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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并肩(下) ...

  •   荼毒计划在第二天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开始,行动小组共十五人,身着军绿色冲锋衣,背着足够的武器弹药,潜出南京城,穿梭在华东的密林之中。
      黄少天先前的探查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指引队员们避开沿路的日军据点关卡,以及经常通过日军车辆的公路。他们就像一群来去自如的雁,翻山越岭,经停之地漠然无声。

      “蓝河他们出发了吧。”
      尚未痊愈的黄少天索性住在了喻文州的家中,好在喻文州来到南京,护卫宅院的都是东北带来的亲兵,他们素来待将士们如同兄弟亲友,住在这里的安全还是可以保证。
      “嗯。你发现的东西必须毁掉,现在不能调动大部队打草惊蛇,所以只能让他们去冒这个险了。”
      “听说这次也是合作?”
      “对,上面的意思。我觉得挺好,有叶修那个家伙在,什么任务都难不倒他。”
      “是啊是啊老叶这家伙虽然惹人烦但是做起事还是挺靠谱,蓝河跟着他也能少点儿风险。诶文州你说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总觉得老叶对蓝河的态度不一般啊。”
      喻文州笑笑,握着黄少天的手揉了揉,没有说话。

      阴天,没有月和星光。
      当最后的光明代表的怜悯都消失殆尽,留给这座城市的就只剩爆发和灭亡。
      孙翔攥着那张死守台儿庄的命令,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办公室,就这样过了一夜。但是黎明总会到来,该做的决断也必须要做。时间和战局不会就此停滞,容这些生死一线的人犹疑片刻。
      既然,没有后退保全的希望。
      既然我们的生命在这一刻就是为了牺牲,为了抓住敌人的脚踝。为了最后的胜利。
      既然无须再选择。
      黎明破晓,孙翔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县城后门的河道,从身边的随从手中抽出冲锋枪,用一梭子弹毁灭了唯一的浮桥,放弃了最后的撤退希望。
      之后的他们,勇往无前,再也没有生死的顾念。台儿庄守军在孤立无援、面对数倍敌人的情况之下坚持了整整三个月,终于等到了张、庞两军的汇合,两面夹击日军,使之遭受重创。
      六月下旬,徐州会战在台儿庄这个节点基本宣告结束,国军全体向南撤退,日军占领徐州。中国守军以伤亡将近十万人的代价,歼灭了两万六千余名日军,延缓了日军西进的速度,为武汉保卫战赢得了宝贵的备战时间。
      然而,会战结束之际,中国政府的一个无奈决定,让整个会战变成了一个争议颇多的历史事件。

      “还有救么?”
      “没了,已经开始单向呼吸了。准备火化吧,他感染了病毒,不能直接掩埋在土壤里。”
      “咱们这样会被他传染么?”
      “不会,我们和他没有共用生活用品,没有伤口血液接触就没事。”
      蓝河起身,拂去衣角的尘土,惋惜地看着地上这个从安庆城里逃出来的人。很显然,他是个日军实验的牺牲品。
      “先别,这或许是我们任务的突破口。”
      叶修这下语惊四座。
      “为了实验的保密,日本人不会允许这样的实验品外流,肯定会派人搜索这里把他找出来。”
      “你是想……等日本人找来了,我们打个措手不及?”
      “咱们现在的兵力,正面冲突占不了多少便宜。不过我们可以装一下,让日本人以为我们在带着他跑,日本人一旦意识到有军队介入,就会加派兵力出来,到时候我们再趁机进入工厂。”
      很不错的谋划,蓝河心想。
      死者的衣服被割下来一块,之后由两个组员,按照叶修事先的安排,把尸体藏在了县城外的另一边,也就是工厂所在的山脚下。
      荼毒计划,就在这个意外的发现之后,正式开始了。

      “侦察回来了,日本人已经出城,带着军犬。”
      “老陶,这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早几年我跟着部队没少打游击,引几个日本人还是没问题的。”
      陶轩目送叶修和蓝河带着一行人消失在密林深处,招呼剩下的五个人,朝相反方向行进。

      工厂的四周是开阔的空地,再向外是一层铁丝网,将其和外界隔开。日军采用了通常的轮岗制,五人一组,一组负责工厂外的一个方向,不间断地在空地巡逻,每一小时换一次岗。工厂的四角有驻扎的兵营。
      夜幕降临,楼顶的探照灯打开了长长的光柱,来回旋转。工厂西边的空地上,马上就到了换防时间,第一小组的五个日本士兵开始了最后一圈的整体巡视。但当他们接近铁丝网的一瞬间,探照灯的光柱转到了南边,一片黑暗之中他们被猝不及防的强劲力量拖住,这一块的铁丝网已经被剪断,士兵的身影消失在空地外围的小山坡之下,匕首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他们的生命。
      换岗时间到了,另一组巡逻兵从远处的营房里走出来,灯光再一次闪过,他们没有看到空地上战友的消失,反而是他们的身影被探照灯看到以此确定了平安无事。
      等到灯光转过来,他们看到的已经是换上了日军军服的叶修五人小组,两队人走了空地的对角线,一队向铁丝网走去,一队准备回到营房。
      关键的转变就在这里。新上来的这一队,在经过铁丝网时,探照灯还是在南边徘徊,他们被同样的手法拖下山坡,而叶修小组已经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工厂。下一轮的光柱,便迎来了蓝河的五人组。十个人都已经隐蔽在工厂西门的内侧之后,队伍进行了重组,叶修、蓝河、乔一帆、方锐准备进入工厂,李远隐藏在门口负责内外队友的接应和突发情况的应对,剩下五人还是扮成外围巡逻的士兵。
      按叶修的话说,这种偷偷摸摸的任务,组队应该人少质高,四个配合良好的人足够。
      蓝河没意见,夸张一点说,这么猥琐的任务,他觉得叶修一个人就够了。
      不过开始探索这座巨大的工厂,对于叶修和蓝河来说,心里除了紧张,还是有一点激动的。那些个堆积起来的货箱,还有错综交杂的楼梯过道……不就是在军校的一次团队实战训练嘛。
      蓝河想起来那次在工厂的训练自己输给叶修,还被他害的摔出了黑青,便不由自主地暗地里给了叶修一个白眼。
      不过这个时候叶修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是他的敌人,而是并肩站在自己身旁的战友,倒是很令人高兴的事。
      往日拿着枪手中会出汗的青年,已经变成了身经百战、冷静甚至冷血的特工。蓝河有些感慨,却也没想着说出来。手上有了人命,有了鲜血,有些东西必定改变了,但或许有些东西一直没变。
      想什么呢?
      叶修递过来一个眼神。
      蓝河回答一个微笑。
      没想什么,往前走吧。
      其实还是想了的,比如,叶修穿这身日本人的狗皮真是难看,自己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喻文州从睡梦中惊醒,头痛欲裂。
      眼前的一片黑暗中蓦地有了柔和的灯光。
      “文州?”
      喻文州回过神来,手指压在人中处,轻叹一口气。
      “还在想那件事…”
      “嗯。少天,我觉得这个命令下了,不管是政府还是我们,都会是千古罪人。”
      黄少天从未见过如此消沉绝望的喻文州,即使是在东北战场,万军围困,他也没有这样过。看着他头疼,一直都和太阳一样的黄少天仿佛也开始头疼起来。
      “文州,别这么想,建议者不是你,决策者也不是你,你别这么想自己……”
      “可是我知道,却没办法改变。”
      黄少天的心揪得更疼了,他伸手揽过喻文州,躺在床上紧紧地抱着他,就像平时喻文州抱着他一样。
      可是他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潜意识里,他觉得喻文州说的没错,他们都会是袖手旁观、甚至推波助澜的罪人。

      “先找疫苗配方,四层实验室。从现在开始全部说日语,不会说的就别出声。”
      五人组排成日本士兵日常的队列,行走在有些昏暗的走廊内。此时是半夜两点,除去实验室的值班人员,其他人应该都在一层的宿舍睡觉。从一层到二层,对于叶修他们来说轻车熟路,没什么难度。
      转到二层,便是细菌弹的装备车间,储藏室也在这里,等下他们拿到了疫苗,还需要回来销毁这些危险品。
      蓝河和叶修打了个手势,从走廊的岔路进入了储藏室,先看一下情况。未曾想刚刚进入,便遇见了一个戴着防毒面具巡逻的日本士兵,几乎要打了照面。蓝河一惊,下意识闪身躲在一排木箱之后,见那人似乎感觉到了异样,便下了杀心。
      手指扣开腰间的匕首,蓝河借着箱子和铁架的遮挡,开始慢慢向敌人的侧面移动。他的动作很轻,轻到一般人估计只能凭第六感来猜想他在哪儿,不会有一丝声响。
      侧身,侧后,终于到了背后。
      这把名叫“蓝河”的刀,果断出鞘!
      这第一击虽然狠辣,但对方之前有了防备,躲过了很正常。蓝河没停顿,闪身攻其下盘,同时用手肘攻击敌人腋下,被硬挡了回来。
      这人应该是专门用于夜间安保的士兵,力气很大,功夫也很不错。蓝河的力道不太够,但这未必是他的致命弱点,身形和动作的灵活准确,恰好给予了弥补。
      战斗还在继续,虽然并不轻松,对于蓝河来说尤其辛苦。对方发现了敌人,必定想全力脱身,或者有机会开枪示警,蓝河既不能给他逃脱的机会,还要防着他开枪,着实被牵制了很多。
      几回合下来仍旧胶着,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那人为了钓出蓝河的空当,居然将匕首朝着蓝河身后几步远的一个铁皮罐子扔了出去!
      天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这家伙逃不掉就要制造点破坏,且不说这种响动会把更多人引来,万一罐子里是什么烈性化学品,那谁都别想走了。
      思量的刹那蓝河的身体已经动了,退后一步飞踢起来,阻挡在了罐子和匕首之间,起身用手接住。
      但是距离就这样被拉开了,抬头回神,敌人的手已经贴上了腰间的枪,正朝着自己的方向举起。

