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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离散(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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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他上车,回南京!”
车门被叶修关上,他的身后,蓝河已经领着人重新整合队伍,手中紧握斗志依旧的枪。
黄少天马上明白了叶修的意思,眼神在众人之间停顿须臾,认真地留下一句话。
“保重。”
黑色轿车猛地一轰油门,绝尘而去,只为追赶即将消逝的生命。
战士不需要告别,祝福即可。
叶修摘下背上的满弹的冲锋枪,上膛,转身面对自己的队友,和逃窜日军的背影。
“这一次轮到我们赶尽杀绝了。”
他的目光停在蓝河眼中,两人皆是熟悉而肯定的会意。
喻文州重伤,只有南京城内的医疗条件可能挽救。回城,就意味着他的身份不能暴露,所幸宫本雄一调动的是上海的驻军,南京这边没有泄露消息,所以他们需要将逃窜的日军尽数消灭,制造一个抗日分子袭击了宫本雄一和喻文州的假象,才能保全回到城里的人。
那个人的意义,不必多言大家早已了然。即使今天拼光了他们的命,可以让知情的日本人没有一个活着回去,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而这样的追击和围歼,对于经历了无数次军校野战训练的叶修和蓝河来说,太熟悉了。
体温与呼吸,本是入眠之前、相拥之时最为熟悉的温存,现在之于黄少天,却是拼命想要抓住、留住的,那个人一息尚存的证据。
他紧抱着他,一手扣着他的肩,一手将他的头收入怀中,用一块毛巾按在伤口,下巴贴在他的额角,他唇边犹带殷红染上了他的侧脸。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抱着喻文州了。
那一次黄河决口,中原遭灾,喻文州自恨无法挽回局面,夜半时分从噩梦中惊醒。借着月光,他看到他眼角隐忍的泪。于是他扶着他重新回到柔软的枕中,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喻文州的气息徘徊在他的颈间和胸口,他们共同度过漫漫长夜。
除此之外,都是喻文州抱着他。白天一明一暗,夜晚重逢相拥而眠,或是他带着血腥和伤归来,听着喻文州的心跳忘却阵痛。
久别重逢的温暖,却没想到是这般地接近生离死别。
是否他在伤重昏迷的时候,喻文州这样抱着他,也是如此的畏惧死亡呢?
人固有一死,死国死义,皆是死得其所。他们总会这样训诫自己,却无法成为这个时候对自己的安慰。只是黄少天多了一重无法原谅的悔恨,说不清是针对自己的情绪,还是这两天的离开。看着手中纯白的毛巾变成血色,他几乎没办法正常地思考,也没办法总结自己的感受。
他可以用手中的刀或枪、或者干脆赤手空拳就可以拿走一个人的性命,他也可以天不怕地不怕,杀了贪官开仓放粮,去拯救上万人的性命。鬼神罗刹他做得,济公观音他也做得,唯独此刻,面对不省人事的爱人,他承认他什么都决定不了。
除了恨,便是怕。无处消解,无人可知。
他很想对喻文州说,你想多啦我从来都没有打算离开你,即使你骗我让我很生气,即使你有一大堆的理由在等着向我解释而且一定会让我听到心烦……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剑与诅咒会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和我表白那天你怎么说的你忘了吗,你说剑与诅咒不会分开的,只有当我们其中一个……
戛然而止。
说不下去了,也想不下去了。
黄少天记得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黑夜,他们共同执行一项极其危险的任务,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却最终汇合在他们居住的公寓楼下。
看着对方在雨水的光线中浸染半身的红,和渡劫重生的眼,他们知道,生命中再也无法舍弃彼此。
暴雨倾落犹似无声,心中却听得惊雷阵阵。
他们放弃了虚伪的伞,手指停留于爱人的脸,额头相抵,继而用落泪和吻,宣告约定与诺言。多少无常的生死、算不过天的聚散离合,也无法逆转他们的相爱。眼中看遍了世间的悲喜,反而更懂得握紧爱人的手。
喻文州说,剑与诅咒,永远不会分开,唯有我们其中一个离世,闭上双眼。
所以别死啊文州……我不想散伙。
黄少天生平第一次流眼泪,是为了喻文州的欺骗和隐瞒。
黄少天生平第二次流眼泪,还是为了喻文州,但这几乎是一种乞求,求他别走,别停止呼吸,别停止跳动心脏,别放弃睁开双眼。
泪线灼热,顺着眼角流下,或直接从眼眶边缘掉落,飞蛾扑火似的,将这转瞬即逝的温热送去喻文州的脸上,浸润在他嘴角凝固的血液中。
他想起两句诗。
那晚他从河南回来,吃过买来的饭菜,关掉最后一盏灯,喻文州躺下来从背后拥抱他。
他听到喻文州浅浅的呼吸中夹带着温柔的笑,还听到了呢喃细语中的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彼时言语带笑的唇,现在已是血染一片。
相见原是欢喜的缘由,不应是告别的前奏。
他看着他为了救国于危难,深陷险境,立于悬崖浪尖,也为他赴汤蹈火、平尽天下不平不义之事。
他唯独不能纵容他这样离去。
他活着,便是国家的喻文州,是亿万流血同胞的喻文州。他若死去,作为一个间谍没有机会名垂青史,便不是国家的喻文州,不是同胞的喻文州,只是他的喻文州。
黄少天心说我不是这么斤斤计较的小气之人,我不要他就属于我一个。我宁可在黑暗中给他当一辈子的影子和护卫,也不要现在这般坦坦荡荡地看着他死。
话唠忘记了说话,手残忘记了微笑。
似乎全部世界都已经改变。
他不认命地将他紧收怀中,如同一轮与命运发生的争抢。
绝尘而去的车背后,是逆向而行的、义无反顾的战士们。
仇恨与热血汇合在胸口,化为子弹出膛的力量。
“蓝河,右边。”
“明白。”
话毕,叶修和蓝河兵分两路。后者在奔跑中将冲锋枪换成了风镜步枪,带着三个队员加速冲到前方。
不消多时,枪响,带队逃跑的宫本雄一的副官和队伍两侧的三名士兵应声倒下。子弹的发射方向不能确定,日军也就不敢贸然选择前进的方向,这一迟疑的功夫,给了叶修继续消灭他们的机会。
对于日军来说,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往南京跑,向南京求救,或者就地周旋,等待南京派出的援军。
可是身后追来的人攻击过于猛烈,就像杀红了眼似的,只要遇见就会开枪,几乎没有人顾及怎样包围、怎样迂回,见一个杀一个。更可怕的是,这些日本兵自上海而来,人生地不熟,营救队员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在何处隐蔽、在何处安置□□、将敌人聚于何处用手雷一网打尽,他们在行得很。
他们甚至不在乎南京派出的援军正在靠近,简直就是一群不计生死的疯子
让敌人心生畏惧,确实算是一种胜利。只不过叶修带兵,怎么会没有章法、乱打一气呢?
