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离散(上) ...
-
章四 离散
民国二十八年伊始,叶修北上进入帝都,奉命执行任务。
蓝河的小组回到南京,继续配合喻文州和其他小组开展情报工作。
这个新年,一切如旧,却也物是人非。
他们就这样互相消失在对方的世界,谁也没有打听谁的去向,没有再思忖何时能够再次相见。
纵然相见,又当如何。
早在两年前的那一次分别,他们就应该明白,这真的是个身不由己的年代,他们的命不属于自己,也没有自行决断一切的权力。从他们选择了这一条路、放弃做一个普通人开始,就唯有四字:生死无常。
生死无常,谈何爱恨?
原本就是镜花水月之事,不过万幸窃来了两年的重逢并肩,难道还真的贪心能够一辈子朝朝暮暮?他们选择的,本就是完全不同的路,即使曾经巧合地站在一起,也是国家之需,并非缘分。
而今信任不再,命数无可相交,又何必当断不断。
相爱本是你情我愿的易事,但对于他们来说,相爱之后的事,他们一件也做不到。
爱便万死不离,坦坦荡荡,无猜无忌,永不相负。
既然做不到,不如不见。
“夜雨挟持军部人员,开仓放粮,最后杀了王石。”
“夜雨不愧是夜雨,还真的不怕死。”
“在下愿意跑一趟,替您将此事料理干净。”
“我相信你的能力,不过涉及到喻文州,希望你还是谨慎行事,他毕竟有很大的作用。”
“这一点您放心,在下明白。告退。”
打开门,走廊的灯光有点暗。重庆又名雾都,真是名不虚传,大白天都这么阴沉。
但是比天气更阴沉的,是陈夜辉的笑。
生产细菌弹的秘密工厂被摧毁,这对于日军来说是重大的损失,短时间内无法重建。
军部上层极为震怒,责任一步步追究下来,喻文州所在的汪伪政府自然也不能幸免。日本人一方面在自身的机构中展开大调查,一方面也对有可能接触到机密情报的政府高官进行单独讯问审查,意图从中找出内鬼。
这件事虽然喻文州没有直接参与,没给日本人留什么证据,但由于他敏感的投诚身份、和极高的位置,日方对于他的怀疑一直都没有解除。
这也是让喻文州有些头疼的地方。
上午接受完询问,中午喻文州出席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一直到下午三点才有空补个中午饭。
五点半下了班,喻文州的车停在了一家茶餐厅门口。
这个地方转个弯就是他家,他便吩咐司机先把车开回去,不用出来接。
茶餐厅生意不错,到了饭点,茶香、咖啡香都被饭菜的香味略略压了一头。喻文州私下看看,似乎没有空余的桌子,便走向角落里独坐的一个人。这人桌上点了咖啡,还冒着热气。
“先生,请问你是一个人吗?我可以和您拼一桌吗?”
喻文州礼貌而有风度的微笑,让跟在他身后的服务生听着心情也很好。
“没关系,坐吧。”
那人将对面座位上的报纸拿开,示意他的允许。
“我来接替君莫笑,任南京地下党行动小组的组长,听您调配。”
“陈夜辉?”
“是的。我先向您传达上级的嘉奖,对您在破坏日军细菌弹工厂行动中的贡献表示肯定。”
“应尽之责,”想起这件事,喻文州脑子里不免又是上午的问讯,有点苦笑,“可是日本人还是怀疑到我头上了,最近还是小心为好。”
“我提议,可以策划一次行动,帮您摆脱怀疑。”
“你有什么计划吗?”
“可以组织行动队员对您进行一次逼真的暗杀袭击,他们都是南京这一组的老成员,地形、环境很熟悉,应该可以掩人耳目、全身而退。”
喻文州没有马上回答。
他想到一个人。
这个人是黄少天。
黄少天的存在,现在在南京,□□内除了他和叶修,谁都不知道。算算时间,他差不多应该从河南回来了,但是中共这边的计划却不能透露给他。
这就意味着,这个像鬼魅一般随时保护喻文州的人,到时候会真的认为这是一次暗杀。
不用想,喻文州都知道这样的后果。
“这不可行。我自上任以来至今,基本上风平浪静,如果在我被怀疑的时候突然来一次暗杀,反而会引人注目。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是。”
喻文州从餐厅出来,手中拎了两个绳子扎好的牛皮袋,里面是一荤一素两个炒菜和米饭。
家里的厨子回了老家,过几天才能回来。好在这几天也就他一个人。
天已经黑了下来,街道两旁的商铺里人头攒动,在往上的居民住户家中已经飘起了炊烟,各色饭菜的香味一波接着一波,从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窗户里散出来,温馨得很。
他有点羡慕,羡慕有人做饭,也羡慕有人一起吃饭。
于是又想到了黄少天。
郑州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他这里,乍闻黄少天的作为,他也着实吃了一惊。
没想到他竟能这么狠绝,善事做到了底,也没给自己留一丝退路。军统走私、倒卖物资生财,甚至勾结汪伪政府做地下交易,这些他都心知肚明,但是他的身份太过特殊,这些事情他没有办法插手阻止。
可是黄少天,却借着身份的隐秘,不公开露面,找了青帮出头,开仓放粮。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喻文州明白,即使知道,他也会这么做。
他的少天,一向都是一个正义的人,可以不计后果地正义。如果认定了一件事必须去做,那就算是搭上性命,黄少天也非做不可。
然后这担心的份儿,就丢给喻文州了。
这一路上,军统必定会派人多次截杀,以黄少天的身手未必躲不过去,可是这件事的影响会一直存在,他会被时刻通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暴露在自己人的枪口之下。
想到这里,喻文州继而想到了刚刚见面的陈夜辉。
在他来之前,喻文州便仔细查过这个人。他表面上是延安派过来接替叶修的位置,协助自己在南京开展工作,实际上他是个双面人,在军统也有着重要的地位,是军统安插在中共内部的一枚棋子。
他刚才提出的刺杀计划,确实不是上策,而且明显忽略了黄少天的存在。
是他不知道有黄少天这个人,还是知道了故意不提?
