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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再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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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再会
民国三十四年,重庆。
四角的窗把散漫的月色改换成菱角分明的方格,光束之中看得到浮动的尘埃,你来我往地游动在黑白两色之间。
这是晚上唯一的光源,因为走廊的灯实在太暗了,即使门上有观察口,也不足以增加室内的亮度。守卫监狱的士兵每隔两个小时进行一次巡查,只有在巡查走动的时候才会把走廊的灯全部打开,查完一圈就重新关掉。
蓝河借着四角的光束,可以完成在夜晚的一切活动,包括看报纸,看书,看窗外的天,以及入睡。
他身处最顶层、警戒最高的监狱,这取决于他的身份和能力。凭借着灯光的变化和守卫的交流,他得以计算时间,拿到一些可以打发时间的书和报纸,并且能够零零碎碎地了解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每一个字他都会仔细地读,即使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助词甚至标点,视线停留在其上的时间都差不多。因为除了读它们,他并没有别的事可做,如果没有这些文字,他就会去读四角光束里的灰尘,想起那些翻飞的往事。
他以这种方式,度过了三年,来到第四年。在他眼中生命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漫长到数着分秒,在墙上划出太阳落下、月光升起的交替,然后掰着手指计算才发现半个月就像是过了半年。
仿佛从前急急忙忙的生活得到了补偿,给他一个停下来睡一觉好好休息的机会,顺便回想一下那些急急忙忙中快要忘掉的事。这对于一个特工来说简直奢侈得可怕,手上的血腥味消失地无影无踪,枕下没有装好子弹的枪,反而有些不适应睡不着觉。
好在他本就是个性格平静的人,看起来很快就抛却了英雄往事金戈铁马,迅速适应了四角光束下的一切。
然而那些急急忙忙中忘掉的事呢?
这倒是例外,听起来算不小的烦恼。他越是平静,越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就越是会得到很多的空余时间去想它们。比如军校里晒得发烫的训练场,东北大雪里的房檐,南京雨后的湿滑路面,还有芦苇荡里纯净的天空。
他似乎与世隔绝,却从未主动切断任何过往。
因为他还有未实现的事和未说出的话。
这样的坚持使得他不会在度日如年的狭窄房间里精神分裂,反而是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最强力支持。就像四角光束里的浮尘,变换着路线飘来飘去,但离开了还会回来,转够了还会站在起点,没有消失过。
民国三十四年六月,多雨重雾。
这一天并无寻常,直到蓝河的房间门被打开,守卫带他走出不知呆了多久的楼层,走到了一层明亮的办公室。
桌上摆了一身普通的西服,还有一张贴着他照片的身份证件。
坐在桌子对面的人他并不认识。这人看到他,点了点头便起身。
“走吧,有人要见你。”
蓝河着实没想到,这一走就被人带着来了南京。直到从火车上下来,他都不太敢确定自己昨晚真的睡醒了。
为他领路的人没有和他同一站下车,而是在到站之前与他交代了要去的地方。他凭着记忆找过去,那是一家挺不错的咖啡馆,坐在包厢里很是安静,咖啡的口味还是如从前一般好。
骤然回归正常社会的异样感觉,在闲下来的时候集中涌上大脑。他不能表现得异于常人,但手指绕上咖啡杯手柄时,还是很不习惯,毕竟和粗制滥造的搪瓷茶缸差太远了。
这第一种不适应被承认,后面的就开始放肆。他开始觉得自己的颈部被领带束缚太紧,觉得身上穿了好多层衣服很热,还有脚上的皮鞋,怎么调整都觉得不合适,好像两只不透气的橡胶鞋套。
接着,咖啡馆低调奢华的装饰,在他的眼中也异常突兀。这四年来他的视线所及大多只有三种颜色,房间墙壁的灰色,走廊灯光的昏黄,和白昼里的蓝天。而现在单单是墙上的一张文艺复兴风格的壁画,就有很多种变化的颜色,着实让他眼花缭乱。
他索性闭闭眼睛,不去看那些颜色。
然而下一个问题是,深呼吸过程中没有发现熟悉的灰尘味道。
真的离开太久了,他不得不承认。
这座城市的生活,他真的已经缺席很久很久。特工的生命喻体大多是蜉蝣夏虫,每迎接一个新年都该为自己庆祝一杯,恭喜自己又多活了一年。对于这样的生命体,四年的确不短,足以让消沉的人忘记举枪的姿势,让放弃的人丧失继续战斗的勇气。
那些技能蓝河一项都没有忘,现在他拿起枪依然是让敌人畏惧三分的强大对手。可是这过去的四年,他的心理状态却并不能用“乐观”“勇敢”这样的词来形容,相反,他不是不太好,而是很不好。
不知该原谅什么,便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他在不知道该为什么坚持的时候,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坚持下来了。现在看到这个久别重逢的世界,看到即将回到中国人手中的南京,蓦然发现自己坚持的价值所在、回报所在,也算是对这四年的一种肯定。
有些人不讲理由,就是觉得不该如此。
大概太多太多东西,在数年前东北的大雨中,都选择了一去不返的改变。
三点整,包厢门被扣响,进来一位西装礼帽、戴着圆框墨镜的中年男士,看起来古板得很,还有些木讷。蓝河知道这就是他要等的人,礼貌地伸手示意对方请坐,等待他拿下墨镜,亮明身份。
一时无话,气氛显得有些奇怪。
“别急,稍等一下。”
这声音入耳便觉得熟悉,蓝河惊诧的瞬间,包厢门再次被敲响。他定睛一看,进来的竟然是扮成服务生、端着咖啡的黄少天!
那坐着的这一位……
门关上了,喻文州的眼睛随即摘下。黄少天坐在他身旁,朝着自己露出熟悉的微笑。
“很高兴认识你,许博远先生。”
“所以……任务是什么?”
“是这样,我发觉最近日军对于炸药的调动有些异常,少天在市内也发现了很多不明身份、形迹可疑的人,我们怀疑日本人是在布置南京光复后的破坏行动,所以需要你,帮我们把这些隐患排除掉。”
“这个,为什么不派给南京站来做呢?”
“他们已经在城内的社会中有了相对固定的身份,而便衣日军的数量和身份我们无法控制,动用站内成员怕打草惊蛇。再说,你不也是南京站的一员吗?”
“我……好吧,即使是这样,抱歉我还是不太明白,要找个执行搜索任务的陌生人对于你们来说应该不是难事,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把我带出来?而且,为什么黄少可以做到这么长时间就说了一句话?”
喻文州叹了口气,转过来一脸我实在编不下去的表情看着黄少天。
黄少天像看白痴一样看过来,终于开口。
“我的天啊蓝河你是不是被关了四年关傻了?还是他们给你吃什么降低智力的药了这帮丧心病狂的人真是欠揍啊我的小弟也敢欺负!我们找个理由把你捞出来了你还一个劲儿追问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捞你出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整天凉水青菜窝头不用打仗就是你的完美生活了?真是傻了啊我不说话是为了不打断文州说明任务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文州你看这还像不像话了气死我了!”
这才是正常的黄少天,还好还好,没怎么变。蓝河长出一口气。
喻文州揉了揉气炸了的黄少天,用独一份的微笑安慰他。
哦,这个也没变,挺好的挺好的。
“所以蓝河你别误会,你救过我,我们就是想找个机会救你出来。但这次的任务是真的,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我相信成功率会大很多。”
“责无旁贷。”
“蓝河你就没什么其他想问的?”