如果有一架直升飞机出现在他们上空,就会一目了然。奔跑中的中国军队正在对日军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半圆底部,是成功拦截日军的蓝河一组,他们不断开枪攻击,使日军队尾的两侧同时遭受袭击,让他们不敢兵分两路。
同时,日军的两翼也有中国军队运动,相比于一路跑一路注意危险的日军,他们的速度快出很多,但他们不开枪不攻击,隐藏于树林之间。当狂奔不止的日军以为快要甩掉队尾的追兵之时,叶修事先安排好的伏兵早已等候多时。两翼包围形成,队尾跟进,半圆封口变成了圆形,日军也就无处可逃了。
犹如迷路的羊群踏入狼群的领地,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一路不曾停止射击的蓝河,此时手中重新握上了冲锋枪,在扫射前进的途中,逐渐看清了来自另外一边的、叶修的双眼。他们率先冲入敌阵,和包围圈外的队友里应外合,后背相贴,确保没有一个人逃出这个圆圈。
这是一场杀戮,血腥而不残暴,这本就是对施暴者的回应。
想来也无妨,若是他们在最后听到的是喻文州的死讯,还会有更多的陪葬者与这几十个人黄泉作伴。
逃跑的六十八名日军,在这场杀戮中被宣告了末路。昔日握在他们手中、用于屠杀手无寸铁的战俘和平民的冲锋枪,如今被用来对准他们自己,火舌喷吐,尸体遍地。
难得作为侵略者,他们有机会在恐惧中忏悔罪恶,在暴力之下祈求饶恕,却为时已晚。
最后五个日本兵,被枪支包围在中心,四周皆是杀红了眼的中国军人。
“我说,还打不打了?打不过就算了,你们不是对你们的天皇很忠诚么?这个时候不应该切个腹?正好也让我们看看。”
五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骂了一句日语,朝叶修举枪,作拼死一搏。
被瞄准的人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身边的蓝河抬手一枪,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其他四个人当真有些腿软,手松开了枪,举过头顶,操着很蹩脚的中文,要求叶修他们履行《日内瓦公约》,优待俘虏。
“哦,日内瓦公约啊,这个我们知道,”叶修伸手从蓝河手中拿过枪,“不过不好意思,这太麻烦了,我们不想要俘虏。”
一梭子弹尽数射出,至此从上海派出的日军,全部被歼灭。
南京暂时是回不去了,大部队隐蔽到距离城市不远的山里,叶修和蓝河打算换一身行头,第二天混进城探知喻文州那边的情况。
经过一场恶战,人们都是筋疲力尽,奈何山里的条件实在是好不到哪去,到了夜晚又潮又冷,还不能生火取暖,简直让人连抱怨都没脾气抱怨。
蓝河的外套上沾了一大片日本人的血,拿去在溪水中洗了,草草挂在开叉的树枝上,他就只剩了一件衬衣,远看显得更加单薄。靠在树边,觉得后背都是属于植物的潮湿气味,难受得很,索性直起背来坐着,手中擦拭着染了血的手表。
取水回来的叶修,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蓝河,心口泛起久违的阵痛。将近一年的分别,眼前的人却没有丝毫的陌生感,还是从前的老样子,疼痛冷暖都忍着不说,倔强得很。
他甚至从蓝河擦手表的动作中,读到了一点点赌气的意味,好像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从没遇见过叶修,什么事都是自己消化自己扛过去。
真没办法,逼谁认栽呢这是。
身上蓦地多了一件干燥的外套,尚留有一个人熟悉的体温,和略微浓重的烟味。
蓝河抬起头,看看给他衣服的人,视线下意识地落在那人即将坐下来的地方,却是扑了个空。
只剩一件衬衣的叶修,嘴边叼着长条树叶,径自走到远处替换警戒哨去了。
抢救进行了一下午,直到深夜,喻文州才被推回重症病房。
待日方的医生将门关上、门口只剩下特务委员会派来的保镖,黄少天得以翻窗而入,于黑暗中守在喻文州的床边。
这一下午的等待不比路上轻松。到达陆军医院之前,黄少天就不得不下车,不能让日本人看到他。明了这一点的时候,他必须放下怀中的爱人,如同一个蒸发在南京城内的幽灵,留下喻文州独自面对生或死。
这一放手,如果喻文州的生命在抢救的某一刻消失在手术台上,黄少天的后半生会永远活在遗憾和悔恨之中。
因为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竟不能守在他的身边。
万幸的是这么残忍的事并没有发生,至少现在没有。
他轻手轻脚地靠着床边席地而坐,看着清冷的月光拂在爱人苍白的脸上,看着氧气罩随他微弱的呼吸上下浮动。他突然有些佩服古往今来将生死看透的人,也有些嘲讽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不太敢想怎么去随意放弃掉生命。这个时候无论在他眼前出现什么,都比不得喻文州跳动的脉搏,和起起伏伏的胸口。
他非懦弱,也承认做不到豁达,此刻他只愿意靠在这里,用一侧的脸贴着喻文州的手,感知爱人存在的温度。他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贪恋生命中与喻文州相爱的岁月,惧怕喻文州在他眼前的离开和死亡。
黑暗中归来,黎明前分开,真就如幽灵一般,遇不得阳光和白昼。
楚云秀在病房门口停下,尊重医嘱,她没有被允许进入,只是小声和站在她身边、重新穿起白大褂的蓝河交流,方知喻文州中枪的部位距离心脏只有一寸,现在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这次的营救情况怎么样?”
回到蓝河自己的诊室,两人才有机会交换城内城外的情报。
“原本很成功,可是孤舟意外受伤,我们只能将全部的日军歼灭,保证他们回到南京的安全。”
“可以确定,知情的人都死了吗?”
“南京这边叶修会去做进一步确认,昨天与我们遭遇的,共有一百二十名日本士兵,加上宫本雄一和他的副官,一百二十二人全部确定死亡。我们也检查了宫本雄一的随身文件,没有留下与孤舟有关的东西。”
“营救队员有伤亡吗?”
“牺牲九人,没有重伤,现隐蔽在山里。”
“那就好。特高课和政府这边我也会抓紧调查,看是否还留有孤舟身份暴露的证据。你最近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在医院保证他的安全。”
“我明白。”
“想必你也知道夜雨的存在了,他不能够公开露面,只会在夜晚潜入医院保护孤舟,没有特殊情况,他不会主动和你有任何交流,你只要确保没有人发现他就行。”
“每天晚上都会来么?”