按照后一种可能来推断,喻文州感受到了暗藏其中的威胁。
这个人实际来自重庆,又在计划中将黄少天引入陷阱,十有八九就是带着清除黄少天的任务而来的。
关上家里的大门,喻文州径直上楼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还是一如既往的一片漆黑,毫无生气。
借着月光,他先把饭菜放在了茶几上,再回到门口准备开灯。
变故乍生。
黑暗中,喻文州用手臂挡开划向自己喉咙的刀,继而矮下身闪过另外一只拳头的攻击。
可惜他的速度不够快,抬手反击,却被对方牢牢抓住。
手腕的温度仿佛能顺着血管,流入心脏,把整个人都暖过来。
黄少天松开手,刚想轻声说一句,文州,是我。
没想到松开的那一刻,自己的手反被对方握住,一把拉入那个心跳极快的怀抱。
话也没说出口,因为嘴唇也被他堵上。
喻文州将这个让自己担惊受怕了半个月的人紧紧收入怀中,仿佛是要把他揉碎在自己的心口。
吻也加深,是方才的花茶香味。
“饿了吗?晚饭吃了没有?”
“没有……”
“吃吧,还是那家打包回来的。”
“咦?文州你既然去了为什么不在那里吃了再回来啊而是打包带回来,莫非你知道我今天晚上要回来?这也太神了吧!”
“我并不知道你回来,不过,我坐在家里吃,可以假装你就坐在我对面。”
吃罢晚饭,两个人都累了一天,各自简单洗漱过,便准备休息。
重新躺在熟悉的床上,融入黑暗,黄少天本可以睡个难得的安稳觉。可是回想起吃饭前喻文州那句话,心里诚然不舒服得很。
“我坐在家里吃,可以假装你就坐在我对面。”
这半个月,自己在外面折腾得不亦乐乎,只觉得这般行侠仗义的事实在畅快淋漓。可是对于文州来说,他大概是日日担心吧。
手被温暖包裹,身边的人似乎料定了自己没有入睡。
“少天,郑州的事,干得漂亮。”
听得这句话,黄少天悄悄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文州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生气。
“只是,你也知道,这件事毕竟被你闹得太大,重庆那边一定会动怒。所以现在,即使你回到了南京,也还是要千万小心,尽量少出门。”
“嗯,我明白。文州,细菌弹工厂的事,会连累到你么?”
“不会,”听着他将睡不睡的声音软绵绵的,还在担心自己,喻文州心头一阵温热,侧身靠过来,从背后将他拥入怀中,“叶修和蓝河的小组做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言语之际,气息萦绕耳畔,是不可多得的安定和默契。
“只是……叶修和蓝河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
“嗯?他们怎么了?”
“个中情由并不知道,但桐城一战之后,他们似乎断了联系,后来一个回来了,另外一个去了北平。”
“会不会是老叶想拉蓝河进中共,蓝河不愿意啊?”
黄少天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原本即将进入沉睡的心,瞬间乱了方寸。
在花园口看到的那些调查文件,现在就想放影片一样闪来闪去,赶也赶不走。
他本应无条件的相信喻文州,相信自己并肩战斗了这么多年的爱人。可是在看到那些东西之后,他真的做不到。确切的说,他感到恐惧的,是这种未知的感觉。对于感情,黄少天是个简单的人,既然相爱,就要同历生死,共担命运,坦诚相待。
他单纯的希望喻文州也是如此,和自己一样毫无保留地认真对待这份感情。
喻文州是个谋心巧算的人,能够参透人心、窥探世事,在战斗中作出正确、明智的决定。所以他的绰号是诅咒,只要是他谋划的事,或是被他盯上的人,都逃不过失败的诅咒。
可是黄少天深信,对于自己,喻文州只是那个普通的、有感情的喻文州。他们的爱情不需要心机、谋算,更不会有猜忌和隔阂,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最了解对方的人,分享着生活中的一切悲喜和安危,互相交付着自己的后背和生命。
是否能一直如此呢。
“少天,”耳边的声音打断了思考,听起来依旧温暖从容,“怎么选择都是他们自己的路。”
“嗯。”
“还好,咱们一直都是一起的。”
黄少天自认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沉默,自愿不说话,更何况是面对喻文州。
可是刚刚听到的这句话,却做到了。
他悄然发现自己对于这个人的深爱,深爱到只消这一句话,足以抵过所有。
这个人在自己外出时日夜担心,在自己受伤时寝食难安。
再找不出一个人,像喻文州这样用生命对自己好。
为什么还要有这些猜忌和怀疑呢?
