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敢不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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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想不到英俊明朗的游吟诗人，手里捏着大陆几乎所有重要人物的秘密。佩利小心编织着这张情报网，如同调试细微的和弦，他也常常很享受这种感觉，仿佛操控着千丝万缕的命运之线，精心布置演绎成一篇复杂精美的乐章。
但，自己的秘密掌握在别人的手中，这是佩利的大忌。
佩利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自己的星盘时运不济，竟然接二连三犯这种致命的忌讳。先是任务险些失手不得不杀了伯杰斯灭口，原以为嫁祸给子虚乌有的玫瑰大盗可以掩盖得天.衣.无.缝，谁知竟惹上了硬茬，差点栽在雷哲王的亲卫队手里。这些日子佩利过得提心吊胆，自己的秘密已尽数落入“玫瑰大盗”的掌握中，而他竟对这位神秘人一无所知！
现在倒好，又来一个可能掌握自己秘密的人——眼前这位默森先生，笑容亲和，谦逊有礼，无论佩利怎么试探，他都应付得滴水不漏，佩利越发觉得默森先生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
望着那从容不迫的忙碌身影，佩利发现在马修主教的专属礼拜厅中，默森先生竟像在是自己家中一样，一面熟稔地安置好金链镂空香炉中的熏香，一面按铃，吩咐下等教士为贵宾送来果酒，随后翩然转身，把长卷次第铺开，布满长桌，“马修...主教大人，我昨晚着人送来的那套图册呢？”
“哦，在这里。”马修主教连忙从镶嵌着贝母的四屉矮柜中取出一套大部头的书。
有意思，佩利想，论身份，默森先生是要仰赖马修主教的，而且马修主教在教廷和王廷中担任的可是都是肥差。但佩利敏锐地察觉到，默森先生对马修主教说话时的语气，温和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指示意味。默森先生谈吐流利，唯独每次在称呼马修主教时会打咯楞，那是因为他们的私交确实相当好，估计私下里省略敬语已经习惯了。
果然，马修主教抱着石块般厚重的图典来到书桌边，默森先生竟冲他微微点头，嘉许一笑——老师和乖学生、大哥和小弟的既视感。
佩利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马修这样的人也可以在王廷混到这份肥缺。马修相貌温和敦厚。佩利一眼就把他看穿了，他确实表里如一，那么这位厚道和善的主教，在官场中必然要靠默森先生这样的智囊襄助了。
“戈登子爵，佩利勋爵，请——”
下等教士很快送来果酒，默森先生亲自接过托盘，斟满，殷勤地向佩利和戈登一一递上银杯。
佩利从那白皙如木兰花般的手中接过银杯，对默森先生回以上位者矜持的浅笑。如果默森先生也是此道中人，这意味着，这位默森先生的致命把柄也已经落在自己手里了。一位平民，仅仅是御用建筑师，并不是教士也不是西庸堡的弟子，私自研习炼金术是死罪！
平民要告发一位贵族千难万难，而且需要十足确凿的证据；而贵族告发平民则简单得多。
佩利抿了一口果酒，甘冽沁润，心中一片舒畅，如果这位默森先生只是因为圆熟的社交技巧而支开戈登，就以他一介商贾能周游教廷王廷，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有机会应该把他纳入麾下为大业效力。
而如果默森先生是在私下研习炼金术，那更是难得的菁英，何况有把柄在手，何愁他不肯乖乖为自己效力呢。
又有一根有价值的丝线可以编入自己的网中了，佩利敛去目中精光，浅啜果酒，暗自盘算着，回头得好好查查默森的家底。
“戈登子爵，佩利勋爵，工期很紧，在下建议今日就可以开工了，匠人入场，物资调运，工程的前十天中，大人们可以再慢慢斟酌其他细节。”默森先生说着奉上那本大部头图典，“请大人们定夺花窗、廊柱的纹样。”
“可以！”佩利赞赏地颔首，默森先生这份称心的伶俐让他十分受用。在他翻阅图典时，默森先生已经按铃召来下等教士送出一份信笺。应该是他早已拟定好的部署指令。