听起来着实是一件既危险、又辛苦的事。可蓝河这一问,并不表示惊讶和怀疑,更多的是难过和感动。这个中情由变幻,楚云秀未曾经历,他却是亲身见证的。
心意相通,却是在生离死别的时刻,即使是一个旁观者也会一言难尽吧。
不知为何又想到叶修,仿佛肩头还披着昨晚带有烟草气味的外套。
“是,每天都会。”
楚云秀抬手挽了挽耳边的发,用零星的小动作掩盖着自己的悲伤。
黄少天于第二个夜晚再次归来,喻文州却在第三天的白昼醒来。
眼前的世界没有沉睡之前看到的爱人,阳光灿烂的一整天也觉得索然无味。他只记得刀枪混战之中,黄少天向他冲来,他对他笑,念出他的名字。
那一瞬间真的很满足,他觉得他要死了,死之前的最后一眼,还可以看到爱如生命的人。
而今他侥幸留了下来,回想闭上眼睛倒下之后,耳边一直存在的温热气息,还有额头上的暖意和对于他名字的碎念,还是很庆幸,可以重见世界。
他重新闭上眼睛,有些期待未知的黑暗。
待到深夜,那个熟悉而疲惫的身影出现,他努力抬起手臂抓住了附下身、小心翼翼亲吻他额头的爱人。
“少天。”
那大概是黄少天这一生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仅是短短两字,却足以长情一生。
他的第三次流泪,依然是因为喻文州,为了那突如其来的、真实到不敢去回应的欣喜和重逢。他的脸轻贴在他的颈窝,用滚烫的泪和哽咽的声音,回答他的爱人。
“我回来了,文州,我回来了。”
真好,有生之年再见你。
他看不清楚喻文州的微笑,却毫无犹疑地回以浅吻。
他们看不清楚将来的命运,却无所畏惧地报以牵手并肩。
冬季肆虐之时,他们不知道春是否还会来。既然春天与爱一起回来,他们不介意拥抱地更紧一点。剑与诅咒终究不曾分开,能将他们分开的阴阳两隔,也终究没有舍得去毁掉这份诚如金石的情感。他们会在余生的每一天,尽全力活下去,一直到真正可以面对阳光的时刻,手中的剑和诅咒都隐于沉寂,以普通人的身份,享受平静的幸福。
若是不能,也就此约定同去同归。
漫长的康复时期,竟然成为了自喻文州到南京潜伏之后,与黄少天拥有的最快乐安逸的时光。黄少天这个急性子的人,在照顾喻文州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异常积极毫无异议,就像一个贴心周到的小护士,尤其是从医院搬回住宅之后。
用叶修的话说,叫恋爱可以让一个人没有原则。
早晨七点,黄少天爬出被窝,三分钟刷牙洗脸整理好一头杂乱的头发,冲进厨房开始准备早饭。
喻文州只能吃白粥和原味的面包,最多加一些水煮的青菜。于是黄少天做饭也就只做一种,和他吃同样的东西。他看见黄少天吃着白粥青菜,便说你给自己做点别的好吃的,实在懒得做可以叫人去外面买,黄少天说什么都左摇头右摇头表示不要,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吃好吃的就快点好起来。这个提议最后只能作罢。
粥在锅中开始煮了,黄少天就会轻手轻脚来到喻文州的房间,无声无息中拉开窗帘,把清晨的阳光放进屋子,温柔地拂在睡眠中的人的脸上,用这种方式等待喻文州自己醒来。
略显浅白的脸,在阳光中变得红润,待那双许久不曾享受这般睡眠时长的眼睛睁开,就可以看到和阳光一样温暖的笑。
每次醒来喻文州都觉得当病号真幸福。
接着,黄少天会扶着喻文州缓缓坐起身来,将枕头叠加在他的背后。等他坐定,黄少天会从浴室拿出温水泡好、拧得半干的毛巾,帮他擦过脸和手,再递过一杯不太凉的清水漱过口,整理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喻文州又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喻文州,厨房的白粥也在这个时候也飘散出米香。
早餐开始。
黄少天很乐意自己直接把吃的喝的送到喻文州嘴边,可时间长了,架不住喻文州也有些过意不去的时候,执意要他把面包和碗放在自己手上。黄少天不反对,因为他更乐意这样由着喻文州。
喻文州伤到了肺,间接影响到了食物吞咽,这样你一口我一块的早餐,大约会持续一个小时。
早餐完毕,喻文州在床上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用来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黄少天趁着这个时间会简单把家里打扫一下,洗碗扫地,再去准备给喻文州换的药。看着眼前窜来跳去、什么家长里短做起来都很有劲头的黄少天,或者说另外一个样子的“夜雨”,喻文州还真是有种别样的惬意欢愉。
他的爱人作为来去无踪、杀人无形的夜雨,可以对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冷酷无情;现在作为陪伴左右、对他悉心照顾的黄少天,却可以接受这样柴米油盐、琐碎繁杂的平淡生活。
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舞会枪击发生之后,楚云秀拉着黄少天往外跑,黄少天回头看向自己,眼中除了担忧还有愤怒。大概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最后可以和自己站在一起。即使是现在这样,放下刀枪做一个全职的家庭陪护,他也觉得很好。
所以黄少天每次经过,无意或有意的对视,都会看到喻文州温柔的笑。
顿时干劲更足。
下床散步,是让黄少天觉得最难以形容的活动。
它很难,是因为喻文州伤在胸口,心脏、肺部、肋骨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害,这使得在常人看来毫不费力的起身动作,对于他来说异常艰难。双手撑着床站立,用力的是胸部和腰部,会带来剧烈的疼痛。所以只能靠黄少天,双手架在他的腋下,让他紧抓着他的手臂,把使劲的地方转移在两手之间,由黄少天发力,缓慢地起身。
这样扯动伤口的疼痛只是第一步,更难的是行走。
就像是一场拥抱的前奏,他们面对面站立,喻文州的两手握着黄少天的肩,黄少天的手扶在喻文州的腰上。他退一步,他便努力进一步,尽管每迈出一步都会牵扯出细微而不可忽视的疼痛,喻文州也会一直带着微笑和黄少天相对。中途疲惫袭来,他便上前一步,双臂交拢于黄少天的脖颈之后,下巴放在他的肩头,就这样拥抱着休息,继而开始下一段的路程。
黄少天很累,也很担心会出差错,但这样奢侈的、大段大段的亲密时间,也是让他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傻笑很久的回忆。
终点是喻文州卧室外的露天阳台,那里有很好的阳光,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黄少天扶着他坐在阳台的竹椅上,自己坐在小圆桌的另外一边,和他聊天,尽管百分之九十的情况下都是他在说喻文州笑着听。
中午的太阳更暖,阳台也变成了进行午餐的场所。午餐过后,黄少天会送喻文州去午睡,自己跑去洗了碗,也不放心他一个人,索性轻手轻脚地回来,躺在另外一边闭目浅眠。
午休过后,太阳换了边,重新坐在阳台上的喻文州,背上会多一件羊毛外套。闲不住的夜雨,这时候会拿过一盘坚果,捡不同的种类,每一样剥一点给喻文州吃,剩下的送到自己嘴巴里。
“少天,少吃点坚果,容易上火。”
“你是眼馋我了吧哼哼。”
“你看,你要是上火了嗓子疼,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说那么多话了。”
“我话少一点你不是正好清静吗?”