      叶修用日本人的衣服抹了抹手中的刀,摘下那人的防毒面具,确定是已经停止呼吸后,上前伸出手把蓝河拉了起来。
      “没受伤吧?”
      “没有。”
      蓝河长处一口气,幸好,刚才叶修从那人身后攻击,抹了脖子。这日本人也真是无耻,来这么一出,万一他蓝河挡不住,工厂炸了,他的同事岂不是也要陪葬?
      “刚才他们侦查了三楼,像这种挺能打的守夜士兵,在三层还有两个,就守在中心实验室的附近。”
      “其他人呢?”
      “实验室还有人在做实验,不用算在武装力量之内。”
      “知道了。走吧。”
      蓝河抬脚跨过地上的日本兵尸体,和叶修、和其他队员一起取下储藏室墙上的防毒面具准备戴上。面具有个标志,不知道什么意义,可是蓝河觉得有点眼熟。

      野田彦和野田寿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圣战”开始,他们一起接受了特种训练,之后被派到这里负责安保工作。和刚才被叶修杀掉的那个人一样,他们的身体异常强壮,近身搏斗很出色,但野田兄弟的能力更强,所以他们守卫着最重要的地方。
      此时野田寿站在中心实验室唯一的门前,全副武装。身旁十步远的走廊拐角,蓝河像一匹准备狩猎的狼,隐藏在黑暗之中。
      身轻如燕,这个时候最为受用。蓝河骤然加速冲向野田寿,仅仅距离五步的时候后者才有所觉察,下一秒袖口的刀已经无声出鞘,直逼劲动脉。这是蓝河惯用的一招,因为发动攻击的速度太快,一般身手的目标,这一击就可以得手,干脆利落地置人于死地。即使是高手,突然之间作出的反应也很可能露出破绽,助蓝河得胜。
      比起哥哥野田彦,野田寿的功夫确实不算太精到,起码对于蓝河来说是这样。这一击太快,果然让野田寿露出了破绽,他的右手手指有先天的畸形,仓促应对显然不是很得力。
      蓝河看准了这一点,便尽可能集中攻击他的右路。几回合下来野田寿明显处于下风,眼看蓝河就要得手之际,野田寿抽身想跑。
      当然不能让他跑,蓝河飞身想跃在前面挡住他,一直蛰伏在暗处的野田彦终于出手,挡在胞弟身前,阻止了蓝河的进攻。
      他的速度很快,来势凶猛。野田寿一个人打不过蓝河,加上这个强过数倍的野田彦,胜算大增。但好在,蓝河并不是一个人,螳螂捕蝉这出戏现在有些错位,可黄雀依然是叶修。
      他终于出手了。
      刚刚因为兄长施救而放松下来的野田寿,此时转身回来想要攻击蓝河,对于身后突然出现的叶修毫无察觉。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来自叶修身上众多暗刀的一把,已经横亘在他的肋骨之间,贯穿他的心脏。
      感知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野田彦来说已经晚了。他看着自己的兄弟就这么死在了那个鬼魅一样的中国人的刀下,眼睛发红,顿时青筋暴起,犹如暗夜之中暴怒的野兽。手上的力道也突然加重,蓝河招架不及,硬受了当胸的肘击,立时的剧痛感觉肋骨都要碎了。
      那野田彦发了狠,这一招之后转身另一手攻上,一恍之间刀光已至蓝河眼前,实在是快。叶修也是一惊,伸手揽着蓝河的腰向后一扯,就着野田彦抬手进攻时腹部露出的空当,袖间一把刀横着划出,送给对方一道不浅的伤口。
      野田彦负伤,抽身后撤,叶蓝两人立即追上。中央实验室的门口的威胁终于得以解除,队员们在确定安全之后突然攻进,用枪指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日本实验员。乔一帆计算了时间,随即安排两名队员去二楼放置炸药。

      再说叶蓝这边,野田彦虽然负伤,也是个危险的存在,这个人绝对不能放走。厂房三层拐弯转角很多,好在他们速度够快,没有让野田彦逃脱。
      对手看起来慌不择路,最后跑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实验室,生命的末路,看起来只是时间问题了。
      穷寇莫追,这句话对于现在虽不至于改变战局,倒也是挺正确的警告。没了兄弟、充满仇恨的野田彦着实是个很强的对手,即使面对叶修蓝河两个人基本毫无胜算,也要拼命一搏。恶斗的最后,当叶修和蓝河手中的刀同时停在野田彦的胸口和颈部,随便一个人动手他就会丧命的时候,他还是用那双红得可怕的眼睛盯着面前的蓝河,没有丝毫的屈服畏死之意。
      “干脆一点吧,我的兄弟已经死了,我也没有理由回国去了。”
      听到这句话,蓝河反而觉得一阵悲凉。即使是敌人,也未必全都是穷凶极恶的,就像这个野田彦,他和自己拼命的理由或许不是因为要誓死效忠他们的天皇,而是弟弟的死。这种想法很欠,亏他之前还被这个人打得七荤八素,可是他忍不住会这么想,一时竟没有动。
      他走上战场,手上沾了第一个敌人的血的时候就知道,在自己的立场中这些人都该被杀死,只有杀了他们才会活下来,才能取得胜利。可是现在他面对跪倒在自己刀下的这个日本人,忽然想到,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或者叶修的生命受到威胁,他也会希望敌人可以违背自己的原则产生同情吧。
      但叶修没有犹疑,从后背把刀送入野田彦的心脏,就像杀死他的弟弟一样。

      “想什么呢?”叶修看着和自己一样挂了彩的蓝河问道,他的防毒面具刚才被野田彦打裂了,索性摘了下来扔在地上。
      “出去再说吧。”
      蓝河走过去开门,这才发现,门被锁上了,根本打不开。他惊诧地看向叶修,发现叶修的视线停在门上方的墙上。
      那是化学气体指示灯,不知从什么时候亮起了红光。