他没有说话,却转过身来,与他紧紧相拥,安然入睡。
三天后,政府办公厅举行节前舞会。
这样灯红酒绿的场景喻文州已经习惯,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已。
唯一让他内心过意不去的,就是那天晚上,用一句糖衣炮弹打岔了黄少天的话,继续对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他何尝不清楚,黄少天是怎样的存在意义。只是身份的隐藏,确实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一旦黄少天知道了,或许他愿意跟着自己转到中共,可这并不是自己所期望的。
眼下的局势,水深火热,一旦□□人被日军抓获,要么叛变,要么必死无疑,没有丝毫的活路。可是军统不同,他们和新政府高层有着私下的利益纠葛,任何事只要牵扯到利益,就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如果黄少天的身份是军统,即使有一天被捕,凭着自己的关系,尚且有可能挽回。
可是反之,却回天无力。
再往远一点说,有朝一日日本人走了,照力量对比来看,中共未必能战胜国军。那么他身为□□内的一员,势必无法保全两个人的性命。
他想让少天有更多的机会活着,想给他更多的平安和退路,就不能把他拉过来,和自己一起站在悬崖边上。
至于欺骗,是无法弥补的愧疚。
生逢乱世,总要有所取舍,生离死别,在喻文州看来,还是后者更加让他无法承受。
黄少天自那个夜晚之后,不知为何想起喻文州那句“注意安全、尽量少出门”听起来怪怪的,心里很是不安。于是喻文州去哪儿,他还是照样暗中跟随,不敢落下一步,生怕出什么变故。
果然有变故,但是这一次黄少天毫无察觉,只有喻文州看出来了。
原因很简单,伪政府组织的例行酒会上,跳舞环节开始之后,闪现在二楼的是中共地下党的行动组员,黄少天不认识。
喻文州的大脑飞速运转,想到了陈夜辉那天说过的话,还有他的身份,大概明白了这里将会发生什么。陈夜辉没有听从自己的命令,而是吩咐组员部署了这次的“刺杀”行动,只不过等一下枪口对准的应该不是自己,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现身在公共场合的黄少天。
可怕而棘手的是,他不知道枪在哪里,何时开枪。
乔装打扮的黄少天,现下就在自己身旁,挽着政府里的一名女秘书跳舞。
已经来不及让他撤退了,人跑不过枪。
但喻文州不愧是喻文州,此时脑海中计划已成形。
他借着舞曲的节奏,拉近和自己跳舞的楚云秀,一句耳语送出,没有惊动任何人。
“如有变故,立刻带少天撤离,不可耽误。”
“好。”
喻文州料得没错,开枪的人不会被他找到。
陈夜辉根本就不在舞厅内,而是隐藏在政府大楼的隔壁,通过硕大的一面落地窗户进行瞄准。
他本以为这个计划天衣无缝,自己躲在被人看不见的地方向黄少天开枪,力求一击而中,即使有什么意外失了手,和喻文州一起跳舞的楚云秀,也会及时补救,夺走黄少天的性命。
可他终究是个阴诡小人,那些想让喻文州无计可施的千算万算,和那个如同诅咒的人相比,还是不够看。
楚云秀是作为军统成员,接受了他清除黄少天的命令,但她是和喻文州单线联系的中共特别党员,真正听命的人只有喻文州一个。
他枪膛里的子弹,也确实瞄准了黄少天的心脏射了出去,但最终倒下的,却是喻文州。
黄少天毕生都忘不了那样的眼神。
枪响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准备护在喻文州身前,没想到喻文州比他反应更快,如同未卜先知,借着舞步调整位置,硬生生地挡住了他,左肩中弹。
人群瞬间炸开,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人们四散奔逃,到处都是碰撞落下的手包、摔碎的酒杯,还有女人的尖叫。
他被楚云秀紧紧拉着,跟随人群往外跑,喻文州就那样倒在地上,半身染血,目光与他相对。
那样的眼神,他从未见过。
仿佛求仁得仁,是一种释然的快乐。
他觉得喻文州好像是在庆祝一样,庆祝料对了这桩事,庆祝帮自己挡下了一枪。这个人总是这样,喜欢自作聪明,想出一些他想不到的办法来化解危机,宁可自己生死未知。
真讨厌这种人。这种拿命对他好的人。
自参加军统,他的教官就告诉他,要想活命,要想战胜敌人,首先就要认定自己是一件冷血的武器,只需记得该去杀谁、该去听从于谁。
黄少天做到了,做得很好,但凡和他遭遇的敌人,都是同一种结局。出任务的黄少天,无疑就是一个可怕的杀人机器,不知来路不知去向,让敌人闻风丧胆。
可是唯有喻文州,让黄少天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个有情感、有生命的人。喻文州越是对他好,越是幸福,他就越是和普通人一样,害怕失去自己所拥有的。每一次遭遇危险,喻文州都会尽全力保全他,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于是他很生气。
既然计谋上比不过喻文州,那么他很愿意在见血的硬仗中,挺身挡在喻文州身前,保护他安然无恙。但即使这样,这个讨厌的人还是一如既往,想在危险来临之际把自己一脚踢出去,踢得远远的。
这般聪明,怎么就不明白,我愿意与你生死共担呢?