斟酌其他细节......佩利望着一脸犹豫之色的戈登，默森先生倒是很了解内情。
“马修主教，陛下对万能慈恩的主一直无比虔诚，如果将来有什么流言，我们事务官也只是奉命行事。你是知道的。陛下的命令......”戈登指着设计图的穹顶比划着。
“戈登子爵，陛下的命令当然要完成得尽善尽美，珀西和我昨晚就做好了预算，今天一早经呈报给财政官霍顿大主教了，所以才来晚了。”马修主教态度诚恳，却对戈登最关心的情况避而不谈。
佩利这时忽然意识到默森先生的特异之处，当四人正式开始商谈时，默森先生的存在感竟变得十分淡薄，淡到戈登已经无意中忽略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佩利刻意留心默森先生，几乎也有忽略他的倾向，然而，佩利心知这场会谈实际上的主导者其实是默森先生。
由于体会到炼金术法则的第二层境界。原本敏锐的感知力更是达到穿透表象的深度。佩利甚至可以从周围人们的气息波动，感应到他们的内心情绪。
佩利注意到——默森先生竟也在时刻留意着自己。
默森先生虽然没有注视着佩利，只是在递送物件时目光得体地略过戈登和佩利，其他时候只是悄然侍立在书桌边，翻阅图稿，或者打铃召人来吩咐事情，但无论他是侧立，还是背朝佩利和戈登，佩利都感觉到默森先生全身的注意力都时刻在观察着自己这边的细微举动。
珀西，佩利留意到马修由于私交甚密无意中直呼其名。
珀西·默森——佩利在心中暗暗回味了几遍这个名字，此人相当有意思。
然而珀西·默森仿佛浑然不觉佩利的目光就像玩味着掌中的金币。他只是淡泊地侍立在侧，仿佛与礼拜厅中无处不在的柔光融为一体，清秀的面容也有几分朦胧不清，嘴角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太感谢马修主教了。”戈登顺水推舟道，怎么回事？教会怎么会不介意穹顶的高度呢？还是马修这个忠厚老实人是没有领会暗示？难道马修其实是个官场老手，在暗示交易筹码？顾左右而言他？戈登和佩利对视一眼。
“马修主教，您不用急着上报预算，为了向陛下献礼，烈焰湾家族愿意承担一半工程支出，而且工期紧张，费用可以先到烈焰湾行馆预支。”佩利语态慷慨而恳切，“外城南区、西区那两座小教堂年久失修，有损教廷神圣威仪，应该全面大修一番了，修缮费用全部由烈焰湾家族捐献，这也是为了表达烈焰湾家族的虔诚。此外我个人向北区教堂和至圣大教堂各捐赠一百支蜂蜡圣烛。”佩利说着，大手一挥，仿佛已经召来金山银山砸在桌上。
马修主教仿佛被这大手笔砸的有些懵，北区教堂正是他的教区， “佩利勋爵！愿主保佑你！”他在胸前划着十字，悄悄向珀西·默森望去，似乎在征求意见。珀西默森却微微摇摇头。
马修主教也是个实诚人，他转头看着佩利的目光竟然是怜悯，坦诚的怜悯，不加掩饰。佩利感到奇怪，他察觉到马修是了解宫廷事务官处境的，而且他感受到马修强烈的情绪波动，他显然在挣扎，他似乎很希望能提供帮助。甚至再次望向珀西·默森的目光竟有求助的味道。
佩利心下了然，他径直越过马修主教身边，大步走到珀西·默森面前，带着志在必夺的威势，直逼到珀西·默森近前，就像灼灼烈日挟夺目光芒欺近淡薄迷蒙的晨雾，“默森先生，大修宫邸，您是专家，请您不吝赐教。”
佩利气势一盛，顿时镇住全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马修和戈登面面相觑。戈登从来没有见过佩利对一介平民如此强势。
仿佛是因为佩利蓝眸明耀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珀西·默森微微侧头，垂下眼帘避其锋芒，长长的纤睫微颤，仿佛蒲公英的柔绒不胜骄阳，由于佩利太过逼近，他不得不向后倾才能稍稍拉开些距离，一手支在身后的长桌上保持平衡，另一手拈着羽毛笔轻轻拦在佩利面前，示意他保持距离，但佩利离得太近，洁白的长羽轻柔地擦到佩利的薄唇，柔软微痒的触感让佩利意识到自己确实太过欺近，都快把眼前斜倾的淡泊身影压倒在桌上了。
佩利越发觉得珀西·默森的反应值得琢磨，一般平民，他只要稍稍释放几分威势，都会不由自主瑟瑟发抖，卑缩着后退仓皇逃开。没有想到，珀西默森却只是淡然站在原地，佩利才会几乎逼压到他身上去了。
“嗯？不妨直说。”佩利退开一步，凌人气势依然环绕在珀西默森周围。