“少天。”
“忍不住了嘛…”黄少天像个孩子一样缩缩脑袋。
“嗯,当然有。叶修,在南京么?”
叶修用手中的铅笔标出了东城区的所有枢纽机关建筑,大大小小画了十几个圆圈。
“先从这些最有可能成为目标的地方开始,想办法潜入地下室,废弃的排水和通风口也要查。所有目标在五天之内完成排查。”
“西城区呢?”
“军统负责。咱们这次是合作,通过电台联系,但任务不交叉,自己找自己的。”
“明白。”
任务会议结束,窗外已近晨曦。组员回到了各自的住处,叶修没从阁楼下来,而是坐在窗前点上了一支烟。
他知道蓝河回来了,就在这座城内的某个旅馆的房间里,准备着和他同样的任务。
然而现在还不是他们见面的时候。对于他们来说,最紧要的事,是通过电台联系完成清除炸药的任务,给这座即将光复的城市一个平安。这看起来似乎很遗憾,每次见面都意味着会有出生入死的任务等着他们,即使侥幸回来了,握个手或者养个伤,接下来又是新的任务。
可是叶修没心情遗憾,任务压力之余,跳动于他内心的是很诚实、很具体的喜悦。
渡尽劫波,久别重逢。
他们并肩战斗了这么多年,舍命相救了这么多回,不就是为了能一起看到这座城市的胜利吗?江边一别,他觉得此生相见都遥遥无期,可如今蓝河就这么回来了,还是他无线电另外一边的战友……他们居然还能成为战友!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想想看这一战结束,南京就光复了,他们就要一起看到侵略者投降在脚下、国旗在城门上升起了。再想想看这些都结束了,他们就可以离开了,去选择自己的生活,在阳光下行走谈笑,在平静中度过余生。
想到任何一点,都会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坚持过了八年的生生死死,终于走到终点,或许比活着更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能并肩而立。
他一点也不遗憾,他的理想主义就要变成现实了,为什么还顾得上遗憾?
晨色熹微,东方既白。
战士拿起了手边的枪,开赴最后的战场。
出人意料,五天的搜索没有任何收获。
跟踪便衣的队员也没有从他们的行迹中找到线索,毕竟炸药的布置已经完成,为了掩藏,人家当然不会每天去藏炸药的地方晃一遍。
【搜索者保持静默,一天后启动备用计划,抓捕一名便衣。】
【收到,同意。】
多年前做好的密码,虽然很久没用,手指落在发报器上依然可以行云流水。
它们被创造者的手指无数次隔空描摹点敲,散落在摆着热咖啡的木桌边缘,缄默于半睡半醒的枕际,以及读过的书的脊背、和字里行间。
宛若一场不对接、不实时呼应的谈话,百般默诵,不会有一点声音溢出心口。
蓝河去掉了结尾习惯性的呼号,对方的来电也没有署名。但是这套独一无二的密码就是他们最直接的问候和交流,万千电流信号中只会有这一种可以相互理解的语言,找到的那一刻就可以确认对方的身份,那么见不见面都没有什么区别。
良药苦口,喝下去之后唯有饮者自己能明白个中滋味,如今这一剂良药不怎么苦,大口饮下,皆是对于过往离别伤痛的慰藉,痼疾犹在,却成了一种象征共同经历的荣耀。
四年以来的第一次联系,就这样以两句任务改动通告而告终。好在来日方长,备用计划启动,接下来的事,就需要他们的密切合作了。
关掉电台已是午夜,蓝河躺在床上,脑海中重新规划了一遍接下来要做的事,随即准备入睡。
然而就在他打算闭上双眼的时候,一束闪过的微弱的光让他骤然紧张起来,睡意全无。那一瞬间他就可以确定是有人进了旅店的后院,而不是某个房间开了灯,光束应该是手电筒,只在窗口晃了一下继而消失。
蓝河站在窗户侧面,手指轻轻掀开纱帘的一角向院子里看去,拿着手电的人影消失在后院储藏室的门后。
这下不用睡了,蓝河无奈作想,手中已经是准备完毕的消音手枪。
【紧急,今凌晨在旅店捕获计划目标,对方尚未交代炸药位置。】
【收到,今晚十点基地汇合。】
不得不承认,坐在正位叼着烟、一脸懒散的叶修,看起来还真像是个混码头青帮的大佬。
姓叶的大佬来到这个人的面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话。
“年轻人,咱们温柔一点可以吗?你告诉我炸药藏哪儿了,我送你离开这儿。”
年轻人一脸歧视“□□人”的傲慢,没有理会大佬的温柔。
于是大佬有点生气。还没有人敢在和我面对面的时候不理我……当然蓝河是个例外,那你算哪根葱?
大佬生气了,那当然后果比较严重。
“那这样吧,”叶修伸伸懒腰,抽出腰间的刀,从座位上下来,“右手咱们留着写情报,先从左手开始,一个一个来,你看怎么样?”
“你看怎么样”这几个字结束,日本便衣的左手食指已经不属于他了,那人嘴巴被堵着叫不出声,只能听到嗤嗤的响动从牙齿的缝隙间挤出来,额上青筋暴起,眼眶欲裂。这种酷刑别说当事人了,蓝河在一旁看得都有些怔愣,算起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手段残忍的叶修。
然而最淡定的还是拿着刀的叶大佬,似乎就是给日本便衣讲了一个和他不相干的故事。他擦擦溅到手上的血,抬头接着询问。
“只要你说出来炸药的位置,我就送你走,你的手只会少这一根手指。”
对方眼中是暴戾愤怒的红血丝,不断在队员的按压之下挣扎,有如一只困于笼中的猛兽,只要冲出牢笼立马会把对面的人撕碎。
“挺固执嘛,那再来一根。”
说罢手起刀落,切掉了那人的中指。
一次疼痛过去可能就过去了,但接二连三的剧痛会让人有一种灭顶之灾的感觉。看叶修那张平淡如水的脸,日本便衣想到自己手指被切完还有脚趾…恍然大悟中国人也有这么变态的,心里的恐惧终于胜过了对自家天皇的崇拜。
他像一条落水狗一样,挪动到长桌的另一边,右手抓起了为他准备好的笔。
一张全新的南京城区地图,被日本便衣颤抖的手加上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圈,还有凌乱的、干涸发黑的血迹。原来炸药的埋藏点,是南京光复之后人流最为集中、平民最多的旅馆客栈。日本人这种破釜沉舟的扭曲报复心态,着实让在座的各位心里一阵恶寒。
“我都说了…放了我吧…让我当俘虏也可以…你们,你们要履行日内瓦…”
公约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的颈动脉已经被刚才那把刀切开。叶修收起地图走向会议室,看都没看地上的死尸一眼。
“别扔河里,会污染。”
这是在叶修口中关于这个日本便衣的最后一句话。
“从现在开始,最晚到明天早上,日本人的计划就会全盘逆转,他们的炸药没有太多存货,所以只能选择转移现有的。我们分成零散小队行动,行动组跟着他们找到炸药,顺便在最后解决掉这些人,拆弹组负责排险。”
“他们会按照事先划分好的片区行动,咱们可以同时各个击破。”
“但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全城的日军都会对咱们展开搜捕。各位应该都清楚会面临什么。”
“希望大家都可以在城外集合,一起撤离。”
“行动吧。”
任务部署结束,叶、蓝两人就此分开,叶修带着他的行动组先行探路,蓝河作为拆弹组的组长,随后到达。为了安全,这两个组别不会同时行动、不会有面对面的交集,晚上干活白天电台联系,正常情况下两天就可以完成排险。
他们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行动等于从暗里走向了明面,就是在和日军抢时间比速度。
零点将过,第一夜的任务开始。
东边已处于寂静的黑暗,偶尔看到的光属于巡逻的士兵或是午夜俱乐部。旅店这种地方,现下世道乱得很,老板入夜就会打烊,夜半投宿都不一定有人给你开门。
好在叶修他们不需要有人开门。那个便衣俘虏负责这一片,招供了这一家的炸药藏在了地下室,恰好省去了搜索的麻烦,行动队可以直接拆除。
夏日走进阴暗的地下室,还是会觉得不太适应。这里空气不怎么流通,混合着各种杂物的陈旧气味,还能听得见老鼠们经过的细碎声响。叶修举着枪和照明手电开路,身后跟着三个队员,在狭窄的通道里猫着腰小心前进。
地下的尽头,出现了伪装成储物箱的炸药。叶修把枪插回腰间,招呼队员排险。
变故在灯光回照的瞬间已经发生。
叶修摇摇头,有点无奈,什么临时调配的人,果然不能信。
昏暗的地下室里,一人倒地身亡,剩下两人的枪正瞄准着他的头部。
“这个地方擦枪走火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所以呢?你们想要怎么样?”