殷红刺眼。
他明白此时不能露面,不能陪在他身边,撤离是最好的选择。人群拥挤,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拽着跑,和喻文州的距离越来越远。
可是他的视线却从未离开那个倒在大厅的人,直到冲出大楼、穿越车水马龙,再也不看到。
陈夜辉终于也体验了一回,被追杀的感觉。
给他这种感觉的,正是常常于暗夜中杀人遁迹的蓝河。
喻文州自察觉陈夜辉情况有异,就暗中知会了蓝河,如有意外,务必追踪到他,不可让其逃脱。蓝河自然信任喻文州,舞会那天他就守在陈夜辉住处附近,一旦有所变故,组员来报,他就立即截杀。
只是陈夜辉,这个游走在军统和中共之间的两面人,的确是只不好对付的狐狸。
出事的第二天夜里,蓝河锁定了陈夜辉的位置,在他以为风声稍过、打算回到住处收拾行李转移的时候,将他逼到了隔壁仓库的死角。
他的枪在蓝河手中,两腿各中一刀,靠着货箱动弹不得。
“呦,我当是谁呢,你还没投共啊?真不容易。”
这话听着不舒服,蓝河也懒得计较,反正他马上就要死了。
“君莫笑不愧是君莫笑,在他还是一叶之秋的时候我就领教过。你这样厉害的人,都能被他利用得团团转,也亏得他就是个□□,要是汉奸,咱们估计早就完蛋了。”
黑暗中仅有月色为光,蓝河嘴角的冷笑让陈夜辉再度有些紧张,生怕这个浑身都是武器的人再给自己的腿上来几刀。
幸好蓝河不屑于这种折磨人的功夫,仅是回以沉默。他再度肯定,今天自己脚下这个人是必死无疑了。单凭他知道当年的一叶之秋和君莫笑同为一人,即使喻文州放过他,蓝河也不会让他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虽然断了联系,但那个人的安危还是要顾及的。
有些东西终究无法割舍,蓝河承认。
当然,喻文州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陈夜辉在看到蓝河背后走过来的人、看清楚他的脸之后,就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的那一枪,打中了喻文州的左肩,不仅印证了自己的祸心,还在一定程度上洗脱了日本人对喻文州的怀疑。
趁着局势有所改观,黄少天也暂时不在身边,喻文州以伤势不严重、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了住院,花了一天时间,迅速安排那天在舞会露面的同志撤出南京,晚上接到了蓝河的线报,就赶到了此地。
他需要在陈夜辉这里确定,对于黄少天的追杀,军统是否派出了其他人。
“重庆方面,让你来除掉夜雨,对吗?”
“没错。我说喻文州,你这么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带出来这么无法无天的手下。”
听到“手下”这个字眼,喻文州也是一记冷笑。
“他不是我的手下,从来都不是。”
沉静的声音只有在谈及黄少天这个人,才会带有感情。
“他是我的爱人,所以这也是你今天必须死的原因。”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陈夜辉一脸震惊,继而发出了令人有些匪夷所思的、讽刺的笑。
爱人?竟然是爱人……
“文州,你和他废什么话,赶紧处理了回去休息!”
喻文州始料未及,黄少天居然来了!
陈夜辉还在笑,笑得让人看着发毛。
“喂喂喂说你呢,死到临头了笑得这么难听恶心谁呢!”
“自然是笑你们,一个把另一个当成工具,居然还能成为恋人,看你这样还是死心塌地的那种,能不好笑么?”
黄少天听着摸不着头脑,心里又莫名地乱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这话应该问你的爱人啊夜雨,你难道不知道,八年前的那桩案子,就是拜他所赐,你差点儿送了命?”
黄少天愣住了。
八年前,他和喻文州被军统派去东北,营救一批关押在监狱里的情报人员,可是救出来发现其中混入了两名□□人,这二人趁机逃跑,上面怪罪下来,他们接受了军事审判,如果不是发生了紧急军情将他和喻文州征调前线,结局很有可能就是秘密处决。
“少天,别听他信口胡言,这是临死了想要来一出反间计。”
“呵呵,喻文州,说句实话,我倒是早就想杀你了。只可惜你挡的那一枪位置不太好,没把你打死。”
“所以现在轮到你了。”
“你别得意,”陈夜辉脸上显出狞笑,像是死后纠缠不休的恶鬼,“有件事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秘密处决夜雨,除了重庆,延安为了保障你的安全,也给了我同样的任务!现在我来通知你一下,不用谢我,索克萨尔同志。”
沉默。
除了沉默,再多的解释都是无用。
索克萨尔这个代号一旦暴露,喻文州就再也不需要掩饰什么了,因为这个代号,在八年前就被黄少天查了出来。当年的线索到此戛然而止,就是止于黄少天拒绝怀疑喻文州。
而今,深埋已久的欺骗被解开,仿佛是早已注定的劫数。即便彼时有再多的难言之苦,欺骗终究是欺骗。
黄少天在喻文州的沉默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眼前陈夜辉狰狞的笑,永远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因为黄少天腰间的刀已经穿透了他的心脏。
很奇怪,感觉不到被欺骗之后的愤怒。
只是那把刀在刺入血肉之躯的同时,像是被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刀尖在体内旋转,撕扯着这个手掌大的器官变形、扭曲,血液喷涌而出,眼前崩塌的世界尽是此般猩红,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然后是清晰的、贯穿全身的疼痛,疼到呼吸停滞,一片空白的大脑嗡嗡作响。
各路回忆不期而遇。
他们相遇在军统特训班,因为智谋和武力的互补成为搭档,历经千难万险,百炼成钢。而后被派到很多地方,执行各色的危险任务,并肩同行,交付着自己的后背与生命。就是在这样的闯荡之中,他们逐渐走进对方的内心,相知相爱,成为对方的一部分。再然后,东北战场,同生共死。南京潜伏,黄少天这把剑,无时无刻不在黑暗中保护着喻文州。