      蓝河霎时有种头皮炸开的恐惧感,此时他也才发觉,空气中的异常味道。
      恍然明白野田彦引他们到这里来并不是慌不择路,而是他看清了自己无法脱身,索性要玉石俱焚。仓促之间他开启了这里的机关,锁上了门,释放毒气,最初的恶战中叶修和蓝河根本来不及发现,等到他被杀了,时间也已经晚了。
      这种毒气吸入会严重腐蚀人的肺和胃,使人逐渐神志不清,最后导致死亡。虽然野田彦为了不被察觉,没有让毒气释放太快,但没有人从外面想办法打开门,他们就只有给敌人陪葬的下场。
      “别着急,他们已经进了中央实验室,那儿肯定有这里的钥匙,咱们等他们来就行。”
      听到叶修说话,蓝河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叶修的防毒面具坏了,他没有防护措施!
      “你别说话!”
      蓝河一把上前捂住叶修的嘴,七手八脚把自己的防毒面具摘下来。一接触空气,他立即感受到了毒气的浓度,眼角被刺激得渗出了眼泪,喉咙也开始疼痛。
      “你把这个戴着,咳咳、”蓝河将面具往叶修头上套,“别乱动!”
      看着蓝河咳嗽的样子叶修也慌了,伸手就要摘下来还给他,结果被蓝河死死按着手。
      “我们还要靠你指挥冲出去呢!”他抬手制止住叶修插嘴,“过一会儿轮我戴,你要是想让我少说两句,咳咳…就听我的!”
      蓝河说得有道理。叶修不动了,乖乖戴着面具,抓紧时间让自己缓一下。其实因为没有面具,他的喉咙和肺早就开始难受了,一直装着没事,结果还是被蓝河发现了。
      他扶着蓝河靠墙坐下,另一只手盖在蓝河的手上,一起挡着蓝河的口鼻,尽量减少毒气的直接吸入。无奈蓝河的胃本来就不怎么好,这一刺激更是火烧一般的难受。叶修大口呼吸了几次,便深吸一口气屏住,火速摘下面具罩在蓝河脸上。
      这次换他按着蓝河拒绝的手,然后笑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
      八十五。
      那是军校训练的水中屏气项目,叶修拿过第一,最长纪录八十五秒,超了第二名的蓝河整整十秒。
      蓝河就这么靠着墙,没有在耳后系上固定面具的绳子,叶修帮他罩着,方便下一次轮换。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姿势有些奇怪,叶修半跪在他面前,一手撑着墙,一手用面具按在他的脸上。
      这么一想,奇怪就变成了尴尬。
      “你也坐下来吧,打了半天不累么?”
      叶修生怕蓝河再耍赖,趁着自己坐下,把面具摘下来。他索性没移动按着面具的手,一屁股坐在蓝河旁边,用另一边的手臂揽着蓝河的肩膀。
      蓝河顿时觉得更奇怪更尴尬了。
      不过叶修还憋着气,他也没好意思乱动。
      幸好隔着面具,叶修看不清蓝河的脸。如果看清楚的话蓝河肯定会羞愧而撞墙,因为现在他的脸,就是传说中的……脸红了。
      其实也没什么用,没过一会儿面具回到了叶修脸上,从里向外看,自然看什么都挺清楚。
      这种情况下两人永远没机会用语言你来我往地交流。面具再度回到蓝河的脸上,叶修拉过他的手展开手心,写起字来。
      『刚才在迟疑什么?』
      果然还是很好奇这个问题。
      没关系,反正隔着面具他看不到我的表情,说就说。
      “我刚才想,如果换做我,或者你被人拿枪指着就快被杀了,我也会希望敌人放弃原则,产生错误的同情吧。唉,妇人之仁了是不是?不许笑我。”
      『没笑你。不过我们不能给日本人拿枪指着我们的机会。』
      “没错,要是我被抓着了,你就开枪给个痛快,省得麻烦。”
      『行啊,要是换我,记得先给哥扔支烟再开枪。』
      和叶修在一起的气氛总是能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蓝河觉得这还不错。要是一个人困在这里,闷也要闷死了。
      事情发展还在叶修的掌控之中,五分钟后,乔一帆带着人搜索到了这里,利用中央实验室的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拿到了,可以撤了。”
      “二层炸药呢?”
      “布置完毕,十五分钟以后爆炸。”
      “撤。”
      话音刚落,寂静的空气被刺耳的警报划破。
      “他们组织兵力上楼还有一段时间,火速撤!”
      五人小组用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和空地上假扮敌军的另外五人汇合,可是日本人就算反应再慢,也不可能任由他们冲出去。住在厂房一层的士兵很快和外围巡逻的人形成了里外夹击的势头,叶修他们被堵在了厂房大门和一层楼梯之间的狭窄地域。
      高叠的货箱可以藏身,但在厂房中的战斗不可以用手雷只能用枪。即使他们枪法精准一枪送走一人,也不会坚持太长时间。他们在等,等合适的撤退时机。
      门外的机枪疯狂扫射,一度将队员压制的无法反击。
      “蓝河!”叶修在闪身的瞬间大喊。
      果然默契。此时蓝河已经放弃了原有的掩体,飞身跃起,踩着高低错落的货箱顶端奔跑,借助黑暗掩护,那一抹灵活的身影在下面的敌人看来就是缥缈无踪的幽灵。
      到达最高点!蓝河借力跳起,双手抓住吊灯的横梁,一个空翻落在了横梁顶上。这里正好是个视线盲区,外面的机枪手看不到他,可是他能看到外面。
      枪林弹雨中,蓝河如入无人之境,平稳地举起枪,聚焦视线,锁定目标,两秒钟完成这些准备工作,果断扣动扳机。
      机枪手被爆头,随之而来的是位置暴露之后,别的方位的敌人开枪疯狂报复。蓝河早料到这点,完成射击就沿着横梁跑动起来,躲过一排追逐而来的子弹。
      他选定了下一个盲区,大门上方。
      于是来接替的机枪手,被挂在门梁上、像蝙蝠一样侧身举枪的蓝河解决了。
      机枪的压制暂时解除,但敌人越来越多,火力越来越猛,借着叶修和方锐在两侧的拼命掩护,蓝河才得以飞檐走壁之后安全地撤在掩体后。
      情势危急,最多不用两分钟,日军就可以冲破他们的防线,到时候他们被封在工厂里出不来,不需要日本人把他们赶尽杀绝,马上要爆炸的炸药也会要了他们的命。
      “所有人节省子弹!再坚持一下!”
      叶修所估算的时间仍然没有偏差,重要的是撑过现在最艰难的阶段。
      一分钟后,工厂外围传开了节奏不同的枪声,空地上的日军也被背后扔来的手雷炸得四散而逃,原本滴水不漏的防守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断。
      陶轩的援兵来了。
      就是现在!
      “两人为单位!有序撤退!”
      大门内的反攻火力瞬间加大,队员们放弃了步枪点射,开始了冲锋枪的狂扫。隐藏着的人陆续从货箱两边走出来,两人为一组,背靠背行进,对前后的敌人轮番扫射。
      “刚才干得漂亮!”
      枪炮声不绝于耳,身后叶修的声音倒是挺清楚。他们是断后的一组,能否挡下身后工厂内的敌人,让队员一个不少地冲出去,责任全在他们身上。
      蓝河不停地射击,只觉得手臂都开始酥麻,但此时面临大敌,他却异常冷静,冲锋枪虽然射速快,在他手中却是可控的杀器,每次开枪必会命中,平均五到七发子弹就可以送走一个敌人。
      背后叶修也一样,开枪射击,像是点一支烟那般容易。一路冲到大门外,他们转身面对身后的敌军,单手持枪打完最后一梭子弹的同时,另一手向后伸去,从对方的后背上抽出下一支枪接着用,射击未曾中断。
      门内的敌人被他们猛烈的攻击压着暂时出不来,前方方锐和乔一帆领头,已经基本撕开了日军的防线,马上就可以汇合。
      “蓝河!”
      高度的默契让蓝河不听下一句也明白叶修是什么意思,两人同时相反方向侧身翻滚到空地上的沙袋之后,紧接着手雷落下,在他们刚刚的站位炸开。
      不能让工厂里的人冲出来!
      他们重新站起,面对面地开枪,为对方消灭掉身后的敌人,而后再一次合为一路,并肩向工厂大门射击,四周火光冲天,阻击却未尝停止。他们的身影就像远古的战神,在业火硝烟中屹立不倒,在黑暗中向前冲,再向前冲,犹如太阳光冲破厚重阴郁的云层霜雨,射向大地。
      这才是真正的,生死皆忘的瞬间,后背有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手中有咆哮的枪,足够浴血疯狂一场。
      两队人马成功汇合,叶修和蓝河在外围投放进来的手雷中积极撤退,所有人跃出铁丝网的同时,工厂内传出了不同一般的爆炸声,细菌弹储藏室成功爆破。
      尚在空地准备继续进攻的日军听到这一响回头,瞬间露出恐惧的表情。大多数人已经无暇顾及对于他们的追击,而是返回工厂奋力抢救,要知道位于三层的中央实验室,可是日本军部的重点保护对象。
      是时候撤退了,距离铁丝网最近的陶轩,拿起冲锋枪狠狠地朝着向工厂跑去的日本人补了一梭子弹,转身招呼大家撤到山里。
      但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身后有人扔出了手雷,他并没有看到。黑色的点隐秘在暗夜之中,似乎代表着无声的死亡。
      可是有人看到了。
      “蓝河!”
      叶修这一天第三次喊出蓝河的名字,前两次都是呼应接下来的配合。他们确实配合很默契,只需要叶修叫出蓝河的名字,便能心领神会。
      唯独这一次,是下意识地失声惊叫。

      安庆秘密工厂销毁细菌弹的捷报传来,但是喻文州并没有很高兴。
      因为他已经五天没有见到黄少天了。两人的关系和日常联络都不通过别人,黄少天每次有什么事都亲自来找喻文州,不会在他家留什么纸条,所以只要黄少天不来,喻文州就没办法和他联系。
      五天前黄少天和他说,他放心不下那边。喻文州当时没说什么,到现在才想到,他有可能是去调查相关情况,甚至亲自跑去当地了。如果只是去看看,自然没什么,但喻文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会时不时地涌起担忧,总觉得有什么事在失控,会对黄少天不利。

      “那边”,就是河南花园口。
      徐州会战结束,日军占领徐州,矛头直逼郑州,武汉也遭受着空前的威胁。会战虽然伤亡惨重,也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但国军对于武汉会战的准备仍然不足,政府还需要想出一个办法,至少拖住日军三个月。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一个糟糕透顶的决定诞生了:在花园口掘开黄河堤坝,利用黄河泛滥阻止日军南下。
      中原大地遭此横祸,一夜之间八十九万人丧生于咆哮的河水之中,三百九十万人流离失所,沦为人间地狱。
      明知代价惨重,明知得不偿失,可是国民政府为了守住武汉,还是声称不得已而为之。黄河决堤之后的状况,连国民政府自身都觉得远远超乎预料。飞虎队陈纳德将军曾经悲痛地说道:“即使这是个最为无奈的决定,但它仍然是个糟糕的决定。”
      黄少天听到这个决定,看到了喻文州对此无能为力的绝望,也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可是他和别人不同,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正义感,配合上好战好胜的热血,让他无法就此袖手旁观。于是他动身了,奔赴花园口,他想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况,看看那里的平民百姓,尽他所能去帮助他所遇到的人,也好减轻一点他、以及喻文州内心的愧疚。
      他觉得这是必须做的事,于国于己,都是这样。

      蓝河昏昏沉沉地醒来,周围黑得看不清是哪里,等到五感逐渐恢复,闻到了树木和泥土的气息,才大概看得出这是在树林里。
      怎么就睡过去了呢……
      哦好像有点印象,当时陶轩要撤退,没看到身后的日本士兵扔出了一颗手雷,他看到了,没怎么过大脑考虑就冲上去将陶轩推开,想告诉他卧倒躲避,结果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刚刚把人推出去手雷就落地爆炸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陶轩好像没事。嗯没错,记得当时把他还推出去挺远,应该没事,没事就好。
      然后似乎有人喊我?
      蓝河努力回忆着那个呼喊他名字的声音。
      哦对了,那么熟悉,当然想得起来。那是叶修的声音。
      诶等等……
      这下清醒了,因为颠簸时后背的剧痛,还因为蓝河发现,他趴在叶修的背上,叶修正背着他赶路。