“当然是抓你回去复命。”
“呵,我说,你们是新来的吧,以前不在南京混吧?”
这句话还真说对了,这次日本人谨慎行事,不仅便衣全部是从周边兵营借调的,潜伏在中共、军统内部的人也是最新启用,这些人还真没怎么在南京混过。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们的头儿,没告诫过你们见到姓叶的要多长个心眼儿吗?就没人发现前几天和昨天开会的人数不太一样?”
对方沉默了,叶修的话起了作用。
“不记得那个和我挺熟的、叫方锐的人了?他们这几天没露面你以为是喝酒去了啊,那是我派他们去了西边,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把西边排得差不多了。”
对方接着沉默。因为这么一想,好像真的人数不太对。但是……
“怀疑我骗人?你们的监听机构前几天是不是检测到了不明电波,这个电波昨天还出现过?那就是他们的情况汇报啊。”
这下对方信了,不明电波的事的确存在。只不过这是叶修事先拜托喻文州的保险起见,故意发一些无意义的电报来掩护这几天的拆弹行动,方锐一组的任务原本就不是搜索排险,而是城外接应。
“那就要劳驾叶先生你,跟着我们去把西区的炸药复原了。如果有任何反抗,不仅你的队友会死,我们也会引爆炸药破釜沉舟。”
叶修的脸色变了,没有之前的得意懒散,而是换了一副讨好的笑。
“可以可以,别杀我就行,我可不想当陪葬。不过咱们说好了,我帮你们复原炸药,你们不能动我的队友,让他们撤出城外。”
“没问题。走吧。”
叶修心里暗笑,没混过南京的新人真不容易,头一回就遇到老狐狸。只不过电台是不能再用,要换一种方式联系蓝河的拆弹组了。
五分钟后,昌泰旅社传出激烈的枪声,打破了一个城区的宁静。
“你们先往正门撤!”
蓝河下了命令,转身扔出一颗烟雾弹。守在一层楼梯口的日军正想跟着其他人往下追,刚上前一步手中的枪就被一个飞踢弹出老远,接着被烟雾里冲过来的人横扫在地上一枪毙命。
于是没有人注意这么要命的时候,还真有个中国军人冒险上了二楼。
二楼留了两个人,但蓝河只有肉搏的机会了,这一层尽头的房间藏了炸药,他不仅不能用枪,还要防着敌人开枪。不过这样的机会让他挺激动,毕竟这么多年没打了,手痒很正常。
三十秒后,排险完成,蓝河从二层窗户跃出,得到队员的接应,一行人边打边撤,终于摆脱了追击。
“为什么会这样……”
“电台联系上了吗?”
“联系不上,那边始终静默。”
“去乐思酒店,不管怎么样先和他们汇合。”
行动暴露的当晚继续有所动作,这绝对是极其危险的决定,但蓝河必须知道叶修那边发生了什么。今夜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遇到埋伏,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内鬼。但他们没有收到那边的消息,也没有听到别处有激战的声音,可能还有其他变故。
他不能坐等到白天叶修发电报了,如果这些推断没错,现在就必须行动,叶修一定会在事发地给他留下线索。
辗转一小时后,蓝河的小队找到了那间地下室。
被杀队员的尸体没有来得及被处理,就这样横躺在狭窄的巷道里。内鬼的存在是可以确定了,蓝河头疼得很,他能确定叶修还活着,却不知道这家伙人在哪里有什么打算。
一定有什么线索……蓝河想。他可是叶修啊,这么不简单的人,总不会就这么被日本人俘虏了吧?这样的劲敌,所有和他交过手的人肯定都想置他于死地,既然这里没有他的尸体,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改变了局势。
“四处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不该在这里的东西。”
这样的坚定终于有了回报,队员在牺牲队友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有点皱的、位于西区的一家酒店的名片。
蓝河觉得他明白叶修了。
“准备出发,西区锦运旅社。”
清晨,旅社门口的早点摊已经开卖了,老板还没起床,只有柜台的伙计打着哈欠收拾东西,准备接待顾客。
蓝河和两个队员找了个靠边的座位,每人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他们有意放慢了吃的速度,想要获取更多的观察时间。
毕竟叶修只留了一张名片,他们也不知道炸药会藏在哪儿。
如果是叶修的话……蓝河嘴里嚼着馄饨,努力思考着问题的答案,而后被旅社柜上的伙计吸引了注意力。
那个人从柜下拿出一把锤子,接着走到了大厅的另一边,视线虽然被墙挡住了,却能听到叮叮当当修东西的声音。
大早晨的,要修什么?蓝河起了身。
“先生您好,要住店吗?”
“哦,过两天我有个朋友要来,我先在这一带看看,哪家旅社价格合适,到时候直接带他来。”
“那您找对地方了,我们这里房价不高,条件还很好,这是报价,您看一下。”
“嗯……是不错,这兵荒马乱的住不起贵的啊。诶你们后面那是修什么呢?”