欲擒故纵。喻文州露出熟悉的笑容。
“我还是喜欢听你说话。”
黄少天知道,论说话调情的功夫,十次有九次半他都敌不过喻文州。可他偏不认输,总要变着各种方式想将喻文州一军,谁知这人不仅水平高,还会临场应变,总能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入水说出让他脸红心跳的话,说完了还一脸无辜好像自己什么都没做,实在可恶。
喻文州看着脸上泛红、憋着不说话、料想是在腹诽自己的黄少天,笑得更开心了。
蓝河坐在喻府边缘视角极好的一处围墙上,墙根矗立着一棵郁郁葱葱的老树,刚好可以完全隐藏他。
他看着宅子里暖黄色的灯光,在夜色初上时于一层亮起,接着二层亮起,偶尔见得床边晃过人影,一闪即逝,想是七手八脚、忙碌着准备晚餐的黄少天。
他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住在广州老家,父亲常年不在,母亲总管不住一个乐于上蹿下跳的少年,便任由着他到处玩闹。他常常跟着同龄的伙伴,爬上一户户老式的房顶,每逢傍晚夕阳降临天边,家家户户的窗子亮起暖黄色的灯,烟囱冒出悠闲婉转的炊烟,他就知道母亲在等待他回去吃饭了。
长大后背井离乡读大学、读军校,这样的灯光依旧是随处可见,可他却很少在看到的时候,涌起冲过去的欲望。
那里没有母亲的等待,也没有与偶尔归乡的父亲的不期而遇。
现在他又一次面对这样的灯光,知道灯光里的两个人相爱相守,也许会在吃饭的时候因为抱怨饭菜无味相视一笑,也许会举起装着白开水的玻璃杯假装饮酒,也许黄少天正搀扶着喻文州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它们就像远方的烟火与诗,是不属于自己的,但他愿意在黑暗中守护这片灯光。
“这儿挺凉快的啊。”
蓝河摇摇头,无奈地一笑。
总有些讨厌的人粘着你不放啊,真是没办法。
“这地方不错,比话唠家里清净,景还挺美。”
叶修嘴角叼着一片长叶,手臂搭在膝盖上。
以往他一说起黄少天的坏话,就会收获蓝河一个白眼。
现在他说完话自觉地转头等着这一记白眼,蓝河的眼睛却停驻于远方的灯光,带着蜻蜓点水般的微笑。
说话的人就像个使坏没成功的小孩,垂下脑袋。难得叶修也有吃瘪的时候。
“你怎么来了?”
“瞧你这话问得。”
“不放心我一个军统守着你们的人?那正好,你来了换我,回去睡觉。”
叶修腹诽,你小子故意的是吧。
没料到蓝河真的打算翻身跳下去。
“哎哎哎,”抬起撑着墙的手臂被叶修一把抓住,“还真走啊!你存心挤兑哥是不是,不放心谁还能不放心你?”
这一拉,趁机拉近了很多,蓝河抬头的一瞬间叶修生怕他会甩开自己的手坐得更远。
好在一面墙就这么窄,不好有太多调整。一个侧面贴着一个人,传过来的温度恰好中和了仲春夜晚的寒意,不免让人有些贪恋。蓝河一时恍惚,觉得自己坐着的是军校庭院里的长椅,手上还拿着给叶修复习的政治课本。
往事不可轻易回想,如同潘多拉的魔盒,打开就难以收拾。
在远处灯光的衬托下,内心复杂的情愫更加放肆。
“叶修。”
被叫到名字的人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在北平的一年,过得还好吧。”
终于有正常的对话了真是万幸……
“还好”这句到了嘴边,却被叶修咽了回去。
“好什么啊,不好。”他决定实话实说。
“咱们这种地下工作的日子就没有好的时候,走到哪儿都一样。再说了,北平没有好的搭档和哥一起玩儿啊,一点儿也不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叶修心想我看你怎么把我噎回来。他知道蓝河这一句是没话找话,但他回答的,也确实是实话。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和分别一年的人安静地坐在一起,暂时不用考虑天亮之后的生死,叶修觉得自己索性豁出去了,不管蓝河说什么,都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你还会介意自己一个人?”
“这话说得,从前我是一个人,那一个人就一个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谁让我后来遇上了一个挺不错的人呢?谁让我们正巧又在一个城市打拼呢?没遇到是运气不好,遇到了就会习惯,习惯了再一个人,不就不习惯了嘛。”
“那倒是应该怪我了。”
这一声带着自嘲的笑,让叶修稍稍有点退缩。似乎气氛开始有些不对劲,不适合再按照计划说出接下来的话。蓝河这种落在低谷的情绪很少见,叶修搜索大脑中的记忆,都不怎么能回忆起来,除去在东北的日子,他上一次这样有些丧气的、自嘲的笑是什么时候。
但是现在放弃,他有些不甘心,即使是被理解成不见棺材不落泪,也算是一种执着。
毕竟他对待这份感情的态度,从未有过半分虚假。
于是他给自己壮胆。壮胆的方式,是将手覆在他的手上。
心中暗喜,蓝河没有把手收回去。
“蓝河,关于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没什么好解释的,错了就是错了,即使后来我把主使的人杀了,还是错在不该欺骗你。还有……关于我的身份,也是我不得已的隐瞒,是我对不起你。”
身边的人静静的,不说话,连周围的风似乎都停了下来。
从前很多话不明说,双方默认了理解明白,以为就不用说,其实不然。就像高山流水,一曲琴可以听得千百奇景,却总要弹出声音来。这种坦白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显得很多余,但在叶修看来,这个时候说出来,一点也不多余。他愿意承认之前的错,愿意低下姿态将这些话明明白白倒出,全都是因为他的珍惜和不甘。
当时蓝河不告而别,他们彼此不闻不问,已经说出的话、表明的心,居然都成了无所谓的过往。
一次错过是无可奈何的意外,如今他不想就这样沉默缴械。
不需要蓝河回应,他继续开口说下去,心平如镜。
“我知道那天晚上的话你都听到了,我叶修用自己的姓名保证,那天所有的话,绝无半句虚言。那么既然你听到了,我想知道你的回答。”
那是我最真实的告白,我想知道你的回答。
一气呵成,仿佛拿出了所有勇气。
今晚月色真美。
蓝河惊觉自己居然有十来秒走了神,便又是低头一记自嘲的笑。
“我的答案,和你是一样的。”
这么直白,叶修刹那间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对上蓝河的瞳,一直在说话的他终于开始沉默。
“可是叶修,这句话我不会说出来,因为我们不能在一起。说出来的时候,就是告别的时候。”
果然。
还是得到了,与自己潜意识里最相符合的答案。他不得不承认,蓝河就是蓝河,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是一个比他自己都冷静的人。
他承认了他们的相爱,承认了数年来脉脉不语的感情。
但是他拒绝他们中的任何一方因为这份感情,最终走向死亡的结局。
还是那句话,他们可以相爱,却做不到相爱之后的事。
蓝河缓缓上前,贴近叶修的脸,将自己的唇安放在他的唇上。
连同闭上眼在自认的黑暗中落下的泪。
他们的第一次接吻居然是蓝河主动,居然是提出拒绝的人发起了这次前所未有的亲密行为。然而这无关紧要,他们仅在这一夜承认相爱,在这一片黑暗下纵情、忘情。