他们就是对方存在、战斗的意义,是全部的希望。
可这些幸福的记忆,此刻回想起来,简直是一种折磨。
一种满含嘲笑、讽刺的折磨。
喻文州,或许只是需要一件可以保护自己的武器,和一个伪装的身份。
而这份曾经认为金石可鉴的感情,或许只是他的逢场作戏,唯有自己信以为真。
他在这种尖锐到让人恐怖的疼痛中挣扎许久,终于可以重新控制身体的动作,转身面对喻文州,眼睛里是骇人的红。
喻文州看到这样的黄少天,知道他一直很害怕的一刻终于来了。
来不及走出对组织的心寒,便要面对被自己欺骗了很多年的爱人。
尽管当初决定欺骗,到现在他也并未后悔,可是这种连后悔的权利都没有的事,着实让身在其中的人更加痛苦。
他怀有仅剩的一丝侥幸,期盼着黄少天能在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动手也没有关系,这样自己还可以稍稍好受一点。
可是明智如喻文州,也在这一刻低估了黄少天受到的伤害。
眼前的人没有破口大骂,没有动手打人,没有抽刀拔枪。
只是那变红的眼眶里,掉下一滴晶莹的泪。
灼烧着喻文州绝望的心。
黄少天一直是个坚强的人,起码相识这么多年,喻文州没见过黄少天掉眼泪。不管是超越人体极限的军事训练,还是后来行军打仗、执行任务负伤,眼泪都不是他的表达方式。
这一次,那种叫作眼泪的东西,充满了他的眼眶,一滴接着一滴划过他的脸。
他的确是个很开朗很活跃很话痨的人,你以为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不放在心上,可他只是不说而已。能够让他黯然落泪的事,一定是伤心到极点的事。
那个时时刻刻都很快乐的人,再也不快乐了。
喻文州觉得自己心中的太阳会就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黑暗。
“少天……”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仍旧想唤出他的名字。
期盼太阳愿意回来。
“我什么都不想说。”
大概,是回不来了。
南京这一年的初春偏冷,雨下得淅淅沥沥没个够,上午好不容易盼来了太阳,还没暖和起来,又被雨水阴霾取代。
入夜还需出门的人,就要重新穿起冬衣,打着雨伞的手都被风吹得刺痛。
但坐在窗前的人,却不怎么在乎这阴冷的天气,只穿一件灰色的衬衫,袖子还挽到了露出小臂的高度。玻璃上的雨水时而滑落,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映在他的半边脸上,看起来似乎是他在掉眼泪。
当然他并没有掉眼泪,只是看着外面的雨出神许久。
黄少天不出任务、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特工“夜雨”的时候,居然可以这么长时间不说话,这对于认识他不短时间的蓝河来说,简直算得上是一大奇迹。
但是蓝河并没有拿出笔记本记下这一段,作为以后向队友炫耀的经历。他拿出的是一瓶质量不错的红酒。
“黄少你……要不要喝点?”
霸占着他家窗台的人闻声看过来,却摇了摇头拒绝了。
有时候大醉一场,确实可以缓解清醒时的沮丧失意。可此时的黄少天纵然承受着内心千疮百孔的伤痛,还是时刻记得,自己身处的局势,不允许这般孟浪。
何况醉了还会醒,而他但愿长醉不愿醒。
“蓝河。”
“啊?”
沉默了这么久终于说话了,蓝河暗自舒一口气,赶忙应答。没想到这一句之后,又是片刻的沉默。
黄少天这个样子,蓝河理解,却又不理解。
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他也在场,目睹了整个过程。那个时候的黄少天,眼睛红得骇人,眼泪落下的瞬间,别说喻文州,蓝河看了都觉得有种捶胸顿足地难过。毕竟,一个自以为朝夕相处、一片赤诚的人,对自己进行了数年的身份隐瞒,期间夹杂着一系列言不由衷的欺骗,这些事一夕之间被揭开,很容易把人推往崩溃的边缘。
那是愿意交付生命和全部情感的人,如果他都不能信任,还有谁可以信任?
叶修也是这样的隐瞒,所以蓝河理解。
可他没办法感同身受的是,喻文州和黄少天已经相识相爱了将近十年。
十年之后的现在,真相被揭开。而他,只不过是连一个“爱”字都没有说出口,就默默选择放弃的人。
情不自禁的自嘲,幸好被黄少天的开口打断。
“你知道老叶的真实身份之后,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不出所料,不过答案也不简单。
“这个,被欺骗的感觉当然有,毕竟我与他自军校相识,一直都没有对他隐瞒什么。但当时的情况很特殊,我并没有再多思考的余地。”
回想起那时突然得知叶修被捕,得知叶修就是一叶之秋,再到后来监狱中的审讯、告别,蓝河的内心一阵甜一阵苦。
“那个时候我们只是朋友,我对他坦诚,可并不代表坦诚是一种义务,毕竟相比他的身份和任务,我没有资格要求他以我为先。可是……他在后来尽他所能保护了我不受牵连,我很感激。”
黄少天静静地听蓝河回忆当时发生了什么,听他说他自己的想法,没有打断一句。
“我对他坦诚,对他毫无保留,是因为在我眼中他是个很好的人,值得我这样做。如果他也同样对我,自然很好。如果没有,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后来我选择了放弃,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在我父亲这件事上他的欺骗。只是我明白,我的存在,我的情感,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一种束缚,甚至是一种威胁。一旦这样的情感被世人知晓,军统不会放过他,中共大概也不会再接受他。我不想因为我自己,断送了他的路。”
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一直都是那个隔着铁栏杆的拥抱,还有叶修坐在他对面,手指扣出和他交流的密码。
【保护好自己】。
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总是想办法保护着他。这样的人,谁不希望可以和他在一起呢?