“放在大厅的桌子和椅子,有几个腿坏了,这不今天卖早点的桌椅都是我们从地下室搬来的。”
“这样啊…那谢谢你了,我过两天来。”
果然,叶修安排了显而易见的线索。蓝河瞥一眼就能看出来,桌椅是被人为破坏的。叶修这家伙虽然平时爱使枪,身上藏着的刀也是一样不少。
既然桌子是从地下室搬出来的,那么这就是关键地点了。
但这样的显而易见应该不止这一件事。之前的俘虏并不知晓全部的炸药藏匿点,那么叶修还应该可以从挟持他的敌人那里套出来下一个地方在哪儿。在派出其他队员去潜入地下室排险的时候,蓝河仍旧回到座位吃馄饨,想要读懂叶修的下一层意思。
忽然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样的记忆被调出来并不是件难事。数年前他们生活在军校里,休假时出来玩,就会起个大早找这样的早点摊吃早点,蓝河喜欢馄饨和流沙包,叶修喜欢叉烧。学期考核之前最后一次出来玩,一路上脑袋里想着的和嘴上讨论的都是他们自己编出来的那套密码,坐在桌前,叶修拍拍埋头吃馄饨的蓝河,
“哎蓝,咱们换个玩法,我在桌子上敲电码,你来回复我怎么样?”
张嘴还是一股浓浓的叉烧味。
“好啊,来吧,我肯定比你记得熟。”
手指在桌面上敲来敲去未免显得有些奇怪,于是叶修自作主张增加了难度,手放在了桌面之下,扣着木头底面嗒嗒嗒嗒开始敲。蓝河毫不示弱,吃一口馄饨听叶修敲完一句,接着伸手在桌子底面开始回应。
一来二去,玩得上瘾了,最后一个馄饨硬是在碗里放凉了也没吃,叶修的叉烧笼倒是空空如也。
“行了都凉了,别吃了,走吧。”
最后一句话几乎就是近在耳边,仿佛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坐在对面笑得一脸懒散、满嘴叉烧味的叶修。
蓝河的手指在桌底摩挲,老旧的木料没有涂漆,零零总总的倒刺有些扎手,还可以感觉出这根木头的纹路。
大概就是在当初伸手应答的位置,他摸到了一串凹下去的点,粗糙到勉强可以用指肚分辨,译过来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字。
汤。
“这家汤做得真不错,赶上状元楼了。”
“比状元楼还是要差一点吧,配上叉烧才完美。”
“就记得你的叉烧……”
东北刚下过雨的天气很冷,但是鲫鱼汤喝下肚全身都是暖的。清淡可口的香味刺激了蓝河的味蕾,难得让刚刚退烧的他有多说两句话的兴致。坐在旁边看着他喝汤的叶修对自己的觅食成就一脸满足,虽然被踩过的脚还是很疼。
“回去吃状元楼呗,想吃还不简单。”
没想到那年回到了南京,两人真的来到状元楼门口的时候,却发现人家整修地下室暂时不营业。
叶修看起来有点意兴阑珊,蓝河倒是不怎么介意,毕竟在东北已经喝了个饱。后来叶修拉着他转道去了晚晴楼,吃了一顿很好吃的叉烧。
蓝河低头笑笑,抬手吃掉了碗里最后一个凉了的馄饨。
“走吧,状元楼。”
带着人从状元楼出来,蓝河一行顺路进了西区的交通站,吃午饭,顺便稍作休整。
“组长,晚晴楼的下一个藏匿点很有可能是秦淮酒店。图上已经标出来了,咱们要不要在那里设伏救人?”
这个情报让蓝河精神一振。确实,秦淮酒店和晚晴楼属于同一条线,而且这一片区域最繁华、人最多的地方也就数这两家了,如果集中这个队伍所有的人,蓝河完全有自信可以干掉挟持叶修的所有人。
但即使条件符合,他也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这个转变发生之初他就明白,这样的情况根本困不住叶修,他能够拐弯抹角传递信息带着他们排险,说明他没有被打晕没有被锁在特工部,想走随时可以走。
明明可以摆脱危险,为什么不走?蓝河猜想他是为了搞到全城完整的炸药藏匿部署,亦或是打入敌方得到更多的情报。值得叶修这么冒险,别的原因或许还有,他一时想不出来,却明白这个时候不能打断这个节奏。
“明明可以救人……万一任务结束了日本人就杀了他呢?”
这样质疑的目光在队员之中不占少数。此时叶修不在,唯有蓝河一个领队,军统和□□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蓝河并不感到意外。
任务进行到现在已经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领队之一被捕,东区还有一些未知地点他们无暇顾及,只能靠着情报一步接一步排险,不得不说看起来真的很被动。尤其是在人命关天的时候,叶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现在有十拿九稳的机会可以帮助他摆脱危险,大多数人想到的当然是营救。
可是蓝河太习惯这种危机情形了,使得他即便在叶修这个对他来说意义最为不同的人身在敌方的情况下,内心的理智和冷静,犹在众人之上。眼下不确定的因素还有很多,例如跟着叶修的有多少人,还有多少地方他们不知道。在蓝河的判断中,叶修的随机应变很可能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那么现在的按部就班,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尽全力完成整个城市的排险,我希望大家谨记这一点。”
他信任叶修有更好的计划,也信任叶修手下的人可以在这个时候理解他、服从他的命令。这个任务关系着全城所有人的生命安全,这个目的超越一切。他在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他相信叶修也是一样。
“成功率最大的选择,就是跟着叶修的设计走下去。我们的生死,需要放在这座城市之后。准备行动吧。”
果然没有语言的回应,只有检查枪械、弹药和排险工具的零碎声音。
来到秦淮酒店,已近傍晚,河岸夜景初上,似乎河水都跟着喧嚣起来。
这几年走走停停,离开了又回来,要说南京城有什么一直没变的地方,那就应该是秦淮河的夜晚了。想当年日寇尚未入侵,东北打得再怎么苦,南京城内的人们还是进行着原来的生活,歌照唱,曲照听,天不下雨灯笼就照挂,每天傍晚的炊烟和饭菜香味照常会留住不少过路的人们。
后来开战,一场屠杀带走了无数人命,南京城一度沦为死寂坟场,然而总有人活了下来,总有人会在这里生活,活下来的人不论是想方设法为自己寻一个生活的寄托、找到暂时忘记失亲之痛的药品,还是逃避国破家亡的现实,都需要秦淮河这样的夜晚。从前是跌在纸醉金迷里,现在是站在黎明破晓前。秦淮河的水一日未停随风东逝,河岸江边的人们也没有一日忘记点起这万家灯火。
一切还是如他们少年时的那般模样,温暖得惊心动魄、如梦似幻。
只不过蓝河此时无心赏景,一头扎进人来人往、杯盏交叠的酒店大厅,想要从杂乱吵闹的世界里寻找到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秦淮河……秦淮酒店。
蓝河在脑海中勾勒出叶修来到这里、站在此处的动作,想象他的视野中会依次出现什么,然后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过往的回忆。
但是这次的记忆搜索结果,似乎是零。秦淮酒店大名鼎鼎,当年他们也在这里吃过一两顿饭,可是仅此而已。酒店这么多桌椅,叶修总不至于现在还能找到他们坐过的那套吧?