      “叶……修?”
      蓝河开口,声音微乎其微,但就在叶修耳边,听得也很清楚。原本专注前方认真跑路的叶修猛地回头,长舒一口气,眼睛里除去赶路的紧张,多了一丝放松。手雷爆炸的那一刻,蓝河动作太快,等叶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瞬间他觉得七窍都丢了六窍,冲上去看到蓝河后背上的血肉模糊,以及嵌入腿部的弹片,前一秒大脑完全空白,后一秒想狂抽自己十个巴掌。
      平时炫耀自己技术多硬速度多快,关键时刻你他妈干什么去了?!
      那个时候叶修前所未有地体验到了所谓“惊吓”和“懊恼”的感觉。他能力超群,天生就是能打能战的人,平日里自带的嘲讽和傲气也是靠实力撑腰,并不是为了虚荣而空谈。执行任务,出生入死,在他眼中只有任务完成、活着回来,和任务失败、杀身成仁两种结局,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就无需畏惧死亡,它只是某一时段注定好了的结局,活着就努力杀敌,死了万事皆休。所以他的情绪里从未有过被什么危险惊吓到的经历,有过懊恼,也只是个别任务不太完美的感叹。
      可是这一次,叶修承认,面对不省人事的蓝河,他几乎被山一样的恐惧压倒,压得粉身碎骨。检查蓝河的伤势之后,那种无法缓解的懊恼始终萦绕心头。
      为什么自己没能比蓝河早一点看到那个要扔手雷的日本兵呢?
      为什么自己没能比蓝河快一点采取措施呢?
      为什么就差那么零点几秒呢?
      到最后甚至变成了对自己无理的、蛮横的、不讲道理的埋怨。从背起蓝河赶路、和日军周旋,到甩掉追兵,每一个跑步的动作,都伴随着这些想法和自问。
      他觉得背上的蓝河很沉重,跑起来有些吃力。
      但这种沉重也给了他一点寸缕似的安慰。
      还好这么沉重,这个由他自己的命和蓝河的命加在一起构成的世界未曾坍塌,他没有失去他。

      “终于醒了。”
      “这是……”
      “别乱动,你后背和腿上都有伤。咱们这是在撤退的路上。”
      “有追兵?”
      “本来有,甩掉了,不过原先计划好的撤退路线被截断了,咱们换条路走。”
      蓝河有些缓慢的心跳被叶修清楚地感知到,仿佛一味强心针,让叶修多了奔跑的动力。耳边传来那个人因为受伤而虚弱的声音,他恨不得自己能和神话传说里的神仙那样脚底生风,踩着云彩,不会有颠簸,快一点到达目的地。
      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蓝河又开口说话了。
      “叶修……”
      “马上到了,你忍一下。”
      “不是,我是说,辛苦你了。”
      叶修一瞬间觉得眼角都要开裂了。
      这人,都这会儿了,还担心累着别人。
      “你保持体力少说话,哥还能省点儿力气。”
      背上的人果然听话,没有再说什么。叶修以为他真的很听话,睡过去保持体力了,然而并不是。这个时候蓝河挺清醒,嘴角还带着微笑。因为跑步,叶修用腰间的登山绳将两个人系在一起,双臂紧紧托在他的膝窝,他的下巴搭在叶修的肩膀上,内一侧的小半边脸就这么随着奔跑时的颠簸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在一起。
      那种温热的感觉似曾相识,仿佛那天在南京的重逢,叶修从身后拥抱他的时候。
      太过奢侈的温暖,就是这么来之不易,想要得到,就要付出很多代价。但是得到了,即使很短暂,一瞬而逝,也很幸福。
      叶修没回头,感觉到肩膀上蓝河的脑袋换了换角度,靠在自己的耳根,呼吸重回醒来之前的平稳,这回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重庆,军统情报处总部。
      “生意一切照旧,但是……有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
      “谁?”
      “夜雨,他顺着被挪用的救灾物资和拨款追查,已经查到航运线这一层了。”
      “喻文州授意的?”
      “这个暂时没法查明,但可能性不大。不过即使不是喻文州授意,让他阻止夜雨,估计也不太可能。”
      “既然这样,那就引导他,查出点别的更有意思的东西吧。”

      原计划北上和国军部队汇合,因为日军在北线的突然增兵无法实现。再三考虑之后叶修同意了陶轩的建议,南下,进入芜湖地区的新四军根据地。
      流水回转于茂密的芦苇之间,偶尔能听到不知名的虫和鸟,周身都是清爽的自然气息,少了很多杀戮的血腥。
      蓝河再次醒来,就是在穿梭于此的船上。湖上的清风让他终于可以不再迷迷糊糊,呼吸中可以闻到一股药味,便知是有人已经为他处理了伤口。
      “刚刚在医院给你上了药,咱们现在去个安全的驻地。”
      叶修就坐在自己身边,有些不同的是他身上的烟味好像淡了一点。蓝河躺着觉得不怎么舒服,打算坐起来说会儿话,缓解一下药物对于伤口的刺痛。
      他试着用手臂发力,想撑着自己起,但不太容易。叶修拿下叼在嘴边的芦苇叶,一手扶在蓝河的后背,另一手抵在他没有着力点的手肘下,一点一点帮着他半坐起来。
      有点晕。蓝河晃了晃脑袋,还是晕。
      “烧还没退,”叶修的手掌覆上来,“等下到了地方你接着睡吧。”蓝河还没说话,身后的人似乎也没打算去忙别的,坐着向后挪了挪,从背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圈在怀里,俨然一个人肉的环抱沙发。
      脸上有点热。蓝河觉得自己坚持坐起来简直就是作死。
      不过眼前的风景实在不错,前面的船在水中开道,芦苇就这么被划在了两边,时不时还能和几只水鸭并排着。抬头就是远处的环湖而起的青山,还有湛蓝的天。要不是因为打仗,这里真是个郊游的好地方。
      “你当时怎么想的啊,那么拼命。”
      耳边是叶修熟悉的声音。蓝河倒突然回忆起了之前跑路的夜晚,叶修背着自己,当时也是这样在耳边说话。于是脸更热了。
      “也没想那么多,既然是战友,总不能看着他被手雷炸吧。”
      “我们可是共军啊,军统很忌讳你们这么信任我们,你就不怕有人追究你?”
      “这是什么话……我要是装看不见,自己就得先追究自己了。再说,有了这个意外的人情,以后陶轩应该也就不会因为我找你的麻烦了吧?”
      叶修一愣,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人情,未免太贵重了。可是这种想法有点天真倒是真的。别人不了解也罢,叶修毕竟和陶轩共事过,陶轩什么性格什么想法他很清楚。之所以他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就是因为他身上的规矩原则太多,少了一些有人情味的江湖气。
      江湖气,有时候不是个贬义词。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中人,信义为先,即使不能像小说中那样快意恩仇,起码会把这种同生共死的战友情谊放在第一位。叶修一直觉得这样的军队和组织才是正常的,有规则,也有人情,什么都不过分,也不能缺了任何一方。
      若换了别人,这样的救命之恩可能会不计后果地以死相报,可陶轩就未必。
      有的人把生命当作信仰,有的人把信仰当作生命。复杂的是前一种人往往并不是人们所想的那样贪生怕死,后一种人可能也没有那么伟大。
      蓝河所做的事,的确有意义,但在陶轩面前,与其担心叶修,倒不如担心他自己。那种被信仰培植出的、几乎算得上是与生俱来的偏见,有时候会变得很危险,像一种慢性毒药。
      当然这些话不适合现在说给蓝河听。叶修反过来想想,这样也挺好,少知道一些,也能轻松一点。有自己陪着他,自己去考虑这些事就可以了。
      怀里的人感受到了沉默,以为是叶修心中的愧疚所致,想回头看他。
      “别乱动。”
      叶修把下巴靠在蓝河的头上,终止了他扭头的动作。
      “这种人情哥可舍不得要,你把自己看好,哥就很满意了。”
      你看,虽然现在的状态很难得,我很喜欢,可以扶着你看看风景,就像是泛舟江湖的侠客,可是我并不希望代价是你带着伤痛。
      太矫情了自己都受不了了。叶修歪歪头,扯过一根新的芦苇草叼着,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这里仿佛一个世外桃源,芦苇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即使黄河的人为决口来势汹汹,十月伊始,日军还是打响了进军武汉的第一枪。
      驻扎在芜湖山区的新四军部队马上要转移,参与武汉会战。蓝河一行人在这里埋头研究了两个多月的细菌疫苗,也终于有了初步的成品。趁着部队转移,他们正好去一趟芜湖的县城,寻找军统站点,联络重庆方面。
      衡山书店顶层阁楼,军统行动小组成员围着电台,组内的通讯员手指压着发报器,电台红灯有节奏地闪烁不停。蓝河将疫苗成品研制成功的消息发出,满心欢喜。这件任务的完成也着实意义重大,不仅把日军现成可用的细菌弹销毁了大半,还拿到了疫苗,假以时日,通过人体实验,即使日军再次使用细菌弹,国军也不会有很大的伤亡。
      “发报完毕。”
      蓝河舒一口气,“别着急,等回电。”
      果然,不到半分钟,重庆便有了回应。通讯员一手按着耳麦,熟练地记录着听到的字符。记录完毕,随即开始翻译。
      一分钟后,译成汉字的电文躺在了组长蓝河的手中。

      “一帆。”
      “组长。”
      “上面下了新任务,很紧急,我需要马上和叶修商量一下。你帮我跑一趟,到驻地去告诉叶修,说我们在这里等他,快去快回。”
      “好,两个小时之内我一定回来。”
      “注意安全,去吧。”

      在阁楼的三角窗边目送乔一帆消失在街巷的尽头,蓝河转身扫视一遍自己的组员。通常情况蓝河看过电报,会立即告诉他们电报的内容,然后再做决定、下命令,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就把乔一帆派出去了,如果解释成情况紧急,任务需要国共合作,要等到叶修来了一起商量,似乎也很合理,但是……
      “检查装备,马上出发前往桐城。”
      话毕,蓝河将电报递给旁边的人,传阅一遍过后,所有人的脸上都丝毫不见了刚才的喜悦和得意。