随着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清浅叹息，珀西·默森重新正了正身形，理了理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皱褶，他有些无奈地瞥了马修主教一眼，却并不看佩利，转身俯视铺满桌面的图稿，“佩利勋爵，在下有一些猜测，也许并不恰当。”羽毛笔的长羽指着穹顶式样图，“决定穹顶高度的，是筋梁的设计，而不是砖块。说句不敬的话，宫廷事务官大人，财政官大人，主教大人，还有我们这些匠人全都只是脚手架而已。”
此言一出，佩利、戈登、马修，三人俱是心中一凛。
“北境之战旷日持久，打仗就是烧钱，而今年王都的冬季饥荒比往年都严重，马修...主教大人，身为财政官的一等执事，你是知道的，国库现在是什么情形。”珀西·默森清越的声音渐渐低沉肃然。佩利注意到，珀西默森似乎是在看着图稿，低垂的眼帘下却闪过一丝锋芒。
“除了教廷的封地有正常盈余，王廷所有贵族的封地......连佃农过冬的口粮都上缴了，也没有攒到多少颗粒。到了开春时节，王廷会很需要教廷肥沃的土地。”
“可是，可是当年王廷的土地受到污染最严重，寸草不生，是至圣大主教仁慈，才用教廷的封地和陛下置换的。现在蒙主圣恩，土地好不容易恢复生机，陛下怎么能......”
马修主教急得脸都红了。
珀西竟严厉地瞪了他一眼，马修主教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教廷曾经在征伐之战中大力协助雷哲王，铲除各地异教信仰和征伐大军齐头并进，许多零星小国和山林原始崇拜一面被血腥屠戮，一面被仁慈的圣主救赎归于顺服。
所以神圣纪元初始时，雷哲王把教廷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如今要和教廷争利，自然也要让自己的权威和教廷平起平坐才行。
“所以，”珀西·默森把穹顶设计图递给佩利，“屋顶怎么建，只是一个预兆，在下妄议，很可能会在竣工后，又要劳烦宫廷事务官大人们草拟重新界定封地的法案。”
佩利和戈登顿时明白了，雷哲王是要和教廷争利。
大修行宫，加高穹顶只是一个标志，随后必然会推出一系列法案掳夺教廷的利益。
而一旦引发广大信众争议，自然就推给佩利这些人当替罪羔羊，让他们去挨骂，还可以顺应民意责罚一番，但雷哲王贪婪的手不会停下。
他地狱的！这老东西果然不待见烈焰湾，原来在这里下了个套！佩利恨恨地握拳，强忍住没有砸向长桌，如果这一拳下去这张长桌可就要毁了。
但雷哲王为什么不向烈焰湾求助？下一刻，佩利随即想通了，雷哲王不信任罗卡家族，不愿意在经济上过于仰赖烈焰湾，他也不希望烈焰湾通过经济上的交换获取更多政治地位。
难道，这老家伙是心里在怀疑什么？
佩利锋锐的目光带着深思扫过珀西·默森淡泊的身影。虽然佩利的情报网没有深入王廷核心，但影响力这么大的法案，怎么会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戈登也是一脸震惊，显然事务官的圈子也完全不知情。马修也正在艰难地消化这个重磅推测。
那么区区一介学者，建筑商，怎么会如此了解内情，只通过一个工程方案就做出准确的前瞻性预测，佩利和戈登深知默森先生并不是胡乱推测，这是显而易见的趋势，就像阳光下山丘，就明明白白在眼前，但没有点破之前，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珀西·默森却是一派悠然姿态，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轻扬，佩利敏锐地感觉到他幸灾乐祸的愉悦心情。奇怪的是，他似乎不但在看佩利的笑话，也像是在看教廷的热闹。
这更让佩利确定——珀西·默森此人不同寻常！
佩利的招揽之意更强烈了。“默森先生见解卓远，王都中有谁能得到您这样人才效力真是莫大的幸运。”他收敛起迫人的威势，展颜一笑，风度翩翩，笑容和煦而迷人，一时间热忱、亲和的气场如同春意盎然一般环绕在珀西·默森的周围，好像两人是多年未见的亲密挚友重逢似得。
“佩利勋爵您谬赞了。” 珀西·默森回以谦和的微笑。姿态既不疏远也不亲近。
气氛突然转变让马修和戈登又懵了。见马修主教有些不知所措，珀西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既然，我们是共同合作为陛下效力，”佩利为珀西·默森的银杯中斟满果酒，递到他的手中，举起自己的银杯和他轻碰了一下，“大家都坐在同条一条船上，您看，有没有办法让这艘船平稳靠岸呢？”