如果叶修此时的记忆搜索也和他一样的话……
秦淮。
蓝河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酒店大厅悬挂着的牌匾上,这个所有人进来首先看到的东西。
他缓步走近它。
走近了发现,这块盖了一层玻璃的牌匾似乎有几天没擦了,玻璃反光可以看得见一层薄薄的灰。可是秦淮的“秦”上,好像被人用手拂过一样,灰尘硬生生少了一抹。
秦。
秦淮,或是秦岭。
“这里是挺凉快,就是景致差一点。前面的河景刚好被那座桥挡住了。”
“那不坐这儿,起来,哥给你介绍个好地方。”
“喂这是酒店啊你怎么能翻人家栏杆……”
“这儿又不是正门没人注意你的。来不来?不来别后悔啊。”
看着叶修已经手脚配合轻松越过了栏杆,爬上了秦淮酒店向外延伸出来的开放回廊,蓝河心说罢了罢了,索性就这么一回,于是横着心爬了上去。
“这边。”
叶修拉着刚翻进来的蓝河,沿着回廊走了十来步,接着转入了一个雕花园拱门,来到了一个基本没什么人的小厅,看起来像是为二楼客人准备的茶厅。
大约又是十来步,差不多返回刚才在楼下观景的角度,叶修停了下来松开蓝河的手,两人面对着一个苏州园林式的雕花扇形窗。
“来看看吧。”
蓝河上前一步,从木窗向外看去,顿时被眼前的美景惊呆。秦淮酒店的两层楼高度,已经超过了河上的石桥,站在心里视野不受任何东西遮挡,曲绕婉转的秦淮河,河水中或停或走的船,以及两岸的商铺、民居、小吃摊一览无余,每家的灯笼连成一串,灯光映照着家中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人,水中倒映出月光和灯光纺织于一处的软幕,顺带撒了一船星辉,让人忍不住想弯下腰伸手将其掬入怀中。
那些光芒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犹如万家灯火中燃烧的幸福,只要伸手即可触碰。这美景停留在扇形的雕花窗里,就像一幅水墨画,每一景都那么真实,都美得动人心魄。
此般人间烟火,看了就教人贪恋。
蓝河来到当年他们从楼外翻进来的地方,重新站在窗前。
“瞧瞧人家这栏杆这窗户的木料,和这个一比学校的简直就是废料再利用啊……”
“这也能比……”
“嗯,是不能比。不过蓝河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你名字的那首诗了,古人循墙绕柱觅君诗,大概就应该在这种雅致的地方吧。”
“也不一定,别忘了前一句是驿亭,可未必是这样的豪华酒店。”
“啧啧,反正要是让哥找个地方刻字,那肯定是这种好地方。”
秦岭,秦岭秋风我去时。
蓝河抬手在雕花木窗上摸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停下来想了想,于是从窗美走到窗外,站在临河的开放回廊中,手指摩挲着身边的木栏,终于用那些简单而轻微的刻痕确定自己没有跟丢叶修,再一次找到了他。
而后他长舒一口气,抬眼的瞬间却被眼前的景愣怔在原地。
原来站在外面,和套在窗内所看到的完全不同,多了广阔深邃的天空,还有满船星辉的原作者,那些闪耀着的星。秦淮河于此只是画卷中的一隅,因为大半个南京城被他尽收眼底,无比壮阔。
好像那些不可言喻的感情,从前眼中只有一个人,现在眼中的那个人,背后是需要保护的整个世界。
这人真是……生死未卜,还不忘找个地方让自己看一眼与当年不一样的风景。
他想说,这个城市确实已经改变了很多很多,他们自己也在改变,就像现在,移换一步,就会得到全然不同的感受。
可是他还想说,虽然改变一直在发生,但未尝都是痛苦难熬的。那些战火中的血肉模糊,那些牢狱中的不见天日,那些分别后依然在进行的各种各样的任务和战斗,都只是经历而已。走出来一步,就会有个豁然开朗的结局。
临危之时仍具有不乱之勇,旦夕惊变之间仍可坐怀如山。他一直期望他可以变成这样的人。现在他做到了,做得比那年在江边的还要好。蓝河闭上眼就可以想象出来叶修站在这里、仓促之间刻下情报的时候,嘴角流露的微笑。
他在看风景的时候眼底都是他,他也一样。
他们看着同一副惊艳世人的风景,心底所见,皆是惊艳了自己一生的爱人。
蓝河懂他要说的话。
他还知道,有些东西一直都没有改变。
真想等战争都结束了,一起再来啊。
他灵魂中经历着众生皆无法体会的惊心动魄,仿佛无声处滚滚惊雷,推着他握紧手中的刀枪。
像是要握紧命运。
历时两天两夜的猫鼠游戏,终结于行动计划第三天的正午。
因为蓝河在悦来旅社完成排险之后,找到的叶修留下的坐标,指向了南京城外的一处树林。
在一片树林布置炸药显然没必要,那么这应该就是叶修事先布置好的撤退联络点了。蓝河带着队员们先行退回城内的办公处,清理任务痕迹,准备撤出南京城。
“我们撤了,叶队怎么办?”
“这不是撤退,任务还没完成,东区还有剩余的炸药没有排险。现在最关键的一步是把搞清楚所有炸药的位置,通过电台发送给总部,将来接收南京城之后,他们就可以彻底排除隐患。”
不得不承认,蓝河是对的。城外的坐标就是电台的隐蔽点,如果不趁着日本军方尚未反应过来进行全城搜捕之前撤出去,再想传递情报就难了。西区还好,基本排险完成,日军就算发现了一时半会儿也抽调不出这么多人去修复,可是东区不一样,先前由于变故跳过了一大片藏匿点,不把它们挖出来,就不算完成任务。
“可是东区的大部分位置我们也不知道,那个日本人只提供了他负责的一小部分……”
“叶修会告诉我们的。如果我没猜错,现在他已经在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里了。”
得到这样的答复,队员们一时间惊讶不已,尤其是中共方面的人,脸色都有些变了。
“凭他的本事,足够找到一部电台发出情报。而且,日本军方内部会有人接应他。”
蓝河有些诧异,扭头看了一眼说出刚才这句话的崔立,很微小的停顿之后冲他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虽然他没有马上想明白崔立为什么这么愿意帮他说话了。
“做好清理,半小时后撤出城外。”
毕竟这么多年的战友,默契很是到位。蓝河猜得一点没错,叶修此刻就在日军的特工总部,当然,他是大摇大摆被身后跟了他两天的人押进来的。
叶修在没人的走廊里放倒两个跟班,将他们拖进旁边的办公室再换上其中一个人的衣服出来,总共用了一分钟。
这俩人看着挺壮实,不过到底是新人,有些不禁打。
闲得没事干的叶领队还看着躺在地上的新人摇了摇头在心里嘲讽了一句,才装作办公室成员之一,熟练地打开门准备去上洗手间。
但洗手间是没去成。
因为开门的那一瞬间,叶修发现刚好有一把枪的枪口正指着自己的额头。
“这么说蓝河不知道有你这个人?”
“整个军统南京站,他们中间只有喻文州和崔立知道。”
“他们?”
“军统是我的第一个身份,另外一个,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不然上面怎么可能放心把掩护你的任务交给我。”
“真不错啊最后一票还能认识个日共。现在去哪儿?”