叶修回应这个吻,手臂伸向蓝河的腰间,使之逐渐加深。再然后,他自己也落下沉默的泪。两人闭着眼睛自欺欺人,权当这是普通情侣之间的一次亲热,不去想天亮之后的一切。想来注定是见不得阳光,何必要吝啬片刻欢愉。
蓝河搂过叶修的脖颈,在一吻结束之时,将自己灼热的双眼埋在他的肩上。
叶修感觉到他在笑。
像是一场薄醉。
终究是陌路之人,他有他的坚守,他有他的定数。如果无条件地委曲求全和改头换面,他们就不再是他们自己。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一本无解的书,不管中途多么快乐多么牵动情肠,最后都会落得曲终人散。只是现在,相拥的他们,懒得去怨怼世道无常,反而欣喜于这一刻的坦白与心念相通。每一秒都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那即使是这一刻,就这一刻,也是赚到。
飞蛾投火,没有人有资格笑它们傻。它们一辈子得见一次无比耀眼的光,就足慰平生。
生如蜉蝣夏草,何必贪怨岁不满百。
他们坐在一堵围墙之上,看着远处的灯光,却还要隐藏于树叶之间。很多东西原本就不属于他们,想要得到,就会付出更多代价,比如真心,比如生命。这样不说也好,不会成为对方的牵绊,即使某年某日他们中的一个倒在了不知名的沙场高地、或是不为人知的幽暗角落,也不会用一纸阵亡通知去伤害对方的心。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人。
一个需要来去无牵挂的人。
蓝河确实笑了,笑得像是七八岁上调皮顽劣的孩子,因为刚刚偷来了别人家的腊肉。
抱歉,你的人生,大概我只能是个缺席的人。
蓝河再一次离开南京,是在民国二十九年的年底。目的地是芜湖。
然而这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他于公于私,心里都不情不愿。
刚刚过去的十月里,重庆政府军事委员会电令延安方面,要求长江以南的八路军、新四军限期开赴长江之北,不得延误。此电令收到中共一方的驳斥和谴责后,第三战区指挥部派驻重兵于皖南地区,局势十分紧张。
他所带领的一个团,就驻扎在芜湖城西,是数十万督促新四军北上的其中一员。
或许是遗传了蓝征云,蓝河自参军就对政治没什么敏感度,纯粹就是个军人。他明白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所以他来到了芜湖,但为什么来、该怎么做,很多事他还没有想清楚,或者没有做决定。
城外不远的那片山背后,就是当年他身受重伤、叶修带着他躲避的新四军驻地。眼下几近寒冬,大概芦苇已是枯黄,湖中的水连洗个手都冷得刺骨。
他没有回去,却在到达芜湖的第一晚梦到了那条载着他的船,抬头就能看到蓝天白云。
那可能是除了军校,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想。
芜湖县城还是老样子,只是冬季不比盛夏,绿色不是很多。
今天休假,蓝河独自一人从白天闲逛到晚上,累了便随性坐在一个四角亭中,看着陪了自己一路的月亮。
这才发觉已是十一月中,一轮满月美得叫人贪看半晌。远处的桥上似乎有人在唱着本地的曲,词听不太清,伴着来的竹笛声却很是婉转美妙。仔细品来似乎该是首游子思乡的曲,前一段唱了所见的美景春风,后一段悲凉起来,大概是怀念起了自家庭院里的花草。
他的眼仍停在月亮上,却忍不住想起了很多别的事。果然曲是别人唱的曲,每个人听入耳,就成了自己的悲喜杂陈。此刻心上的未必是乡愁,看到的月亮也未必是当年的月亮,然而缠绕指间的眷恋丝毫未减,难得有这一会儿的优柔寡断。
叶修来时,看见的便是那四角亭中远目望月的侧脸。又是将近一年未见,场面来来回回总是有些相似。上一次蓝河望着喻文州府邸温暖的灯光,对他说他们的心思是一样的,留下一个掺着眼泪的吻。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可是分开了一年,好像一切如初,有些事就如同梦里一样。
只是这一次不是偶遇,是不得不见。今日在月下的四角亭,明日就有可能是硝烟战场。想着这般无可奈何的必然,叶修便多了些坦荡,径直走过去。
叶修知道他会面对蓝河,蓝河却不知道。
于是转过身来的时候,意识到这一次重逢代表着什么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回到了一个已经摆脱很久的噩梦中。梦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叶修的手脚被束缚在审讯椅上,而后他拔出枪瞄准叶修的心脏。
是的,和五年前一样,他们重新站在了敌对的位置。
唯一不同的是,五年前他是刚刚走出军校的新兵,忍着麻醉失效后的伤痛遗憾他们之间为什么会有不同的选择和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此刻的蓝河,经历了五年抗战的蓝河,突然涌出一种无法熄灭的恨意。
为什么明明生死都能一起扛过来的人,外敌未驱仍需要上战场拼杀的人,还是要这样你死我活?
他的眼睛通红,右手攥紧叶修胸口的衣料,拧成狰狞的褶。
“你来干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连我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问题是你现在为什么要站在我面前!”
他抡起拳头朝叶修脸上挥去,手掌握紧了憋在心里的恨,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反正就是要痛痛快快打一架。
人家拳头都过来了,不躲才不是叶修。也罢,你想打我就奉陪。
一阵尘土飞扬之后,两人停火,一个半靠在柱子上,一个索性坐在地上。
蓝河少见的不理智,越打越火,叶修一拳反击时发现会打到他腹部的旧伤,赶忙收手,于是挨了一记狠狠的肘击,差点儿把午饭吐出来。打架的时候分不清谁是谁,打完了停手再看,蓝河脸上连灰也没有,就是大喘气,叶修挂着鼻血揉着肚子,怎么看怎么狼狈,只想瘫倒在地扮成碰瓷的讹上蓝河,让他管吃管住。
脸上没灰也没伤的人现在冷静了,想想刚才下手确实太狠,终于有些过意不去,迈步走到这边,和狼狈至极的人并肩坐在地上。
“这种事你总是比我懂,那你和我说说吧。”
“哎呦喂,哥刚挨一顿胖揍,现在还要给一个军校政治科第一的人讲政治,没人性啊…”
“我还有劲,现在还想揍你一顿。”
“哎你什么时候这么厚脸皮了蓝河!”
“跟你学的。”
“……”
叶修还想贫两句,以为打一架蓝河心里还能舒服点,没想到这么一扭头,发现身边的人眼睛依旧是红的,眼眶底还多了一条晶莹的线。
想到这双红得吓人的眼睛,一半是因为这荒唐的命令,一半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喜悦和心疼就这么勾肩搭背地来了,一时间叶修也没了再说笑的心情。
“太正经的解释我也不会,毕竟这事儿不是我策划的。只能说,你们的人想杀我们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的人自己不团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样。”
“驻扎在皖南的新四军和八路军有九千多人,日军还站在中国的土地上,就这么赶尽杀绝,于我们何益!”