      电报内容:桐城26集团军发生较大规模疾病传播,症状疑似日方细菌弹中毒,速带疫苗前去。

      “报告!”
      门直接开了,开门的叶修看到乔一帆,身后还没别人就他一个,顿时觉得奇怪。
      “你不是跟着蓝河他们去县城了?怎么了?”
      “组长接到一封电报,就马上派我回来找你,说任务紧急要和你商量,让我带你过去找他们。”
      乔一帆一路跑回来,气喘得很,可叶修闻言却皱起了眉头。
      “有什么任务……也是回驻地商量安全,怎么单就把你派回来了?他和你说是什么任务没有?”
      乔一帆看这情况才觉得不对劲,摇了摇头,“没有,他看了电报都没给我们传阅。”
      果然。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他不知道,而且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这种感觉让叶修暗自心惊,一时间忐忑不安起来。蓝河肯定有了新任务,十有八九现在已经离开芜湖了,让乔一帆回来通知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支开他,拖延时间,不给自己跟上他们的机会。
      叶修淡定不下来了,扔掉嘴边的烟,冲到隔壁的机要室。
      “马上查到国军在南京、武汉沿线各个地区的详细战况,尤其注意部队伤亡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现在就查!”
      “是。”
      命令吩咐下去了,叶修也还是坐不住,靠在门框上对着半黑的天发呆。随后跟来的乔一帆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是疏忽了,愧疚的很,没好意思站在叶修身边,帮着机要员翻译要到的情报。

      “报告,近两日会战刚刚开始,各地初战伤亡都不大,唯一特别的就是桐城,两天前开始爆发不知名传染病疫情。”
      “桐城……二十六集团军。马上发报给桐城的交通站,查明详细情况!”

      “回电了。桐城交通站报告,传染病症状疑似日军细菌弹病毒导致,传播原因是国军救治了一个携带病毒的日本逃兵伤员,该伤员在饮用井水中投毒所致。现在感染人数已有五百人左右,并且现在还没有得到有效控制。”
      叶修明白了。
      蓝河一定是带着疫苗赶往桐城了。可是有医治方案,就并不是很凶险的局面,为什么一定要利用乔一帆甩开自己呢?
      他一时想不通的时候,乔一帆却猛然间睁大了眼睛,手指紧紧扣住叶修的袖子。
      “那个日本兵,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修看着他,示意他赶紧说。
      “上次我们在南京城外执行任务时俘虏了一个日本兵,他当时看起来病怏怏的,说让我们别杀他,他愿意给我们指路。后来组长把他绑在卡车车厢里,那个时候我们都跳车隐蔽了,组长是最后一个跳出去的,随后车就撞在据点内爆炸了。那个人……现在想想我们也没有确定他是不是死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事不好。
      叶修有一种直觉,觉得自己可以与蓝河心意相通,想到一块去。如果这个人在蓝河手下逃脱了,之后又混入国军队伍投毒害人,那么蓝河一定会把这件事负责到底,不管要去的地方多么危险。
      不对,这还不够。
      接着,他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可怕到他都不愿意继续往后想。蓝河手中有的,仅仅是防患于未然的疫苗而已,要想研制出治疗这种病的药,还需要很多功夫。尤其是这样从未见过的疾病,一次成功的案例几乎为零,其中最重要的一步,临床试验,往往就要来上好几轮,才能把药材和用量修改到最佳,过程何等辛苦凶险,叶修这个不从医的人都略知一二。
      那么,以蓝河的性格,和他认为这件事上自己该负的责任,他会直接用染病的国军士兵来做实验吗?

      救灾委员会副主任王山的办公室设在了花园口,此人来自重庆,出自军统。这次紧急成立的救灾委员会,他负责粮食物资调配工作。
      下面的人贪污走私,上面的人不可能不知情,而且说不定就是利益的集中者。黄少天这几天对于最底层贪污行为的调查,使他大致清楚了这其中的链条关系,现在该是时候查查这里管事的人了。
      夜深人静,救灾委员会的驻地漆黑一片,除了在大门口和仓库门口站岗的士兵,其他办公人员都在睡觉。王山身为副主任,办公室的规格自然要高一点,他住在内院左边的第二间里,还是个小套房,外面是会客厅和办公桌,隔一道门才是卧室。
      这正好方便了他的秘密潜入,不必担心惊扰了王山。翻窗而入就是办公桌,面对上锁的抽屉,黄少天信心十足地动起了手。
      果然,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会被上锁。黄少天在抽屉中发现了和黑市的交易往来记录,印证了他此前的推测。军队和经济部门从各地和商家手中征粮,本应作为救济粮发放给受灾民众,但粮食落在了这些贪得无厌的人手中,他们拿去转卖给黑市,再由黑市售卖给各地的粮店,最后高价卖到了老百姓的手中。没钱买粮的人饿死街头,这些官员却越捞越多。
      连银行入库的凭证都留得很齐全,办起这种事来还真是一点也不马虎。
      黄少天一边翻看着这些证据一边用微型相机拍照,直接冲到对面把王山一把拎起来杀了的心都有。国家内忧外患,这一次又是成千上万的同胞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们却抓住机会大发国难财,他们不该死谁该死?!
      好在黄少天不是个鲁莽冲动的人,他心里明白,现在大开杀戒处理掉救灾委员会的高官,必定会引发骚乱动荡,到时候恐怕就更没有多少人把精力放在救灾上了。再说,今天杀了一个王山,上面又会派下来李山、陈山,派来派去只不过是换个人借机发财而已,于事无补。
      看清楚了,他就有了自己的决断。
      厚厚的三个档案袋,有用的东西被黄少天拍了个遍。再往下翻,便是这个人此前在军统的一些文件和书信往来,和救灾没什么关系了。
      这个组织甚至这个世界,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事了,既然这次调查的是救灾,其他事不去看不知道,大概能轻松一点吧。
      这样的念头在黄少天大脑里飘过,他觉得没错,很正确,但是这么想的时候手已经不受控制地翻开了下一个文件夹……再那之后他发誓,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绝对不会任由着自己的好奇心像野马一样奔腾。即使那个时候王山突然醒了朝着他的手开一枪帮他废了这只手,也比现在强。
      杂乱的一摞文件中,静静地躺着一份来自军统情报处的报告,报告末尾显示,喻文州,代号孤舟,有通共嫌疑,结果待查。

      “准备注射。”
      蓝河看着脸上仍是犹疑不定、满是担忧的徐景熙,从容地窝挽起了左边的袖子,下达了最后的、最坚决的命令。
      “李远,你来吧,”徐景熙嘴唇都快被他自己咬破了,心一横把注射器塞给了一旁的李远,“我实在下不了手。”
      李远更是一副要疯了的表情,心说你倒好,你下不了手,说得好像我能下得去一样!
      在蓝河的注视下,李远定了三秒,转身把注射器交到了身后二十六集团军的战地医生手中。
      “你来吧,他是我们队长,我们说不过他……但还请你理解。”
      最终,整整一个行动小组的轮番劝说和请求顶替,都没能拗得过蓝河。在他心里,已经认定了是自己疏忽导致了那个染病日本兵的逃跑,以及后来的种种。成为药物的试验者,是他必须要做的事,别人不可以代替。
      “继续研究军队中患者的症状和药物效果,我会把我每一次变化的身体反应都记录下来。如果过程中我失去意识,请务必认真记录我的体征变化,完成所有的试验步骤。”
      “是。”
      四名组员齐声回应之后,大家重新各归其位,做着自己的工作。偌大一个从药剂室改换而成的中心实验室,寂静的如同没有人存在,气氛低到了极点。其实蓝河自己,也不是一个能够从容面对生死的人,只是这一次责任属于他,他没有理由逃避,更没有理由去拿前线下来浴血奋战的将士的生命做实验。
      他害怕死去,但他更害怕实验失败,这里成百上千人的生命无法挽回。

      注射感染者血液三小时之后,和所有的感染者一样,蓝河的体温开始上升,引发低烧,并伴有咳嗽的症状。很多人在这个阶段并没有当回事,以为是普通的发热,战事紧急,多数人没有选择就医,于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最终导致疾病的全面感染扩散。
      队员们依照之前五个人合作研究确定的治疗方案,开始对蓝河用药。

      “重庆方面发报完毕。”
      “上海方面发报完毕。”
      “安庆方面发报完毕。”
      “很好,”叶修吐出一口烟,踩灭在脚下,“一团和我去完成增援任务,带上移动电台,马上出发,目的地桐城。”
      此时的桐城,在传出有人染病的消息之后,日军已经开始对其实施包围。延安方面对位置最近的芜湖新四军下达了增援任务,叶修在细菌弹工厂的任务之后就把得到的疫苗配方分别发给了重庆的中共组织、安庆的地下党和喻文州,希望他们借助当地的医疗条件,尽可能快地研究出治疗方案。现在情况危急,他在芜湖驻地补充发送了临床症状,请求尽快回复研究结果,等不及一一回复,就带着队伍出发了。
      他太了解蓝河,所以知道自己这种不祥的感觉是对的。他不知道医疗方面要用什么方法,但他明白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可能在关键时候挽救于万一。

      是夜,蓝河开始由低烧转为高烧,马上就是试验的最关键阶段。
      他终于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躺在实验室的床上,玻璃瓶中的液体一瓶一瓶输入他的体内。药物源源不断,这时候为了赶时间,下得又猛又狠。他后背的伤被这样的刺激唤醒,疼痛无比,使得蓝河几乎无法动弹。
      到了凌晨四点钟,在天空变得最为黑暗的同时,蓝河的体温达到了一个令人恐惧的峰值:四十一度。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在队员的眼中,他已陷入沉睡。