“跟着我,咱们需要一部电台。”
原本叶修没逃跑,选择被带进来是做好了单打独斗的准备的,出乎意料,这里居然有个人接应他,还是个三面间谍。虽然他现在跟着这位武藤走,尚未完全确定自己可以相信他,但眼下武藤已经帮他拿到了完整的炸药藏匿点分布,他急需找到电台将情报发出去。
他们穿着日军军服并肩走在办公大楼里,神色如常。叶修的日语没有丝毫退步,流利程度得到了武藤的肯定。随着一队一队的巡逻兵和办公人员经过身旁,他们距离目的地,也就是四层机要室也越来越近。
这一层人少,是个好机会。
叶修一边走一边留心左右两排,首先是两个门对门的值班室,一个用来接待客人一个用作资料进出的登记。再向前,是几个布置都差不多的档案室,看样子南京日军重要的档案这里有不少。
经过四个档案室后,是一个稍大一点的会议室,室内面积大约是前面几个办公室的两倍,摆了一张长条桌和一圈椅子。向外的四个窗户都开着,如果等会儿发生什么意外要交火,这里是个不错的撤退点。
走廊尽头还有两个房间,大概是记录储藏之类的……不过没时间去看了,机要室到了。
武藤打开门,有四个人在。
他有些迟疑,因为机要室通常的值班人员是三个,今天多出来一个,而且他还不怎么认识。原本他想直接上手用电台,这样一来,还是编个理由说一下情况比较好。
正欲开口,却发现他不认识的那人,眼睛直直地盯着身后的叶修。
“你盯着我看什么?”
武藤反应的瞬间,叶修已经上前了一步,摆出一副很不满的嘴脸质问那个日本兵。
很不巧,叶修被押进来的时候,这个人正好经过军部大门口。暼过一眼可能不会有很深的印象,但模糊的记忆还是保留下来了。他看着叶修眼熟,本想找出一点破绽证明自己的猜测,可对方的理直气壮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现在反而是他有些犹豫了。
“抱歉,我……”
还没想好说什么,叶修的拳头已经招呼到脸上了。武藤见状也随即朝着最近的士兵开打,那人本来坐在电台前,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拳打蒙了。
叶修这边也不费什么力气,这边拳头还没收回来,另一只手已经握着刀送进了敌人的胸腔。其余两个机要员想要鸣枪报警,掏枪的空当就被干掉了。
人太少,打得不爽。叶修撇撇嘴,大摇大摆坐在了电台前。
“说吧,怎么发?”
“我给你一个日军的掩护呼号,发出之后情报就用军统的通行密码发送。从你开始发报到军方监控到信号异常找到这里,只有五分钟时间,刚好够用。”
叶修了然,打开电台,找到蓝河在城外控制的电台频率,手指按动发报器,红灯闪烁。
『南京站已查明并排除西区炸药点十个,光复后部队需派人彻底清除,位置如下……』
“这个时候和你说话会打扰你吗?”
“不会。有事?”
“延安的第四号命令,由我来向你传达。命令绝密,南京仅限你我知晓。”
提到这个叶修基本可以确定武藤真的是自己人了。确实,领取任务时喻文州和他交代了前三号命令,分别是与南京站碰头、排险和发出情报,当时喻文州就说过,还有第四号命令,但他还不知道,延安方面说前三号完成后会适时找人传达。
现在看来就是武藤了。自叶修在南京潜伏,就只知道军方高层有日共同志在提供情报,却从未直接和武藤打过交道,甚至连武藤的代号都不知道,可见其潜伏之深。
“说吧,四号命令是什么?”
语气懒散,发报的手指始终没停。
站在身后的武藤似乎有一瞬间的停顿,来回踱了两步才吸气开口。
“第四号命令,除掉军统南京站所派分队全体成员。”
叶修非常清楚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武藤被打晕在地,和机要室诸位失去生命的士兵一样。
同样,他非常清楚自己刚才想了什么。
清除军统南京站,无非是针对蓝河。
当年叶修身份暴露,因为他改变了策略。后来桐城疾病肆虐,因为他叶修带着部队先斩后奏去解围。他们相识了将近十年,叶修却始终拒绝或对上级策反蓝河的命令视而不见,反而想方设法帮助他在南京站立稳脚跟。
这些情况中共高层不会不知道。
蓝河这样的存在,虽然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实力强大、以一敌百的可怕敌对者,但是却可以影响、甚至改变叶修的思维和行动,这个拥有过两个在各个战线上叱咤风云的代号的人,意义太重要了。
所以之前不追究这些,无非是因为战事紧急国家危难,不论是军统还是中共都需要他们这种有本事的人去冲锋陷阵。
但这不代表永远不追究。
如今日本人寿数已尽,离开中国只是个短暂的时间问题,停战协议都已经拟好放在天皇办公桌前了。那么中国呢?
七七事变之前十余年的内战,不是国共叫停的,而是日本人叫停的。现在让它停下来的因素马上会消失,这场没有结束的战争会再度归来。中国只有一个,想要完完全全得到,就必须通过战争手段。
所以不论之前如何,现在就要暗中铲除掉不能成为己方一员的人么……
叶修仰起头看看天花板。
可悲。
他总算明白,自己此时这种沸腾的情绪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愤怒,愤怒如此迫不及待的政治战争,愤怒政治相对于生命的胜利,愤怒有人要抓着他的手向他的战友开枪,愤怒这场战争打了这么久却在胜利前夕自相残杀。
他坚信无比的信仰,仰望过无数次的、胜利之后的希望,硝烟散去的家园重建,和平岁月的平淡相守,全部在听到第四号命令之时支离破碎,惨烈地落入岩浆滚滚的大地手中,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天空就已经灰飞烟灭。
是啊,信仰,多么珍贵的东西。拥有它的人,可以面不改色地和痛苦、死亡决斗。忠诚信奉的人,可以得到应得的拯救。
可是忠诚的代价呢?
就是要这样,一次又一次用战友的生命,去完成中央下发的试炼,从而证明忠诚吗?
就是要和亚伯拉罕那样手刃亲子奉献于上帝吗?
往日他读圣经,始终对那一段怀有执着的讽刺与偏见,在他看来上帝是自私的,他给予人类帮助只是想得到人类的信奉,因而他们对于这种漠视生命的试炼喜闻乐见。
读罢他就会庆幸,还好自己的信仰不是上帝,而是一个可以拯救全中国的组织。他愿意效忠,与其说是效忠于这个组织,不如说是效忠于组织许诺给他的未来生活。
可是这一次考验意味着什么?
凭他的本事,和蓝河对他的信任,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枪膛里的子弹送入蓝河的心脏。
然后呢?通过了考验以后呢?
他脑海中所有的生活愿景、所有对将来的可能性、所有快乐幸福的理由都会随着蓝河的生命一去不返。
他们总是被要求为了大局作出牺牲,总是在牺牲时被许诺无比美好的未来。
可是叶修一清二楚那样的未来根本不可能。
那忠诚还有什么意义呢?
信仰不可辜负,此话不假。
所以他在确定武藤不会马上醒来之后,转回身来重新带上耳麦,开始发报。
因为蓝河是他信仰的一部分。
他要为之而战。
『秦岭呼叫蓝桥,以下信息请勿记录。』
整个南京城的隐藏炸药位置,通过叶修蓝河当年在军校自制的密码系统,源源不断地传送到蓝河耳中,清楚明白。
此时距离日军赶到这个房间仅剩一分钟。
刚才军统通行密码呼叫突然中断,蓝河不由得紧张起来。短暂停顿之后,他听到的却是熟悉的自制密码。
无线电那头是叶修,毫无疑问。可是他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停顿、为什么改了密码,蓝河一无所知。
他没有动,依旧认真听着电报传来的每一句话,努力在脑中记下。他就是有这样的直觉和原则,相信叶修这么做的道理,也坚持任务第一位,拿到情报是最重要的事。
但是思考未停。
叶修拿到情报了,却在发送过程中停顿了一分钟。如果他遭遇了敌人就不可能继续发送,但为什么要用自制密码?