“呵,我们算什么,为什么要考虑我们的利益。对政客而言有利就够了。”
太见骨的回答,总是能带来片刻沉默。
“那你们为什么不趁包围圈还没有形成,抓紧时间渡江。”
“哥可想呢,可是这事儿哥说了不算啊。刚才不是告诉你了,这不光是因为你们,我们自己人,也是有各自的算计的。”
涉及到这些,蓝河已经不想懂了。对于他来说,这就是结果,他会收到围困、屠杀新四军的命令,叶修也会带着他的军队反抗,最后流在皖南的血无论是谁的都没有意义,总之都是中国人的。
有的父母会在孩子小时候讲童话故事,让孩子们相信童话世界和现实一样美好,最后的结局善良的人会长命百岁受人尊敬,邪恶的人会罪有应得自食其果,相爱的人总是可以在一起,大地总会回归和平。等到孩子长大了,他们自己会看到故事的后一半,看到那些不遂人愿的情节,看到这个世界和童话的区别。
蓝河就像是那个忽然间明白童话和现实是两回事的孩子,双眼怔愣地看着不知名的角落,沮丧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呀转,忍啊忍,终于忍不住一颗一颗掉下来,掉到地上映出半片圆月的影子。
叶修很想伸出手臂揽在他的肩上,最终没有付诸实践。
“蓝河,跟我走吧。”
被邀请的人呼吸一窒,抬起头看着四角亭外那轮满月,眼眶的泪改变了航线,顺着眼角、糅合着清冷的月光,悄然拉成漫长的生命线。
许久,那双眼睛放弃了月亮,闭上再睁开,始终没有回到邀请人身上。
蓝河没有说话,自己走了。
国共双方的对峙局势从民国二十九年的年底持续到民国三十年的年初,紧张气氛日益浓重,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刻。
一月四日,皖南新四军终于开始北移。叶修带领一个加强团走在大部队的最后,保证着队尾的安全。而与此同时,这九千人的部队周围,潜藏着将近七个师的重兵,已经举起了满载弹药的枪。
“位置。”
“距离最近的渡口还有十公里。”
“伤亡情况。”
“阵亡累计七百,重伤三百,轻伤五百。战斗人员两千人共计左右。”
“好,在这里暂时休整,把重武器都留下,咱们准备渡江。”
“是!”
这是皖南新四军与国军开战后的第六天夜里。开始时九千人面对八万人,现下部队被打散,叶修带领的三千余人,需要逃脱将近一万人的穷追猛打。装备差距使新四军减员严重,除去战死的,因为弹尽粮绝没有药品和食物而死去的人每天都会上百。
纵然叶修再有本事,如此绝对的差距也不可能被逆转。强弩之末,能够活到现在的人无非是撑着一口气,想看看这自相残杀的戏码会唱到什么时候。
最初国军军委给新四军制定的渡江路线,是由云岭向西,经南陵、繁昌渡江北上。这条路线其实是最安全的选择,首先从自身力量来看,新四军战力最强的一团和二团可以护送直属部队,而且他们面对的,也仅仅是附近国军的一个师,即使真的打起来,也未必会占下风。其次,繁昌防线的另一边是日军,人数也不多,无法对新四军构成威胁。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国军还是日军,在这条路线上都无法阻止新四军渡江。此前多次来往的经验,和江北岸的接应部队,足可以确保直属部队的安全。
但这条路并没有成为新四军的选择,起码最初可以选择的时候,领导层没有垂青。
对此叶修也知之甚少,他毕竟是被调过来的,没有什么人脉基础,上面出了什么事也无法打听清楚。此前他只听说决策层有矛盾,却不想渡江计划被搁置这么久,能全身而退的时候没有动作,等到国军开始包围,才做出了渡江的姿态。
决定要走的时候,其实还有很好的选择,比如云岭。
镇江茅山根据地,是新四军和游击队长期活动的地方,有着很深厚的群众基础。部队从云岭出发,经过宣城到郎溪,再到溧阳,就可以进入茅山地区,然后渡江北上。战斗开始前几天,大部队中的其中一支队伍,带着干部家属,就是选择这一条路安全到达了苏北指挥部。现在走这条路,虽然沿途会经过日伪军的防区,可是日伪的战斗力不强,新四军依然可以基本完好地突出。
叶修原本认定了大部队会在这两条北上的路中选一条,于是他在开拔之前认真做了功课,从茂林出发,哪里的山区隐蔽性好,哪里的路不好走,哪里可以借助村庄补充给养,在他的大脑中画好了一幅地图。可是等他信心满满愿意作为先头部队给大家开路的时候,却发现总部选择了南下。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南下,那和自投罗网没什么区别啊!
南面盘踞着国军的十几个师,战斗力武器装备没得说,就算整体的战斗素质不如新四军,奈何人家有七八万人,清一色的战斗人员,而新四军这边是整体转移,非战斗人员还占了很大的比重,这种情况下拿什么和人家叫板?
可是总部的命令真的是南下,叶修没听错,他的部队是队尾,不是先头。
不光是他一个人傻了,他手下的三千多人,这两天跟着他做足了北上渡江准备的上上下下,全都傻了。
主力部队已经开动,前方已经开始刀兵相见。
叶修傻了一会儿,却没有到不理智的地步。他很清醒地知道,南下是死路,如果所有人都跟着南下了,那么皖南地区新四军全部的力量都会埋葬在这条路上。
既然这样……那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带着自己的部队,独自向北,成了自己的队首。
现在他还有两千人,他要把这两千人带到江北。
北上的压力小于南下,但不等于一路顺风。叶修只有三千人,却要面对国军的一万人。好在事先做好的功课没有浪费,依靠着山区地形,兜兜转转打了好几个来回,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国军在茂林的包围圈最后硬是被叶修绕了出来。
然后,就是被人追着东逃西躲的三天。
目前弹药补给和伤病是最大的问题。叶修不想和国军发生太多的正面冲突,所以想方设法避免战斗发生,带着队伍进入山区之后,选择国军意料不到的方向曲线前进。这样一来,消耗就很大,战士们需要休息,休息的时候就成了叶修神经最紧张的时候。
好不容易这样逃到了离渡口不远的地方,四周清静下来,叶修却更加不安。
似乎国军懒得再追,直接到了他们选择的渡口,打算在那里集中重兵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是那样,他没有信心能够招架过去。大家已经吃了一天的树皮草木,打来的野味寥寥无几。现在基本的温饱都是问题,哪来的战斗力再去打这样一场硬仗?