      山里瓢泼大雨,打着手电也有看不清路撞在树上的危险。叶修穿着雨衣,领着队伍奔跑在雨中,雨水顺着衣领滑入衣服,全身湿透且和着树林中的泥,每跑几步就要伸手抹一把脸,保证眼睛能够睁开。
      没有人愿意停下来休息,耽搁时间。领队的叶修,更是想都没想过。每跑一步,每向桐城方向靠近一步,叶修的心里就越是难以抗拒的害怕。自他参军以来,不论是敌人还是同事,都认为他是个能够和魑魅魍魉斗个不停的强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没有看叶修害怕过枪炮炸弹。他也自以为是得很,别人怕的东西,他大多数都不会怕。
      后来他发现,有些东西,别人害怕而他不怕,是因为他不曾拥有过。
      比如亲情。父母早逝,他和叶秋一起走上了这条路,成为了让敌人惧怕的锋利武器,所以一些被人威胁父母生命而叛变的人,在叶修眼中,一度有些不能理解,因为他不曾体会过。
      再比如爱情,他没结婚,至今也没有很认真地喜欢过一个女人,所以他也同样不能体会有个他爱的女人在敌人手中哭喊得撕心裂肺、求他救救她的场面。
      可是现在呢?他为什么害怕?害怕什么?
      他清楚地知道他害怕什么。他害怕自己去晚了,没能解围,二十六集团军被消灭在炮火之中;他更害怕试验失败了,蓝河的生命在他拼死拼活赶去的路上无声无息地逝去,或者就算等他赶到了也无计可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河死。
      这些他都害怕,害怕极了。但他的脚步却越来越快,恨不得腾云驾雾。
      害怕的缘由,他还没有彻底想明白,可是他一定要见到他,不论最终结果如何。

      凌晨五点,黎明到来的时候,预先的治疗方案没能让蓝河的烧退下来,相反,病情在进一步失控,出现心律不齐和呼吸困难。身体内外的疼痛蓝河已经完全感知不到,他陷入深度昏迷,生命如同手指间流逝的沙。

      上午八点,经历了十四个小时的急行军,叶修带领的一百人先头部队已经抵达了距离桐城三公里的郊外。通讯员身后的移动电台突然发出的电报声,让这支队伍第一次停了下来。
      为了省下时间,叶修直接接过来耳机,收听密电码的同时已经在心里开始了翻译。收听到的内容,让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继续前进。”
      一夜奔波,现在胜利在望,身体已经疲惫麻木的士兵此刻竟都开始加速,如同穿行于密林里的箭。一公里后,叶修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日军的身影,这是他们的侦察部队,是合围的第一步骤。
      叶修在队伍的最前沿高高举起手臂,作出准备攻击的手势,而后卸下肩上的冲锋枪,在奔跑中咔嚓上膛。当目标清晰可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开枪,霎时间树林中猛烈的枪炮声接连不断,很多日本士兵还没来得及拉开枪栓就没了命。
      他们始料未及这里会出现敌人,而且还是这么一群见人就杀毫不犹豫的敌人。他们哪里知道,现在的叶修,除了日军的大部队,其他挡他路的人,都会变成被他踩在脚下的白骨。
      两分钟,三十人的侦察小队全灭。这其间,举枪、开枪、换弹、闪避,叶修从没有后退一步。整个先遣部队几乎就是稍稍减缓了一点速度,休整了一下,顺手杀了几个日本人之后继续前进而已。

      河南郑州,一直都是一个人口高密度聚集的城市。三教九流汇集于此,做什么的都有。
      相比于花园口最前沿的救灾委员会,这里在救灾的过程中才是中心,因为国民政府的存粮库设置在这里,理论上来说,发往受灾各地的粮食都是先集中在这里,再发出去。相应,这里的黑市,也是华北中部最大的。即使黄河泛滥,无数田地变成汪洋,难民各处流落,这里的交易也会照旧。只不过这段时间,市场上最活跃的东西变成了粮食。
      身着长风衣的黄少天,像众多在黑市交易、来路不明的人一样,这副打扮显得神神秘秘,很是符合这里的画风。他一手提包,一手插兜,悠闲从容,在路人看来就是个黑市的老油条。
      没一会儿,这条街走了三分之一,他停下了脚步,面对着一家装修不错的茶楼,一层还有人唱着豫剧。
      木楼梯有点旧了,踩上去有轻微的声响。不过扶手很干净,光泽可鉴,没有很多人抓扶过的黏腻。转角上到二楼,是一处比一层小一点的敞厅,没有设置散座,四面是大小相同的隔间雅座,空着的,可以通过门和里面的窗户,看到街上的景色。
      他找到东南角的那间,伸手敲门,得到了熟悉的回应。

      “师父,许久不见您显得年轻了呀。”
      “好小子,见面就油嘴滑舌啊,过来过来,见过你方叔!”
      黄少天经魏琛引见,赶忙向人行了小辈的礼,一脸的笑很招人喜欢。魏琛身边这人,便是方世镜,河南境内的青帮老大。早年间就和魏琛相识,两人皆是直率赤诚之人,颇为投契,后来闯荡江湖的时候魏琛还在机缘巧合中救了方世镜一命,他也凭借着那一战成为了河南这个大省的青帮头目,从此两人的关系更为密切,堪称生死兄弟。即使魏琛坐镇东北,方世镜身处华北,交情也从未断过。
      这对于黄少天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局面。得到魏琛的帮助,他所谋划的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大步。

      “所以说……方叔愿意帮我?您可想好了,帮了我,您可要亏钱了啊,小弟就是军统里的一把枪,没钱没权也没法帮您把这亏出去的捞回来……”
      “我知道。不过你是老魏的徒弟,老魏识人之慧我是真的佩服,这个忙我帮你,也就算是帮他,我当然乐意!”
      “就是就是!我老魏的徒弟自然是人中龙凤啊哈哈哈!小子,这就是江湖义气,你信得过我,就能信得过你方叔!”
      “既然这样,那小弟也不需多言了,想必我谋划这些的考虑我师父都和您交代过。我黄少天,在此先谢过师父,谢过方叔!”

      “强心针准备。”
      中心实验室尝试了药物变化,蓝河的身体状况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还在缓慢加重。现在已经到了最无奈的一步,他们在尽全力,用釜底抽薪的方法,来挽救蓝河的生命。
      一管液体被缓缓注射进蓝河的身体,带着所有人的担心和希望。
      说到底,这就是用命在赌博,赢了的皆大欢喜,输了的失去生命。当时蓝河做出决定的时候,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坚决反对。他的身份至关重要,怎么能这样冒险呢?可是这个决定还是被实施了,因为他们在感情用事之后很快会明白,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战场上,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可同样每个人的生命都很脆弱。他们为着道义,为着胜利,带着疫苗和药来这里救人,面临试验人选的时候,难道会抛弃道义,去找一个感染的战士来做?
      你可以说反正试验一定要做,也一定会有牺牲的风险,既然总有人会因为这个丢掉性命,为什么不能舍弃一个普通的战士,去保全一个在秘密战线价值更大的行动组组长呢?
      这是价值主义者的原则,却不是蓝河的原则,也不是这些经历过、懂得沙场铁血之人的原则。如果说价值不高可以被牺牲,那么谁都没有资格要求他们在战场上拼命战斗。在蓝河看来,这件事由自己完成,再合适不过。即使原因里没有自己的责任,身为医者,身为士兵眼中的“救世主”,他也会这样选择。
      对于此刻躺在床上生死一线的蓝河,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从不后悔。对于守在他身边焦急万分的战友,后悔也没有必要。一个人的末路,是为了更多人的重生。
      阳光经由不算很干净的窗玻璃,温柔地洒在蓝河苍白的脸上,仿佛是在用温度挽留他的生命。外面枪炮声来自各个方向,不曾间断,每一分钟、每一秒依然有很多人冲上阵地,也有很多人倒下。

      门被推开时的一阵风,打破了整个实验室的死寂。叶修一眼锁定了躺在床上的蓝河,冲到他床前停下,似乎还确认了一遍到底是不是他。他不敢挨着床太近,怕自己一身雨水泥泞,带给蓝河更多的寒气。这一路过来,从进入桐城到冲进实验室,谁都没来得及把自己清理一下,要不是拿出证件证明身份,驻地的卫兵都不敢放这几个泥人进去。
      他愣愣地定了三秒,有些手忙脚乱地解下雨衣,解开外套的扣子,脱下脏兮兮的手套,小心翼翼地从内里的口袋中拿出一叠纸,递给李远。
      “依照这两种方案,想办法把他救回来。”
      他的眼中有长途奔袭的疲惫血丝,有挽回局面的坚定信念,好像还有出于个人的祈求。
      拜托你们,把他救回来。
      后者和其他组员如获至宝地聚在一起研究起来,叶修又愣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暂时帮不上什么忙,又看了蓝河一眼,便缓缓退出实验室,去清理自己的一身狼狈。
      十分钟之后,他穿着虽然被淋湿、但还算干净的备用衣物,重新回到实验室的门口,推门的时候又有犹疑,想了想,从口袋摸出烟,靠在门外的墙上吞云吐雾起来,一言不发。
      桐城此刻已经雨过天晴,昨夜奔波辗转留下的雨水、泥土的气息似乎还徘徊在领口。回想起昨天下午,蓝河带着人离开驻地,还和自己有说有笑,说要从镇子上带点糖炒栗子或者其他什么好吃的糕点回来。傍晚,见到乔一帆独自返回,而后又查到了突如其来的变故。
      现在想想,要是上级没有下达增援桐城的命令呢?
      答案无须犹疑,叶修也一定会赶过来,大不了就带着自己的组员。这一次私自动用电台,联系重庆和上海方面的地下党组织帮忙研究治疗计划,风险很大而且会受到处分。可他不会在乎处分,在军统中共混了这么久处分也没少挨,只要他认定自己做的事有价值、有效果。
      就这么超负荷急行军,一夜之间从芜湖冲到这里,还真是难以想象。出发时叶修不顾陶轩的阻拦,挑出了最精锐的一百人跟着他,作为先遣军快速前进,其实那个时候陶轩的理由也没错,一路上随时有可能和日军遭遇,万一遇到了日军的大部队,这一百人拿什么和人家拼命?还不够塞牙缝的。
      可是那个时候的叶修,内心的着急恰好点燃了隐藏的自负,坚信即使一百人也可以和敌人遭遇时化险为夷。当然,潜台词或许是,谁拦着我我跟谁过不去。就这样,大部队跟着陶轩,正常速度前进,好在叶修的一百人先遣队也没有遇上强敌,只是在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消灭了一队日军的侦察兵。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赶到,接下来的事对于不懂医学的叶修来说,已经没有努力的余地了,只剩听天由命。
      饶是一贯上天入地孙悟空似的他,这会儿也抬头望着晴回来的天,默默地拜托着他所知道的各路神仙佛祖。