自制密码只有他们两个人懂,中共和城外国军军部都听不懂。
这或许是个关键:叶修不想让国共双方听到关键的情报。
可这是任务最关键的一步……为什么?
想到这里卡住了,蓝河换条路,开始梳理这个任务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变故。
首先是搜索失效,接着队伍内部发生了叛变,导致叶修表面的失联。蓝河顺着叶修的提示扫除危险,却没有在撤离之前营救他,后者进入了日军军部。
然后是崔立,站出来同意蓝河直接撤退的计划。撤出南京之后,蓝河收到叶修的电报,却意外中断。
整个过程看似在叶修的掌握之中,但似乎还是发生了让叶修不可逆转的事。
否则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拒绝任务成功呢?
那还有什么是不可逆转的呢?
蓝河的思维骤然停顿,因为密密麻麻的恐惧正在垒成一面墙,马上要向他倾倒。
他忽略了一件事,所有人都忽略了。
一件发生了就不可逆转的事。
那天晚上蓝河在自己居住的旅店抓到了藏匿炸药的日本便衣,而后从他那里得到了情报,开始了之后的行动。
结果任务第一站叶修就遭遇了叛变。
如果说抓到他并不是偶然……
那就说明,队伍中的内奸有完整的计划,而且不止已经暴露的那两个!
『……来福旅社二楼厨房,同济会馆地下室,东顺酒楼地下仓库。』
『全城炸药藏匿点报告完毕。重复一遍,全城藏匿点报告完毕。』
蓝河内心几近绝望。
虽然他尚未推断出叶修此时的具体情况,但一定身处巨大危险之中。
而且根据他对叶修的了解,他应该早有预知,所以才在任务还没完成的时候就命令蓝河撤出了城。
撤出去,就别回来了。
他知道蓝河会这样做,出于信任,更出于责任。所以他放心地去做了。
当年他抱着必死的信念,命令千军万马让开一条路,目送叶修上船渡江,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现在一报还一报,他也是这样,用一行简简单单的电码送走了蓝河,独自走向死亡。
只是三年前,战争发生在中国人之间,万事还有挽回的余地。而今对方是穷凶极恶的日本人,不会再有人给叶修活下去的机会。
他大概根本没走,就坐在日军军部的机要室里,计算着日军的反应速度,来传递出最多的情报。发送完毕,也就用尽了自己撤离的时间。
蓝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眼眶有种开裂的疼痛,带着液体的灼热,翻滚汹涌。其中一小部分挤了出来,流淌在脸颊上,于是洪流倾泻,终于再也不加顾及。
身体的某一部分,大概是胸口的位置,正在被硬生生地切断剥离,强迫着离开他自己。伤口不堪入目,血肉撕裂出不规则的形状,剥离之后的空洞之处,又被塞进了一枚□□,燃烧的火焰慢慢将伤口扩大,燃及全身,痛苦不堪。
他知道叶修可能回不来了。
情报发送完毕的一刹那,他好像就能看到从他背后射入、直中心脏的子弹,胸前一片殷红。
他看着他,如同那年灯火昏黄的牢狱之中,眼底有泪,语气温和而决绝。
“保护好自己。”
然后后退离开。
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的生,而是为了蓝河的生,为了他毕生所爱之人的生。
电波经过一秒钟的停顿,重新跳跃起来。
那不再是只有两个人能够听懂的自制密码,而是一句国际通用的明码电报,所有人,国军,中共,此时监控着这段情报的人都能听懂。
他们和蓝河一起静静地听。
节奏短暂而有力。
『蓝河,我爱你。』
不。
叶修。
别这样。
别让我的噩梦成真。
蓝河摘下耳机,关掉红灯不再闪烁的电台。
而后站起来。
抽出腰间的手枪,确定上满了子弹。
检查袖口、领口、腰侧、大腿、小腿、脚踝处藏着的所有的刀。
再将自己身上的便装认真整理了一遍,确定武器不会被发现。
所有的动作流利而细致,犹如即将走上角斗场的武斗高手,从容不迫地准备面对一场必胜之战。
或是他自己的最后一战。
中共方面的四个队员去联系部队了。
军统这边的队员被蓝河派出去警戒。
他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不连累任何人和自己一起送死。
很好。
蓝河将电台放好,独自出发。迈步的那一瞬间却有一种突发的危机感。
身后有人!
他下意识向树后躲避,奈何速度再怎么快也快不过枪。子弹穿过身体的感觉清晰无比,弹孔周围一片温热。
“电报译出来了吗?”
“报告,情况有些异常。最开始我们确实在规定时间收到了电报,用的是这一线国共通用的密码,电报中汇报了西区已经初步排险的地点,可是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分钟间断,接下来发出的情报本应该是东区尚未排险的地点,但这最关键的一部分好像是另外一套密码,我们听不懂,无法翻译。”
“上报延安了吗?有匹配译本吗?”
“已经上报了,延安总部经过查找比对也没有译出来。我们联系国军南京城外的部队和重庆总部,他们也是一头雾水,还一个劲追问我们的人耍什么花样。”
“一分钟停顿,一堆听不懂的电文……就这些?”
“额,最后还有一句话,似乎只有明码才能解释通顺。”
“说了什么?”
“蓝河,我爱你。”
很多时候,第一枪打中了对方,代表你旗开得胜。再补一枪,胜利就属于你了。
但这种理论大概只适用于对方是个手无寸铁的平民。
崔立的错误不在于他那一枪打偏了没打中蓝河心脏,而是他根本就应该带一门迫击炮过来。他就像是个智商低下的赌徒,用自己的命作赌注,赌那一枪可以置蓝河于死地,然而他忘了赌注越大风险越大的道理。
一旦你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你的命就不属于你了。
左手的袖间刀已无声出鞘,这次一击致命。
崔立的胸口溢出鲜血,跪倒在地上看着蓝河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的右肩鲜血淋漓,然而在他的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痛楚和惊惶,只有冷血的杀意。
这是崔立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蓝河的威胁,和自己内心的畏惧。
彼时这个人还是自己手下的无名特工,坐在办公室收发电报,为自己做审讯记录,听任自己的差遣……因为叶修的缘故,他不止一次地利用权力打压他,还处心积虑亲自导演了那出审讯的好戏。
他喜欢看到自己讨厌的人手足无措、陷入两难,更喜欢看到自己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们痛苦不堪的局面。
可是这样的算盘一次一次被叶修搅黄,他就越是讨厌蓝河。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日本人命令他除掉蓝河,他便自作主张不联系日军或者日本特工,独自端起枪对准了蓝河。杀了他,就是胜过了叶修,他还可以得到日本人的绝对信任,说不定战争结束还可以到日本定居下来。
没想到他还是输了。
“他们都要完蛋了,你为什么要背叛。”
蓝河缓慢地蹲下来,像是端详自己的猎物。
“咳…”胸腔出血很严重,崔立开口说话已经很吃力,“我为什么背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看着这个人嘴角渗着血,还能笑得出来,蓝河有些反胃。
“什么目的?”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又是一口血咳出来,伴随着得逞的笑,“让你回城啊…”
之后崔立就没有再发出声音。
蓝河用刀给了他一个痛快,因为他不需要再知道什么了。不管崔立再说什么,再让他知道什么,不管在南京城内等着他的是长枪重炮还是千军万马,他都要回去。
他说过,出城不是撤离,他不会撤离。
就算所有的命令、情势、朋友和敌人都阻止他回去,他也还是要回去。
那个人用自制电码联系他,让他成为了唯一一个知道关键情报的人,这一定有特别重大的意义,他一定是不可取代的角色。
还有,那是他第一次,直白地、没有经过丝毫曲折地说出爱他。
他们命不该如此,至少不该未曾谋面地不告而别。他坚信。
蓝河找出联络点所有能用的纱布的药品,把自己的伤口用力勒紧,换掉沾血的衣服,带着配枪和藏在全身的刀,朝着南京城的方向走去,逐渐消失在密林之中。
“他走了。”
“能查出去哪儿了吗?”