蓝河的眼中隐约已有泪光,为万般无奈之下的放弃。
爱很好,因为爱是艰难的。
他曾经无时无刻不在憧憬,他们互相明白对方的心意,能够站在一起,面对面再三确定那一句告白,然后天南海北,粗茶淡饭相伴一生。
可是他不得不放弃,不为别的,就想叶修好好活着。
他从未忘记,当年叶修在身份暴露之后全力开脱自己,在充满毒气的实验室里把唯一的防毒面具让给自己,在敌军紧追不舍的危险中背着自己奋力逃亡。
既然叶修可以用命保护他,他有什么资格为了情感,陷对方于险境?
蓝河不说话,黄少天也没有再说话。
很多事他现在想不明白,又做不到置身事外。比如喻文州为什么宁可隐瞒这么多年,也不想办法让自己加入他们的阵营。又比如这将近十年的感情,他应该如何看待。
他当然不愿意承认,喻文州在这十年间都是利用他的感情,去完成任务,这比让他臭揍一顿喻文州还难。甚至从内心深处,他对于被欺骗的抵触,远远大于他对双方情感的怀疑。
如果喻文州是个逢场作戏的人,十年间从未移情别恋、一心一意拼了命对他好,这也太难了吧?
无奈黄少天心很乱,这些想法搅在一起,头绪全无。这回他也终于和一个普通人一样,被自己的情感耍得团团转,思虑乱如青丝牛毛。
“黄少,有句话其实我说了没什么用,但我还是想说。”
那边没答话,算是默许。
“你们,毕竟十年了。我的意思是,这真的很难得,就这么放弃了,不会后悔吗?”
黄少天回过头,像是要回答的样子,却被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蓝河的神经骤然紧绷,迈步到门前,黄少天早已飞身跃出窗外,静静地挂在窗台下的墙上。
“蓝医生,家里有老人突发疾病,我来找您拿特效药。”
是楚云秀,暗示有紧急事件。
蓝河赶忙开门,将来人让到屋里。
“接到上海站线报,孤舟到那里出差,返回南京的路上座驾被大批日军护送,南京特高课课长宫本雄一同行,疑似身份暴露被捕。上峰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营救。”
“到现在,喻先生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逮捕你?”
宫本雄一志得意满,看着和他同坐在一辆车上的喻文州。不过后者依旧镇定的眼神和微笑,却让他有些扫兴。
“是因为陈夜辉吧。”
话语之间也找不到恐惧泄露的裂缝。
“宫本先生,不必紧张,这一次确实是我漏算了他的身份,所以现在我的命握在你的手中了。”
“是啊,如果没有陈夜辉的成功离间,我们还没有把握可以绝对控制你。不管夜雨是真的走了,还是你为了保全他。抓到你,这对我们来说就是胜利。”
喻文州没有再多看他一眼,默默闭上眼睛,仿佛是路途颠簸,进入了休息状态。
“喻先生,不打算配合我们吗?”
“反正回到南京,该怎么办你们就会怎么办,我又跑不掉。这个时间留给我养精蓄锐,正好。”
对方说话连眼皮都懒得掀开,搞得宫本雄一好生没趣。不过说得也是,现在夜雨这个最大的威胁已经离开喻文州了,回到南京他更是插翅难逃。
无奈他可没有闭目养神的福气,身边坐着这么重要的犯人,他必须时时刻刻握紧手中的枪,以防变故发生。为了保证情报绝密,防止军统上海站进行营救,他在南京得到陈夜辉死讯的密报,就连夜赶到了上海,没有把消息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只是向上海驻军要来了一个百人精干小队,装备齐整,秘密押送喻文州回南京。
身份暴露,且没有成功撤离,这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基本已成必败之局。可此时喻文州的镇定自若,却丝毫不是装出来的。
出差,离开南京,尤其是在黄少天这边情势有变的时候,在他看来本就是一个有风险的活动,如果事先没有以防万一的准备,喻文州这“诅咒”的名号还真是浪得虚名。陈夜辉除了军统、中共双重身份,还是已经投靠日伪的汉奸,这确实是他漏算的一点。可是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宫本雄一,也漏算了喻文州未雨绸缪的能力。
动身当日,他便寻得借口,将自己手下一半的亲兵调出南京城,隐藏在城外。剩下的一半,依从他的交代,在探知宫本雄一离开南京之后,知道可能是有了变故,于是化整为零,俟机混出了城门。
他们的人数虽然少于押送喻文州的日军,只有六十余人,但绝对值得信任,领头的几个还是跟随他从东北战场杀出来的人,战力不俗。此刻这队人马,已被顺利接管,正在阻击日军的路上。
接管他们的人,是从北平归来、携有喻文州信物的叶修。信物的意义,是无条件的信任和服从命令。
面对必有的这一战,喻文州确实没有提心吊胆的必要。赢便赢得生机,输便输掉性命。
唯独想起那张熟悉的脸,波澜不惊的心才会被打破。
这是一次不期而遇。在蓝河的眼中,叶修却是意外的平静。
大概那天自己的不辞而别,他已经猜到了原委。这次见面,对于旧事叶修也只字不提,除了必要的行动商议,他们几乎规避了所有的私下交流。
可是蓝河心里不平静,即使马不停蹄地强行军赶路,他的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背影上。有些习惯真的很难改掉,即使面临危局,他们依然会站在地图两侧认真部署,叶修会照常留下狙击的最佳位置,蓝河也理所当然地沿着这样的安排,选择首要攻击目标。
因为这样习惯的默契,他们的对话大多是只言片语来作最后的确认,好和自己的队员详细介绍。分发武器,蓝河会递过去叶修惯用的枪,然后接过来唯一的瞄准镜。就连任务中的紧张感,也悄无声息地被这样的同行中和掉一部分。
一切似乎如旧,仅仅是少了并肩而已。
但就是这样的一切如旧,让蓝河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习惯没有改变,下了决心的坚定显得有些尴尬,继而彷徨。
一个合格的狙击手,所有的思绪都应该中止于瞄准目标的那一刻。