      再逢夜晚,平静取代了性命攸关时刻的死寂。
      蓝河的生命体征总算平稳下来,只是烧还没有退掉,仍处在危险期的昏迷中。
      叶修白天带着兵,和二十六集团军的国军将士一起击退了日军的外围进攻,再一次阻止了包围计划,晚上回到驻地,扔下枪便来到了医务室。
      蓝河没有醒来,实属意料之中。但他能看到他安然无恙的脸,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就觉得这一天的出生入死都值。
      医务组的人为他更换了新的点滴药物,就出去为军中的患者治疗了。早上还忙忙碌碌的实验室,现在只剩下叶修、蓝河两人,四下无声。
      微显昏暗的灯光,似乎让蓝河的脸显得不是那么苍白。叶修想起从前在军校,蓝河半夜为了不影响别人睡觉,总是用被子蒙着脑袋在里面看书,看得困了,有的时候手电都忘记关了就那么趴着睡了,他便轻手轻脚地拿走他手中的手电和书,帮他盖好被子。
      那个时候蓝河睡梦中的脸,一半陷入枕头,一半面对着他,让他很想伸出手揉揉他的头发。
      还有当年在东北,痛失亲人的蓝河被自己带回客栈,满是眼泪的脸映着月光,就那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叶修只看了一眼,便打消了站起身趴在桌子上睡的念头,一晚上握着他的手,直到第二天黎明降临。
      不论经历什么,他很想就这样能够一直陪伴他,从阳光下的笑到黑暗中闭着的眼。
      现在依旧是这样,用一己之力承担了所有的蓝河,安静地躺在床上,生命犹待复苏。
      叶修于四下无人之时,轻轻握住没有扎着点滴的那只手,感受着微弱却稳定的脉搏,知晓他还在他身边。他用疲惫的双眼,看着床上那张熟睡的脸,一如当初。

      恍惚中,蓝河觉得眼前有光。
      他睁开眼,眼睛与站在床边的叶修对上,似乎是还没有彻底清醒,眨眼的瞬间还在回忆昨天的事。
      叶修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起床了蓝河,身为班长晨跑不能迟到啊。”
      哦对了,军校每天清晨五点半要开始晨跑,今天自然不能例外。
      他坐起身,捋了捋被叶修揉乱的头发,穿好衣服跳下床,收拾了洗漱的器具,便上前打开了宿舍的门。
      阳光放肆的冲进来,一时间有些晃眼。
      蓝河揉揉眼睛,再一睁开,却是在客栈的木床上。
      叶修像一只大狗熊一样靠在床边,自己的手还抓着他的手不放,感觉到自己醒了,他便抬起头,似乎带着一点嘲笑,取来桌子上的水。
      “醒了?来把药吃了。”
      那是……父亲丧期,昨夜刚刚结束家族的内斗,送父亲长眠于大地黄土。大雨瓢泼之际,一辆车停在自己身边,车窗里是叶修熟悉的脸。
      世间总有风雪,亦有人愿意千里相伴。
      他将带着叶修手温的药送入口中,闭上眼睛仰头喝下一杯尤热的水。
      似乎喝得有点猛了,前胸后背都在隐隐作痛。
      他赶忙睁开眼,然而周遭一片黑暗,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背着他正在狂奔。
      他下意识喊出那个人的名字。
      “终于醒了,别乱动,我们在撤退的路上。”
      方才想起,他为了救陶轩,挡下了一颗手雷的爆炸。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隐约听到叶修大喊他的名字,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惊恐和着急。
      他暗自想笑,笑他们两个现在被人追着跑,罕见的狼狈之态。前胸贴着叶修的后背,传来他急促的心跳,又是一阵真实的感动。奈何身体状况实在不好,他只清醒了一会儿,便再一次在叶修的背上睡着了。
      渐渐地,疼痛开始减退,开始远离身体,取而代之的是潺潺水声,和眼皮上洒满阳光的温暖。
      视线打开,是湛蓝的天空,接着是叶修熟悉而略带疲惫的笑。
      “醒了啊,原来撤退的路不能走了,咱们换条路,去个安全的地方。”
      而后他被扶着坐起来,靠在叶修怀里,把一路的湖光绿意看了个够,又不知不觉中安然睡去。
      每一次醒来,心脏的位置都变得更加温暖。想来这么长时间的风雨悲欢,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在自己醒来的时候递过来一个笑,告诉自己新的一段生命开始了,一切还在继续。
      不论他是迷失在失去至亲的悲怆中,还是辗转于枪炮火药的伤痛中。
      总有这样一个声音,带着他走出混沌的夜空,等待那一刻的天光乍破。
      蓝河。
      他就是这样说着自己的名字,即使有时嘴唇没有张开,声带没有震动,但他会紧握着自己的手,这样的声音就通过脉搏血液,敲响在心脏。
      蓝河。
      他象征着太阳,会带来无可替代的温暖,自己需要做的,只是睁开眼睛。

      寒冬过后的第一朵花开,对于大地的意义是什么?
      或许只有大地自己知道。
      这一朵花会开得很慢,很艰难,在冰天雪地三四个月之后醒来,在被寒冷冻结的土地中重生,不得不用尽全力抓住每一分营养和水,供给自己的生命。
      花叶会经历尚且凛冽的寒风的洗礼,花苞会忍住孤独的眼泪。它们明白不选择盛开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和这个世界永别,所以它们会一寸一寸地努力,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付诸于生长和苏醒。
      一旦开放,就代表着春的到来,那一刹那的梦回醉暖,可以感动整个大地,带给这个世界重生的希望。
      就像蓝河缓缓睁开自己的眼睛。
      只有叶修能够明白,这一瞬间是怎样的感觉。
      灵魂重归于自己的体内,世界回归了从前,一切都变得有了意义。
      在经历了恐惧、悲伤、离别、绝望之后,这种仍未失去的庆幸,简直比自己忽而死去又醒来还要珍贵。那一刻对于叶修来说,爱恨荣辱都是抬脚就可以越过的坎,只要他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的镜头,在很多过往的岁月里,蓝河在自己的眼中、在自己的身边醒来,在好梦之后微笑,在劫难之后坚持,在悲痛之后释然。
      当时他会想,蓝河醒来的笑真好看,像一幅画。现在他明白,他的每一次醒来,都是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礼物。他很想就这样陪伴他一辈子,夜晚看他入睡,清晨看他醒来,与他微笑面对今后数十年的风雨起落。一直到暮雪白头,他们再也举不动枪,打不动架,还可以用仅剩的力气提起嘴角的肌肉,微笑着一同沉睡,一同长眠不醒。
      他想明白了所有,才有勇气将自己从愣神的空洞中拽回来,抬起手擦掉蓝河眼角的泪,张开口,发出有点沙哑的声音。
      “醒了啊……”
      不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三天三夜的心惊胆战,终于以平安无事告终。治疗方案的成功试验,在这危急关头挽救回了四百多人的生命,二十六集团军的士气也得以重新振作。有新四军方面的协助,大家经历了五天的辗转奋战,彻底粉碎了日军企图趁危包围的计划,桐城暂时转危为安。
      双方接到不同的命令,国军休整之后向武汉进军增援,新四军撤回芜湖方向,在敌后与日军开展游击战。
      蓝河稍有恢复,就拒绝呆在原先的病房里养尊处优,他的本职就是医生,每天天一亮就起床给伤员看病包扎,经常忙到深夜才回来睡觉。
      叶修拦不住他,便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跟着他,帮他拿药打针,俨然成了个得力的小助手。不过蓝医生有时候很不耐烦,这人狗腿一般形影不离,还不是不放心?真是小看人。
      蓝河这样想着,就越发喜欢指使叶修,倒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孩子脾气。
      “叶修帮我拿杯水来,我有点渴。”
      “好嘞!”
      “纱布快用完了,你去把换下来还能用的洗洗。”
      “好嘞!”
      “找副夹板来我要用,没有就自己现做一副。”
      “好嘞!”
      还有手术的时候,蓝河主刀,叶修也穿着白大褂在旁边打下手。每次蓝医生手中的动作有停顿,仰起头看看叶助手,这叶助手便用镊子夹着棉球,为蓝医生擦掉额角的汗。
      嗯……蓝医生想,总的来说,叶助手工作态度倒还挺积极,算了算了,由他跟着吧。
      两边认识他们的人,看着平时叼着烟耀武扬威的叶修跟在蓝河身后为人家马首是瞻,都暗自笑了个够。
      叶修,你也有今天啊。