“在下只是一介匠人而已，卑微愚钝，实在不知道如何为大人分忧。” 珀西·默森并没有顺势饮酒，只是走到一旁，把银杯轻轻搁在边柜上。“何况，”他款款踱步，姿态闲雅，“在下可没有资格和大人——您同在一条船上，大人您说要如何营造，在下照办就是。”
这是对刚才失礼态度的回击么？佩利唇角一勾——有趣，有能耐的人总是有些脾气，这让佩利更生赏识之意。人都有欲-望，像珀西·默森这种人总会有所求，是财富还是名声还是家族荣誉还是安稳立身，或者，是探索更高层次的智慧？——炼金术，这一定是他的要害。
连马修主教也看出来了，珀西给佩利的热情招揽吃了个钉子。“珀西，你看有没有办法......”善良的马修主教忍不住开口求情。
珀西·默森的目光轻轻掠过敦厚的马修主教，“大人，”他冲着佩利浅笑吟吟，“可以请您准许在下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么？”
话锋转地这么快，刚才果然是欲擒故纵么？珀西·默森确实是人才，但到底是一介平民，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佩利一派宽和大度的姿态，一挥手，温和道，“请讲。”
“大人您是闻名大陆的游吟诗人，只要得闻您动人的歌声，没有人不被您的魅力倾倒，我们想要请您在北区教堂的圣颂会上吟唱赞歌，请问您意下如何？”
佩利一愣，没想到他提出的竟是这个要求，简直，毫无难度，但也和任何利益毫无关联。
马修主教有些激动起来，敦厚和善的脸上洋溢着欢欣和期待，“佩利勋爵，您如果愿意来，真是太好了。”
佩利从马修的情绪波动中感受到他的真诚，他又望了望珀西·默森，那颀长优雅的身影依然如同出离世俗一般超脱淡泊，清秀的面容笑意恬然，佩利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了，没有谋算，只有纯粹的和悦，他感到珀西·默森此刻只是单纯希望满足马修的心愿而已。一时间，他又看不懂珀西·默森这个人了。
“没问题，什么时候举办，提前通知我一下就行了。”佩利轻松应下。
珀西施施然来到佩利面前，轻轻翻阅那本大部头图典的书页，翻到一页停了下来。“大人，您的麻烦可大可小，能为您解开难题的钥匙，就看您——敢不敢用了。”他抬起头，直视佩利，一双乌黑明澈的大眼睛闪着慧黠的锐芒。
佩利一挑眉，什么叫敢不敢？佩利的目光顺着珀西的手指扫过那一页图纹，垂铃般的花朵和蔓叶玲珑交错，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春夏之际，龙息之野的西麓遍布粉色的铃兰石楠，是龙后故乡的风光。”珀西轻声提示道。
佩利心中细弦铮然一响！玛格丽特王后出身龙堡，她陪嫁的属地是龙息之野的西麓，那里也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在王都中，玛格丽特也被称为龙后。
“龙后，对，自从王后殿下嫁入王都，宫中的礼拜朝圣事务都是王后殿下一手主导的。她对教廷诸位主教一向非常慷慨，整个教廷都称扬她的仁德美名。”戈登恍然大悟一拍手，忽然他顿住了，为难地望着佩利，“王后殿下......她......”
显然龙后在协调王廷和教廷的关系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佩利本该想到的，只不过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人头，才下意识回避和她接触，想要免于在王廷和教廷之争中背黑锅，到头来还是要找初恋情人去求情么？
难怪珀西·默森问他“敢不敢”！
佩利目光深沉地望着面前这位气质闲雅的青年学者，黑发黑眸，神情恬淡，周身感受不到多余的情绪波动，他真的只是一介学者，一位建筑商么？竟然能在权力交错的缝隙中游刃有余，对局势有如此透彻的洞悉，他到底是什么人？佩利越来越觉得珀西·默森此人琢磨不透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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