作为狙击手中的王牌,蓝河当然不例外。当瞄准镜中的十字对准驾驶座上的人,当手指轻扣于扳机之上,他的呼吸停滞、屏蔽所有的杂音包括自己的心跳,将自己和枪合二为一。
枪响。
负责驾驶的日本士兵瞬间丧命,宫本雄一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喻文州已经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说喻文州手残,那也是相比于叶修黄少天这种杀胚类型的人物,一般的格斗在他眼中也算是家常便饭,比如跳下车之后,接到自家队友扔过来的枪,再放倒从后面卡车上跳下来的两个日本兵。
他本没有逃脱的机会和时间,却赢在了“未卜先知”上。如果他和宫本雄一一样,事先都不知道有袭击,听到枪声没有马上采取行动,现在一定在车上,被宫本的枪指着。
原本以为消息绝密、没有夜雨就几乎没有危险的宫本雄一,听到车外猛烈响起的交战声,恼羞成怒。他还是漏算了一点,比起喻文州在新政府的价值,他本人的生命,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太过重要。
即使暴露了,也要去救。即使危险很大,有可能因此丧命,也要去救。
接连解决了好几个近身威胁喻文州的敌人后,蓝河换了冲锋枪,带领着军统南京站的全体行动组成员冲了上去。埋伏在另外一边的叶修,也带着喻文州的亲兵对敌人展开进攻。此地距离南京城已经不远,枪声响起,城里的日军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宫本雄一这边遭遇袭击,却不会轻易撤退。喻文州是□□统和日伪之间的三面间谍,现在这样的情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申请支援的情况下,如果今天就让他这么被营救走了,那责任就全在自己,回去根本没法交代。
混战已经开始,喻文州每靠近营救团队一步,他的身边就会有日本人倒下。叶修和蓝河在行动开始之前,就专门安排了枪法最好的士兵,尽全力为喻文州提供掩护。此时他们虽然暂时无法到达喻文州的附近贴身保护,但起码可以占据好一点的位置,瞄准近身攻击喻文州、或是向他开枪的人,各个击破。
这一点,宫本雄一马上看明白了。今天若是留不下喻文州,再怎么拼也是白搭。他躲在卡车后面下达命令,让士兵不惜一切代价冲向喻文州,随后自己也加入了战斗,开始向众人集中保护的目标靠近。
压力顿时加大,喻文州在防不胜防的刺刀和子弹中立添新伤,战斗越来越吃力。这边营救的人也在加速攻击,叶修的人马从外部迂回包抄,企图直接攻破宫本雄一这个至关重要的指挥,蓝河的行动队不久也到达了喻文州的身侧,队员们用自己挡住攻来的枪和敌人,无奈对方人数众多,胶着中谁都无法干净地脱身。
两名队员好不容易冲到了喻文州的前面,却没能挡住凶悍的日军。新的一波攻击临于面前,沾了同伴的血的刺刀显得更晃眼,而他已经在无休止的搏斗中感到疲惫。
依靠着人数的优势,宫本雄一此刻并不想要一个玉石俱焚的结果,他仍想生擒喻文州,这个他特工生涯开始以来最大的胜果。
如果喻文州死了,他未见得能抓住来救他的人,也无法找到他在南京城内的上下线,一切就毫无意义。所以发生在喻文州身边的,几乎是一场残酷的肉搏。
上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还是在东北。那时黄少天带着士兵在城外苦战三天三夜,他骑着马冲入敌阵,于殷红焦土中牵过恋人的手,浴血而行。敌人数十倍于己,可他从没有畏惧,仅后背一方安定便足够。
这一次,终于是他一个人了。手中的武器从抢来的枪,变成从地上拾起的刀,他体会到当年黄少天白刃厮杀的艰苦与疲累,身上遍体鳞伤,似是能够感同身受的勋章。血与痛,总是记忆最深的部分,同时又是压制其他情绪的良药。手中的刀挥起落下,带走别人的生命或猝不及防多一道伤口,喻文州的大脑却好像放空一般,可以什么都不去想,把自己变成任务状态中的黄少天,下意识地操控着冷锐的兵器。
这样令人发指的冷静,终结于混战中的突变。
喻文州自顾不暇,并没有发现在他身后,敌人的包围圈死亡人数骤增,随之而来的是外围营救队伍快速向内收缩,战斗顿时上升到了最激烈的时刻。
那是一把妖刀。
手持这把妖刀的人,加持着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发动进攻,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包围圈中心的喻文州。他所经过的地方,皆洒下敌人的血,或来自颈动脉,或来自心脏,上一个人和下一个人的血液勾连千丝万缕,没有半分停顿和犹疑。
这才是夜雨的真正速度,如暗夜中的剑雨,动时无声无息,被人察觉已是剑身染血,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成为了刀下亡魂。
这么多年以来,叶修也是头一回在白天,真真切切地看到黄少天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去攻击。其实诚实一点来讲,真真切切这个词用得不好,因为在叶修、或者蓝河这样的近身搏斗高手来看,他们甚至做不到明确地看清,这一秒钟黄少天用了几招、同时杀了几个人。
太可怕了。
这边暗自庆幸黄少天是队友而不是对手,那边的宫本雄一,却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今天的结局。他从未见过夜雨,在陈夜辉之前也从未知晓夜雨这个人的存在,可是夜雨出现的时候,他几乎毫不犹豫就断定了他的身份。在他眼中,黄少天每一次出招、每一次致命的攻击,每一次前进,都是一种狂放的、充满死亡宣告的挑衅和审判。
他用手中的刀,质问和嘲笑着自以为掌控全局人。
就凭你们,想拆散剑与诅咒?