      这样朝夕相处的生活也挺好,只不过两人白天忙的人仰马翻,晚上回到医务室找了没人用的空床倒头就睡,叶修那天打好了草稿、想在蓝河醒来以后说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来得及说,一股脑地憋在肚子里。
      没办法,这里总归不是儿女情长的地方。叶修有时看着蓝河忙碌的背影,看着他一边用药一边和伤员聊天谈笑,也会想想,或许从军之前的蓝河,在认真学习医学的时候,也和千千万万的医学者一样,抱着济世悬壶的志向而努力。现在他实现了,他可以用自己的医术救回很多人,一定很高兴。
      自己又何必打断他呢?反正来日方长。
      果然,蓝河的笑总是那么好看。简陋的医务帐篷下,阳光不规律地穿过破洞或缝隙洒下,那张认真看着伤口的脸,那抹安慰伤员的笑,真如天使一般。

      又是一天从早忙到晚。蓝河在医务室配完一份药,李远便敲开了门。
      “组长,准备接收重庆电报了。”
      “好的。”
      蓝河看了看身旁的叶修,跟着李远回了行动组的临时驻地。
      叶修一个人无聊得很,便动手收拾收拾医务室的药品工具,省得第二天蓝河来找。
      谁料陶轩来了。
      “叶修,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王山自以为,他掌握着粮食,便是身处最稳妥的位置。
      所以他醒来发现自己不是在办公室内间的床上,而是在粮食仓库的顶层阁楼里,手脚被牢牢捆着,还有两个不明身份、看起来像是青帮的人端着枪看着他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他蠕动着肥胖的身体,凑到阁楼的小窗前,只往楼下看了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

      魏琛和方世镜将手下的青帮兄弟兵分两路,一路趁着守卫粮仓的国军休息,缴了他们的械,押到一起集中看守,另一路接管了仓库,将仓库里的粮食免费发放给聚集在郑州的难民。
      为了避免哄抢,青帮弟兄们个个荷枪实弹,对于平民的震慑作用倒是比军队管用得多。这些灾民流离失所,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粮食上,可他们毕竟不是是非不分的愚人,青帮这个角色,本就介于政府和平民之间,要说平日里没有干过欺行霸市、杀人放火的勾当,说出来谁都不信。可是比起高高在上、却只顾着捞钱贪污的政府,老百姓宁可相信这回真的是青帮仗义相助。
      那是他们畏惧的存在,但他们明白,这样的存在绝对不是政府的同路人。
      那么与其坐等着被政府那帮贪赃枉法的人拖累死,还不如听着青帮的指挥,先拿到救命的粮食。
      局面得到控制,这在魏琛看来是意料之中。他这位兄弟,能力了得,却也不是不择手段的魔鬼,对于河南地界的平民百姓,多少还是有所庇佑的。
      仓库的粮食在发放之中,后方还有青帮从各家粮店赎回来的、通过黑市交易流失的粮食,再接着,还有从王石等人身上得到的贪污款,也被青帮用来采购了粮食,一同发放。
      消息很快传到了郑州国军的大本营,手握重兵的师长甩下打报告的电话,愤怒不已地拽过来另外一台内线电话,将听筒放到耳边。
      可是一只陌生的手压在了电话上。
      这位师长没了往日的威风,此时竟一动不动,握着听筒的手颤抖不停。
      因为他的脑后有一支枪在顶着。
      黄少天将电话摆放回远处,悠然地转到刘皓的正面,微微一笑。

      “你是不是打算策反蓝河?”
      “不是啊。”
      “他很有能力,我看得出来,可若你不是想要策反他,对他的事这么上心又是为什么?”
      “我们在军校可是同学,出来又是出生入死过的战友。照你这么说,只要认识有能力的,就必须要策反人家?”
      “不能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来。”
      “理由?”
      “知遇、栽培之恩,还有他的战友。”
      “你知道这些理由都很牵强。”
      “可是对于他来说很重要。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父亲。他留在那边,是为了继承他父亲的遗愿。”
      “我知道,但凡你要是愿意使一点手段,总有逼他过来、策反他的办法。”
      “那你就别想了,他不愿意,我也不会动这种心思。”
      陶轩很意外,这个计谋策划一套一套的叶修,这个有时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居然在蓝河的问题上这么果断地拒绝了他。
      要知道,叶修可是动过不少歪心思,给新四军争取了很多重庆政府的物资、武器和人才,只要他看中了,就很少有得不到的。可是蓝河明显在叶修眼中分量很重,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为什么叶修却如此尊重他、护着他,什么手段都不愿意用呢?
      从见到蓝河的第一眼起,到任务合作,到蓝河为救他而受伤,再到几天前听说蓝河去了桐城、叶修很少见的慌乱的表情,陶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有机会亲口问叶修,那么在排除了多种猜想之后,最不可能的也就变成了可能。
      “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他索性直说,盘算着或许叶修会被这句话激得说出真实原因。
      可是叶修一脸坦然,说出了他至今都不敢相信的一句话。
      “那倒不是。”
      叶修吸了一口手中的烟,而后吐出云雾,好像内心释然了很多。他抬起头,目光和他对视,一刻都没有偏差离开,仿佛宣誓入党一样认真。
      “我爱他。”

      犹如春雷骤响,惊醒了冬眠之中的万物,也惊醒了沉睡的大地之心。
      一瞬间坚冰破裂,百鸟飞向天空,万花绽出新蕊。
      深藏了很久很久的话终于得以见天日,心中的累累重负烟消云散,唯有真挚的情感,是他站在这里、说出这些的动力。
      他在言出于口的那一刻,心里便更加坚定,如似匪石,不可转也。
      没错,是爱,不是喜欢。他深信不疑。
      蓝河开心他会高兴,蓝河难过他会不痛快,蓝河离开他会觉得孤独,蓝河受伤他会觉得害怕。这些情感在遇到蓝河之前从未出现过,甚至在一开始,他也认为,这样的关心和牵挂仅仅是因为战友、朋友之间的情感。
      但是在几天前,看着躺在床上命悬一线的蓝河,他忽然觉得,如果蓝河就这样睡过去了再也不会醒了,他的人生就好像要缺少一大块似的。
      然后在蓝河醒来的那一刻,他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而复得的幸福,他想明白了一切。
      那是爱,是并肩时的默契的信任,是暗夜中支持他活下去的光,是想要厮守一生的欲念。
      他愿意爱他如生命,也只愿意活在有他的世界里。

      “你想过后果吗?”
      “什么后果?”
      “身为一个党员,你爱上了一个军统特工。”
      “我爱上谁犯法了么?”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这在党内不会被容忍!难道你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了吗?你忘记了要忠诚于党了吗?!”
      谈及信仰,不论是陶轩还是叶修,都不自觉地严肃了起来。
      “我没忘,也从未背叛。”
      “可是你正在为了一个你爱的人背叛你的信仰!为了他,你连自己的信仰都不要了吗?!”
      “信仰生之于心便不会消失,但是蓝河,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蓝河。”
      叶修自诩没有在陶轩面前失态,但他明白自己的内心已经是汹涌波澜。
      陶轩的意思,再清楚明白不过。这样的爱情,不会被世人所容,更不会被自己的党所接受。这是在别人看来见不得光的爱情,一旦被公开,他在党内的一切都会被葬送,甚至,他和蓝河的性命都会不保。
      他当然不会为了蓝河投靠军统,但他确实不能保证自己的党、或是军统的任何一方不会下手除掉他们,不论是从信仰、组织上,还是从他们讲求的所谓的道义上。
      这份爱情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或许就是他们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
      可他还是承认了。

      “我可以为了我的信仰去死,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我只愿意为了他而活着。”

      爱就是爱。
      是生还是死,爱都不会改变。
      他叶修自小就是个冥顽不化的煞星,别人拗不过天的事,他很少乖乖认命。
      即使站在他面前的陶轩,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就会朝他开一枪,他也不后悔说出这样的话。
      身为特工这么多年,隐藏身份,逢场作戏,带着面具行走在白天,生命永远属于黑夜。
      他可以伪装成和日本人勾结赚钱的富商,被千夫所指,他也可以隐姓埋名,成为黑暗中见不得人的一件武器,于无声的夜行暗杀、盗窃之事。
      可是此刻,他不会对陶轩说,“我不爱他,你搞错了。”
      这份感情别人承认与否、接受与否都不重要。
      只要他们坦诚面对,他们就可以活在彼此的世界里,活在阳光下。
      这也是一种信仰。

      “你爱他,可是你却做不到坦诚面对他。”
      陶轩用冷静、甚至冷酷的语气,说出了极少有的、能够让叶修心虚的话。
      “当年是军统内部暗杀了他的父亲,你为了保护党内潜伏在军统的同志,却告诉他是日本人所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却欺骗了他。”
      叶修沉默。
      他的沉默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默认。
      这的确是他愧对蓝河的地方,即使后来党内的同志调任别处,他亲手杀了那两个策划暗杀的军官。
      可是这些蓝河都不知道。
      他在痛失亲人的时候,感动于自己的相助,可是自己却对他说了弥天大谎。他坦诚地在这里承认他爱蓝河,却不敢在蓝河面前坦白这件事。
      有时候还真是矛盾。

      站在门口的蓝河泪如雨下,手中重庆命令行动组撤回南京的电报被攥得面目全非。
      他觉得到这一刻,一切都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他们相爱,却不能相守。
      他们相知,却不能事事坦诚。
      他不会为了叶修投靠中共,也不愿叶修为了他葬送前程。
      一切都清楚明了,可就是没有两全之法。
      这句告白,这份爱,他期盼了很久,终于可以听叶修亲口说出来。
      已经足够,不可贪心。
      他仰头送回眼眶中的泪,推开叶修隔壁的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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