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去的道理。未到渡口,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此时清风暗夜,难得片刻休憩,叶修没有闭目养神。
他对着树叶之间挤出的月亮有些发呆。
十五已过,满月不复,银盘成了半弦。几天之前的光景远得很,似乎是过了几年。战火连天的日子里,唯一让叶修感到安慰的,就是他没有看到蓝河。
当时那个人满眼通红,怀着不可解的怨愤对他拳脚相向,现在想起来倒是挺高兴。
至少他在认为无法可解的时候,唯一的发泄对象是自己,最惦念的也是自己。
叶修又一次笑了。
傻啊…服从命令来到这里,却舍不得自己的敌人,最没办法的时候还找自己的敌人打架。两军开战了,又千方百计不上阵,想尽办法躲着自己走。
别人都是什么不要也要明哲保身,他倒好,时时刻刻想着的都是不想和自己血刃相见。其实真遇到了又如何呢?让你打你就上,这年头活命最重要啊。
蓝河就是这样一个钻进牛角尖不出来的人,所以叶修笑过之后才更担心。
“走了走了,马上就到渡口了。”
饿着肚子的扶着受伤的,这两千人重新把自己从难以解脱的疲惫中拽起来,向着最后的生还可能前进。国军已经接到了全部消灭的命令,他们不能后退,也别无选择。
与大部队的通信中断与昨天的中午,叶修明白他们终究是要孤军奋战了。最佳战机已经不复存在,他们的生死,都会被前方几公里外的渡口所决定。
“文州文州,皖南那边真的被你猜中了!新四军前几天按兵不动被打了才跑,结果没有北上而是南下了结果直属部队六千人差不多全部陷入包围,只有叶修那三千选了北上渡江,估计明天就会到达渡口。唉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摆着北上的路不走偏要自寻死路啊,还有重庆那帮人想干什么啊日本人还在呢就自己人打自己人!”
喻文州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什么,索性也不打断黄少天,认真听完了他的一大段话。
“千古奇冤……”
他突然念出这一句,黄少天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看到喻文州带着嘲讽而无奈的笑,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同室操戈这种事他确实看不下去,可前线有叶修那个家伙,他倒是莫名宽心。至少叶修是个有主意的人,应该不会让事情变到最坏的地步。而他现在的重点,是文州不开心了怎么办,不能谈论这个话题否则文州会一直不开心,文州一直不开心他也会一直不开心…….
所以他决定按下不提,等叶修那边消息过来了再说。
“好了好了文州别想了,叶修那厮不是在么?他会有办法的。”
脑袋被喻文州揉了揉,于是他放心了很多。
“这次,必然决定必然吧,我确实改变不了什么,叶修也是一样。”
“啊?什么必然这不是个突发事件吗为什么成了……”
一连串的话语,和重新抬起的头,被印在额头上的吻一并终结。
“我没事。睡吧,少天。”
“嗯。”
夜色深重,山风凛冽。
鼻间越来越浓郁的、泥土混着江水的气味,让赶路的人不向远看也知道,马上就要到达江边了。
这是最后的两千人,其中一半是伤病残将,另外一半即使没有受伤,也是饥肠辘辘筋疲力竭。叶修和其他人一样,在一天之前彻底断了粮,这整天整夜的长途奔袭,终于让疲惫显露在他的脸上。
他不说话,走在队伍的最前边,只是往前走。
因为疲累,也因为一个莫名的念头。这个念头从开始撤退的时候就生发出来,经过这六七天的激战和转移,不但没有被遗忘,反而随着向目的地的靠近,愈加强烈,躺在叶修大脑中突突直跳,跳得生疼。
他装着这个念头,硬着头皮往前走,实在不想多说一句话。这个时候半途跑路是唯一摆脱困扰的机会,可惜他没得选,身后这两千多人还要活着。
人有很多机会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或是别人的命运,也有很多时候什么也无法掌控。可能在这两千人的眼中,叶修就是那个能够帮他们掌握命运、求得生机的人,但反过来说,即使有叶修这样一号人物,如果国军把他们所有的轰炸机派过来对着这片山区狂轰滥炸,那谁也没办法活命。
叶修自己,也是如此。他自作主张,带着两千个人和主力部队分道扬镳,在后者被几乎全灭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保存了部队的有生力量,现在只差一个渡江的晚上了,渡过这滔滔江水,他们就是将命重新抓在手里的胜利者。然而他没有办法确定他们是否能够渡江,没有办法确定他是否能带走这最后两千人。
他连那一个人都带不走,何况两千。
到头来可能谁也决定不了谁的命运,全部都是在看对方作手舞足蹈的小丑表演。看累了,没兴趣了,那这个人就没有继续在舞台上存在的意义了。
叶修很累,从未这么累过。身体因为不进食和高消耗的跑动而疲惫,还要承受着脑海中那个念头不断折磨的高压。
就是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他看到了月光之下波澜起伏的江面,还有站在江边、黑压压一大片的国军部队。
这样的场面如同宏大的葬礼,举办于没有光的夜晚,送葬的队伍站在江边排成行列,迎接将自己的骨灰拱手相承的他们。黑色的枪械是仪典的礼器,身后混沌不清的江流之声是含蓄低沉的挽歌。江边有平民尚未撤走的船,大概是葬礼结束、会顺手烧给他们的冥物。
在三小时之前,甩掉最后一路追兵的时候,叶修就有预感,可能会在江边遭遇国军。虽然有预见,但去江边的路却是不得不走的。他曾经计算过国军的兵力,除去打击南下部队的主力,走到这里,在他们成功摆脱刚才的队伍之后,守卫在江边的部队大约在两千人左右。
两千人,并不会集中待在一个地方守株待兔。国军一定会分散兵力进行搜索和防御,这样一来,一次性遭遇国军,最有可能碰到的人数在五百人左右。
这个人数,对于他们的状态来说,尚且能够一战,找到渡江的机会。
可是现在不可能了,映入叶修视线范围内的就足足有五千人,还不能确定是否有隐藏部队。想来是国军在看到北线的战局以后,抽调了一定量的兵力北上接应,打算把这最后一块砧板之肉吃掉。
预先的竞技场变成了坟墓,仿佛是必然的结果。成行成列的国军士兵肃然站立,手中握着微微反光的武器。带队者此刻就在这里,他完成了一次在队伍中的穿梭,回到士兵面前,背对着叶修等人藏身的树林。
耳边的风裹着江水涛涛,喧嚣不已。此刻叶修的眼前一时混沌一时清明,一时看得见水面翻涌的粼光,一时又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唯独黑影杂糅。
唯有一个背影,清晰明了,身形的轮廓和微小的动作都不曾模糊。
六天之后,那个念头终于向苟延残喘的叶修宣战,下达了最终的判决书,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定位从猜想替换成了现实。
他缓慢地站起身,向着江边的方向走去,握着枪的手垂落下来,显得脆弱而无力。风似乎可以穿过他的身体,分成细小的箭,慢条斯理地侵入、打开伤口、撕裂皮肉、绞断血管,再回到空气中,消失在风的去路。
他向前走,仿佛一个首次目睹神迹的虔诚信徒,身边的和手中的皆不重要,皆是虚无,终究会成灰化粉,结束于言语开始的节点。
他走到黑压压的人群对面,抬头看过一眼没有星月的天幕,接着,终于停步,站在国军领队者的面前。
站在蓝河的面前。
身着军装的蓝河,与他脑海中闪过的、不同时间点的蓝河的脸,交叠重合。那个在军校朝气蓬勃的学生,那个连中十环神气骄傲的神枪手,那个痛失亲人的落魄孤儿,那个坐在审讯室面对残忍现实的对立者,那个重逢之时满含热泪的朋友,那个历经危险挣脱病魔醒来的英雄……
还有那个在月光下,与他接吻、与他拥抱的爱人。
才不过相识几年,却似乎长过一生。
这些画面如今在昏暗的江边、瑟瑟山风中九九归一,消失不见,唯独留下现在的蓝河,这个站在他面前、站在他敌对阵营的蓝河。
可笑吗?
