到身体深处绽开一道光华，洗涤了整个神魂。他忽然领悟了炼金术法则的第一层境界——
一即是万物，万物即是一，万物从一中而来，也归于一。
炼金术法则有七层境界。佩利从童年开始入门，这么多年努力一直没有完成第一层境界。直到此刻竟然无意中将第一层境界融会完满。
“佩利，这位就是教廷御用建筑师——珀西·默森先生。”
“佩利？”戈登不知道佩利因为瞬间突破境界而恍惚，只是感到纳闷佩利为什么没有搭理的意思，也没有任何表示。他转身又向珀西·默森低声介绍了佩利的身份。
“佩利勋爵，认识您真是万分荣幸！”这位文静的学者态度友好而谦恭。
但佩利似乎沉浸在思考中，完全没有理会默森先生。
戈登有些尴尬了，虽然默森先生的身份是平民，但他是深受教会重用的学者，也是教会的重要赞助人，在贵族中也颇受礼遇，佩利平时和平民交往也没有这么倨傲啊。
戈登想拽拽佩利，却被默森先生拦住。“戈登子爵，”他低声道，“佩利勋爵也许忽然想到极其重要的事，不要打扰他。”说这将戈登拉得远了一些。
佩利这时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也听见那青年学者的话，见他和戈登正在几步远的长柱下低声交谈。
“默森先生，抱歉，刚才忽然想起一些事。”佩利探究地望着这位默森先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还是仅仅处于平民的卑微掩饰尴尬？
默森先生又行云流水般的重新向他行礼，微笑，态度谦和而不谄媚，优雅而恰到好处，“佩利勋爵为陛下劳心劳力，思虑繁重，能有幸分忧是我等的荣幸。”
戈登望了望左右两人，他莫名觉得这两人的笑容有一种奇异的相似感。
“戈登子爵，佩利勋爵，昨天马修...主教和我商量过，我带了几套图纸，预算也做好了，请二位大人定夺。”默森先生稍稍展开手中的长卷，展示了一下又收起来。原来长卷是几层相叠的，第一张显然是大教堂的穹顶构造图，后面几张可能就是他说的图纸方案。“等一下马修...主教来了，我们去礼拜厅里面详谈。”
这个默森先生也很会调节气氛，在等待马修主教的时间，他向两位讲了许多这座大教堂建造时候的趣事。虽然初次见面，三人倒也聊得谈笑风生。
佩利心中暗暗赞许，博学多识的学者他见过不少，但大多沉闷迂腐。默森先生学识渊博，倒没有学究气。难怪他能在教会贵族这些人精之间左右逢源。不过作为教会御用建筑商，也承建了不少贵族家的府邸，着装怎么会这么简朴？看来能做教会生意的很会装模作样啊？
“你们看到正门浮雕上摩西分红海的故事了吧？奇怪吗？威武的摩西头上为什么会有两只角呢？”默森先生笑吟吟道。
“是啊？奇怪？摩西是圣人，为什么会雕上牛角的？我一直想不通。”戈登好奇地问。
“是因为圣人生有异相么？”佩利也来了兴趣，“难道是为了增加威严？”
“这个误会纯粹是来自翻译错误，圣典古卷记载摩西在西奈山上接受十诫下山时，族人见他头上闪烁光芒，但是‘闪光’这个词在布列忒尼通用语中被误译为‘犄角’，然后所有的大教堂都沿袭这个误解，全部给摩西安上‘犄角’了。圣人摩西在接受圣训后不但没有变漂亮，还让他长了犄角。”默森先生摊开双手，抿了抿嘴，笑得俏皮而优雅。
“原来......呵呵呵呵”三人笑成一片。
果然，印证了佩利的猜想，在默森先生抬手比划的时候，佩利注意到他袖口的纹饰反光。这身浅灰色学者袍，远远看着还以为是朴素的亚麻布，但以佩利的眼光认出来，其实是临湖城特产的云麻纤维，只有运用炼金术的冥想之力才能将云麻纤维提纯柔化。
现在整个大陆只有经过教会和西雍堡的特许才能研习炼金术，这种面料如今只有教会才有，被称为“祝祷之丝”。听说默森先生还是教会的大赞助商，这身面料很可能是教会对大手笔捐赠的答谢。
佩利不禁暗暗咋舌，默森先生这身看似朴素的衣服抵得上一座小静修堂了。从他举手投足带动的反光中，佩利发现衣襟袖口的勾边纹饰，全是以银色丝锦精绣的玫瑰纹。佩利想，前面算错了，这身衣服抵得上两座小静修堂了。
这位默森先生，确实，会装，佩利想，而且相当闷骚啊。
苦修多年，一朝无意中突破炼金术的第一层境界，这对佩利来说是意外的惊喜，但同时也让他惴惴不安，因为他既不是教士也不是西庸堡的弟子，私下研习炼金术是被禁止的。佩利回想刚才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居然是在教堂中突破境界的，尤其是在刚刚突破境界，无意中陷入恍惚的时候，默森先生恰到好处地引开了戈登，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究竟是不是此道中人呢？
默森先生，他会不会已经窥测到自己的秘密？他也有着同样的秘密吗？
佩利望向默森先生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默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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