痴心妄想的后果就是死。
胆敢威胁到喻文州生命的人,都必须死。
喻文州和黄少天中间剩下十个人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附近的变故。当他看清楚黄少天的脸,只剩八个人。
继而七个人,再是五个人,皆是一晃神的功夫。
手中刀剑未停,只是喻文州恍然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
军统培训班的野战训练,他作为队伍中的战术核心,也成了对手首选攻击的目标。到最后即使已经分出胜负,对手为了报复,五个人围着喻文州作困兽之斗。原本喻文州阵亡了,也是他们这一队的胜利,可黄少天不干了,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过来,把喻文州挡在身前,硬是用手中不依不饶的一把刀,宣告了对手的退出。
事后喻文州开玩笑说,少天你何必呢,反正咱们都赢了,这么赶尽杀绝太不厚道了。
黄少天不服气地撅撅嘴,说那不行,咱俩是搭档,到哪儿我都不能让人欺负你。
后来是那一次东北的生死之战,他骑着马冲进混战,停在黄少天身边,那人一脸怒气,斥责自己主将不顾及自身安全,却还是强打精神加快了手中刀枪进攻的节奏,生怕哪一刻疏忽了,危及到自己的生命。
直到最后,战斗结束,他安然倒下,嘴角还是对于万军之中护卫成功的满意。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要命地保护着喻文州。
一直都是这样。
剑与诅咒从来都不仅仅是个叫得响的江湖名号,于喻文州和黄少天而言,这更是一个勾连生死的契约。剑所指的地方,诅咒如影随形,同样诅咒所在之地,剑也定会在其身旁护卫不离。他们的生命,自相遇相爱那一刻起,注定有一部分连在一起,如同十指交握的双手。
被鲜血所浇铸、唯有生死相隔才能切断的契约,又怎么会在此时消失不见呢?
所以喻文州在绝境中坚持。
所以黄少天毫不犹疑地斩却来敌。
还剩两个人。
形势瞬息巨变。
黄少天还在出手解决这两个残敌的时候,目光就锁定在了喻文州背后不远处,宫本雄一的身上。暗中保护喻文州那么久,他当然认得这张面孔。
宫本雄一知道,自己已经被死亡锁定了。
他看到了夜雨,看到了这个身份绝密、生活在黑暗中噩梦一般的影子,也就明白今天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活着回去。
既然自己的生死已被决定,那别人的生死就不再重要了。
他举起枪,开始死亡之前最后的挣扎。
手起刀落,喻文州身前最后一个日本士兵倒地身亡,紧接着黄少天便抽出手枪,动作几乎和宫本雄一同时。
这样看似公平的对决,其实一点都不公平。这不取决于枪的质量、子弹射出的速度,只是因为交战的其中一方,是黄少天。
他瞄准宫本雄一的头部,自信即使同一时间举枪,他的速度自然会战胜对手,送对方上路。
生死成败就是这样一瞬间的事。
黄少天开枪,子弹穿过宫本雄一的头部,同一时间宫本雄一开出了自己的最后一枪,黄少天却毫发无损。
胜负已定吗?
好像没有。
喻文州面对黄少天,毫无疑问心中是欢喜的。
曾经以为世事巨变、无可挽回,而今骤然发觉这份爱一如既往、矢志不渝。他低估的,不仅仅是黄少天受到的伤害,还有他们内心对于爱情,那无法言说的坚定。
他忘了他们共同坚信的话。
剑与诅咒,一直都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
真好啊……
有生之年再见你。
喻文州低头看看胸前涌出的汩汩鲜血,却是露出了真实的、没有丝毫伪装的笑。
因为你的失而复得,痛苦和死亡都可以变成索然无味的白水。
“少天。”
他在撕心裂肺的叫喊中倒下,休憩在至爱之人的怀抱中,念出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
从前他就说过,如果生命走到最后一刻,他希望看着他微笑,然后留有最后的力气,什么都不多说,只念出他的名字,将他的脸,作为他活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副美丽的画。因为他的名字很好听,念起来有一种站在阳光下的感觉,即使偶尔在心中默念,嘴角也会不由自主地上扬。
他做到了。
他看着爱人微笑,念出爱人的名字,记住爱人的脸,然后闭上双眼。即使不是彼时他所假设的,老之将至的时候。
他们的爱情,经历了生死、猜疑、背叛、分离,千回百转,终于在这一刻归于原点,谁都不必再掩饰和逃避。
其实他还想说,你回来了。
可是再没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