不可笑。
那是命运可悲吗?
不可悲。
恍然大悟明白的过来的东西,总是被幸福遮掩太久的、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未曾身处同一条路。所谓并肩同行,从来就没有开始,现在也没有资格遗憾结束。不过是因为国破家亡,双方势力才稍作妥协、一致对外,可现在的江边只有他们,又何必幻想握手言和呢?
原本敌对的东西,一直都在敌对,这种从思想、政治上的敌对,不会被外部因素所改写,也不会容得任何一个人抽身而退选择逃避。枪炮在手,目的就是打败敌人,军事上如此政治上亦是如此。拥有诗歌的夜晚,和亮着暖黄灯光的远方的确不属于他们,以后也不会属于他们。
行吟之路就要走到尽头,往昔的爱与欢愉即将随水而逝。
蓝河笑了。
看起来就像是他回老家过了个春节,现在回来了和他打个招呼。
那是叶修一见倾心的笑,干净得一尘不染,犹如寒风暗夜中抬头望见的白月光。
多少次枪林弹雨中的穿梭,叶修看到身旁的蓝河,看到蓝河这样一笑,对他说我们一起冲出去,那一刻身前身后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为这一笑,他愿意就此长眠于其中。
可惜这样愿意让人交换一生的幸福,今夜就要被彻底埋葬在冰冷的江水之中了。
“走吧,叶修。”
蓝河依然在笑,似乎笑过这一刻,就再没机会笑。
他的身后,列阵齐整的国军将士从中分开,向两边移动,让出通往江边的路,和他们能找到的、所有渡江的船。
半小时过去,最后一拨士兵被送上了船。
即将到来的黎明,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叶修还站在原地,船上的人在向他招手,已经渡江的士兵站在江北,翘首而盼。
他上船离开,今夜就算结束。
而后他会带着这两千人北上,到达延安。蓝河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得到判决。这样的相安无事,保全了双方数千人的性命,他们还会走上战场,拿起武器面对日寇,为保家卫国贡献自己的力量。
这已经是他们能够做到的全部。
蓝河看着他们上了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回头看看叶修,转身离开。
这就是他的选择了。既然改变不了太多,那就改变掌握在手中的。这与政治信仰无关,这是他,蓝河,自己的选择。
当别之际,沉默总是抢风头的摆谱。
可硬是要蓝河开口,他也的确不知道要说什么。此后山高路远,叶修的人生他都再没机会参与,再见说了也不会再见,保重说了又显得虚情假意。他们终究两不相欠,总该走回自己的路。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
从看到蓝河的时候开始,叶修就料定了今夜的结局。一路上整整六天,他都未曾与蓝河的部队遭遇,原因就是因为蓝河主动请调江边,成为了堵截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数千人没有排兵布阵,只是行列整齐地站着,完全没有进行战斗的打算。蓝河那一身罕见的、齐整的军装,与其说是执行任务,不如说是在告别日穿得隆重一点。
虽然相识以来很多事都出乎意料,但今夜的每一步叶修都已经看到了剧本。所以他站在蓝河面前、听到蓝河下命令让国军士兵让路,他没有一丝的意外和惊讶。
这是他的蓝河,他的爱人,最了解他、也是他最了解的人。
可是蓝河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叶修慌了。
这一别既成永别,再无任何挽留余地,他的爱人为了给他一条生路,选择了背叛和死亡。
“蓝河!”
这一声喊出来,简直溃不成军。
蓝河仅剩的骄矜,叶修与生俱来的顽固无畏,都在唇齿之间粉碎。
他想说,跟我走吧。
跟我去江北,然后天南海北。
我们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就退役离开,选择我们自己的生活,出国也好哪里也罢都无所谓,就只有你我二人。
蓝河不会走,他要为自己身后的国军士兵承担所有的责任。所以现在这些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句也说不出来,除了他的名字。
如果名字也不喊出来,他就这么走了。叶修无意掩饰自己的慌乱,这最后时刻无谓的挽留,毫无意义,却是他能够做到的,最后一件可以和蓝河有关系的事。
“蓝河。”
没什么欲言又止,就是想叫他的名字,多叫一次都是赚到。
一声枪响,黎明的寂静不复存在。
蓝河手中的勃朗宁今天第一次发出子弹,朝着天空,朝着不可逆转的世界。
而后举着枪的手臂放下,坚定的背影矗立在江边,等待最先到来的晨曦。
方圆几里之外的国军部队,闻声而动,以为蓝河这里开战了,遂向江边集结增援。
叶修看着他的背影,释然一笑。
真是个决绝的人啊。
是他一步一步帮着他变得如此决绝。
真好。
他觉得他会永远记得这个背影,会爱这个人一辈子。如果这一辈子仓促结束,长眠于枪炮硝烟之下,那就下一辈子,与他从容不迫地相爱一生。
江水随着黎明的到来,有了些许转暖。
叶修站在船上,看着江岸的泥土和远处的山林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个背影不再停驻,带着部队原路返回,背在身上的枪械交错繁多,时而遮挡住领头的人,不知身处何处。
船行至江中,终于再也看不到了。
叶修再次抬起头,忽觉长夜已尽,长空渐明。
民国三十年春,皖南之战告一段落,蓝河被解除军职,从芜湖西行到重庆。
他站在军事法庭的审判现场,如同身临战场,一丝不苟地听取着对于自己的控诉,而后一字一句地反驳回去。即使大多的口舌都是徒劳,他还是一个战士,毫不马虎地面对着每一个敌人的进攻。
世人所诛之事未必错,世人所不解之事未必无人可解。
此刻支撑蓝河的不是冠冕堂皇的大义说辞,也不是叶修,而是他自己。这样的心念让他挺直脊背,直视着每一个指控他的人。
没有结果的事未必不可做,没有意义的事也未必没有意义。如果他的语言可以得到在场的、哪怕只有一个人的默认赞同,他也觉得值得。
即使死亡纷至沓来,已经在向他招手。
“判决出来了?”
“出来了,临阵抗命通敌,没什么争议,死刑。”
法官准备打开最终判决书签字,那一片薄纸却被对面的人按下。
“上面改了主意。”
“为什么?”
“为了,将来消灭更大的敌人。我们要留着他。”
“重庆那边,有消息么?”
“判决下来了。”
“怎么样?”
“老叶,你说实话,如果是死刑,你不会真的去救他吧?”
“是实话啊,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行了,那你还是省省吧。不是死刑,罪名是玩忽职守造成合围失败,有期徒刑十年。”
十年。
叶修偏头看看窗外的雨,明明快要立夏了,还是挺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