“应该是进城了,叶修在城里。”
“真是不要命啊……”
“现在咱们怎么办?还要继续搜索,执行抹杀任务吗?”
“不,叶修发出的情报和他有关,目前他是唯一一个最有可能掌握情报的人,我们不仅不能杀他,还要找到他,保证他的安全,最好能把他带回延安总部。进城,咱们见机行事。”
“明白。”
叶修随口吐掉唇边的血,就像是吸烟时的吞云吐雾那样简单自在。他懒得低头看身上又多了多少伤,比起昔年的训练和真刀真枪的战场,秘密战线这点技俩在他眼里实在不算什么事。
疼痛是真的,但与之而来的影响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较为新鲜的刺激感。他才没兴趣盯着面前的日本军官吐吐沫破口大骂,当然喊疼求饶更别想。体会着刑具流水线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在刑讯室的周边,或是墙面,或是通风口,亦或是聚不起什么形状的灯光,还有灯光之下不知名的细小飞虫。闭着眼睛还会深吸一口气,看起来就是在感受牢狱中的污浊气息。
有的时候还莫名对着墙角傻笑,好像那边有人似的。
这种行为给原本就迷信鬼神的日本人平添了不少恶感,下手也愈发得重。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最可气的是,不管他们说什么、开什么条件、扔出什么威胁、用什么刑,这个中国人居然可以像喝白开水一样照单全收,他们丝毫感受不到这个被囚禁者的恐惧,哪怕是一点点的慌乱犹豫都没有。
搞得好像他是来体验生活一样,还四处看,仿佛视察安保的顶头上司。
恐惧无法从看起来弱势的一方身上被逼出来,就有可能转化。面对这个满脸嘲讽气息的中国人,负责审讯的日本人开始手足无措,除了提高用刑的强度,竟不知道还能从哪里下手逼他就范。
现在没有办法让叶修服软,为他们发出错误情报掩盖炸药。明码发报提到的“蓝河”,此时也无迹可寻。日本人居然只能寄希望于那个蓝河来自投罗网,让他们能有东西交差。
好在他真的会来,现在已经混进了南京城,随着夜幕降临,成功地将自己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他就是在这样的光线之下生活了四年么……
白昼阳光带来的只有闷热,夜晚周身都是充满潮湿的寒凉。
眼中的色调只有永恒的黑灰白,口鼻间始终存在着老旧的尘土气息。斑驳的墙,生锈的栏杆和散发着腐臭味的木桌,所有的一切没有一点生气,没有生命的质感和存在的意义,唯一能够提供温暖的个体就是自己。
一成不变,无法感受时间的流逝,仿佛早已悄无声息地静止。那猛虎般的勇,那松竹般的坚忍,还有那颗永远向往光明、充满希望的心,都会在这样淡漠的、黑暗的环境中消磨殆尽。
其实对于一个征战四方、心怀天下的人来说,身处此地,有志而不得报,有恨而不得发,不是因为英勇作战醉卧沙场,也不是因为精疲力竭被囚于敌营,如此屈辱,死亡反而是最好的解脱。但是蓝河恰恰是个不会用死亡解决问题的人,他硬生生地熬了四年,没有过多的口舌之争,没有用自己的本事获取唾手可得的自由,甚至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自己的遭遇。
大好年华中的四年,窗外山河破碎,国将不国。
他将所有的痛苦都咽在了自己的心里,一点一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融化那些悲愤而生的倒刺,纵使千万般蚀骨疼痛,仍以沉默相对。
与之相比,眼前这些沾着自己鲜血的刑具不算什么。
自己的伤痛也不算什么。
但是不同之处在于,他来到这里,不是求死,而是求生。
他所忠于组织放弃了和平,积极准备内战,为此不息下命令让他亲手除掉在抗战中立有军功、和他并肩战斗的战友。听到命令的那一刻,他的信仰已经破灭。
信仰破灭之人,不应该一心求死吗?
叶修原本就是这样的打算。
可是他的手指触摸到发报器的瞬间,万念俱灰之时脑海中闪过的,是当年军校的教室里,他和蓝河利用空闲时间研究自制密码的画面。阳光一丝一缕爬上蓝河的手,染在他的衬衫上,浸在他清澈的眼睛,和嘴角的笑容里。
平淡而又动人心魄。
那个时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意识到生活的美好。
现在他明白了。
他弄明白了当时的感受,也就弄明白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于是他停止了公用密码发报,转而使用自制密码发送最为关键的情报,他知道蓝河此刻就在某个电台之前,可以听到一切。
他要让国共双方都明白,蓝河才是得到情报的关键,杀了蓝河他们就什么也得不到。
蓝河的归来,意味着主动权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他要求生,求自己的生,求蓝河的生。即使他没有机会逃脱敌营不幸丧命,这样独一无二的密码也成为了蓝河的保护屏障。
他用这样破釜沉舟的方式保护他,因为那一刻他明白,蓝河就是他的信仰。
仓库的门没锁死,里面是一片熟悉的黑暗。
蓝河悄无声息地潜入,缓步靠近办公室。他要拿到行动之前藏在这里的预备武器,做好充分的准备去闯日本人的军部大本营。
肩部的枪伤无时无刻不在疼痛,脱去表面的外套,里边穿的两件衬衣都已经被血液浸染,再干涸成暗红色。他几乎是用手中的刀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了碎布条,才使它们告别了身体。好在这里还藏了医药箱,使得他可以将结痂的伤口用纱布勒紧,保证打斗时伤口的出血量不会太大。
意外收获,是叶修的一件黑色衬衫。
那本来是他自己负伤的备用衣物,现在成了蓝河的救命稻草。他换好衣服,将随身携带的刀重新装备全身,各个部位能藏枪的地方都藏了枪,还有足够的子弹和手雷。
这比平时是臃肿了一些,但对于单兵作战的蓝河来说,也是别无选择。此时的他一身纯黑,好像是专注夜行的蝙蝠,随时可以消失在任何一个阴影之中。
在军校里,他就是单打独斗的狙击手。这么多年过去了,面对以寡敌众的局面,他还是丝毫没有畏惧之心。枪在手,刀出鞘,这注定是属于他的战争,既然结果无非两人安然无恙或一起殒命敌营,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他藏好剩下的装备,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
始料未及的是,眼前突然一片光明,等他的眼睛适应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数十人的枪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