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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Si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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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她不愿意
雪花纷纷,寒风呼啸。天地一片素白。
赤松子和祝融骑在鹤背上,一路风尘扑扑地赶路。
“小鸟,再飞快一点。我担心大家出事了。”
羽鹤奋力拍着翅膀,在空中飞得歪歪斜斜,偏还记得不满地啾鸣两声,向赤松子抗议:鸟不小!不小的鸟!
湫背着珮,椿抱着椿花手杖,前脚接后脚跑进朝源楼。鼠婆虽然另有算计,但她的话却是有些道理。丿掌管百草,或许能解珮身上的蛇毒。可是,她身上不仅中了蛇毒,还有祟气……
才走到朝源楼院子中那株海棠树下,便见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凤凰蹲踞在二楼的栏杆上。屋内,后土和丿相对坐着下围棋,一人执白,一人执黑。棋局已经僵执很久,他们棋力相当,各自抱着茶碗,互不相让。
“老规矩,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请求。”丿说道。
后土面色沉沉,抿了一口热茶,回道:“只要这个请求跟你的小孙女儿无关。”
丿笑了笑,放下茶碗。
“奶奶,爷爷在吗?”楼下传来椿的问话。凤凰偏头,扭动修长的脖颈往身后看,啾鸣了一声。
“外边儿的说话声怎么听着像是椿?”丿问。两人同时站了起身。
雪风吹动檐下几只残破的风马,叮咚断续,连不成音。
听说了珮受伤的消息,神御前们陆续赶到朝源楼。大家冒着风雪而来,善恶之间气候骤变,令他们内心忐忑不安。凤和树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女儿,却是热泪盈眶,拉着椿的手看了又看,不舍得有一刻松开。小鸟们鼓着翅膀,将丿盘叠如峰的白发拆散,一缕缕铺成山川河流的纹路。
“我老了,法力所剩无几,只能勉强一试。”丿走到床边,在昏迷的珮身体上空抬起双手凭空施术。白发便无风自动,伸向浑身漆黑的她,缠住腕子,绕上脚踝,缚了脖颈……发梢逐渐被染黑,一寸寸飞快地往发根蔓延。珮的肤色一层层淡去,恢复如常。
她呻吟着挣开眼皮,后土忙将她扶了起身靠坐在床头。“发生了什么事?真的是鼠婆把你弄成这样的?”后土急急问她。虽然已经听两个孩子说过了来龙去脉,但是鼠婆子居然没把椿杖抢走,就是这个“故事”里最大的漏洞。她一心一意想要去人间,又怎会不觑觎椿杖的力量?
“爷爷!(父亲!)”后土身后传来几声的惊呼。与此同时,湫大步上前,稳稳扶住了身形摇摇欲坠的黑发丿。那头乌发黑得妖异。丿笑了笑,语气虚弱了几分,向众神御前解释道:“我把珮体内的祟气引渡到了我身上。”
刚苏醒过来的珮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还记得,我们是同一年参加的成人礼。”
那时候,她曾斟酌思量很多个日夜,打从心里认定,丿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结缘对象。但是礼成之后,他很快便与凤凰结下缘契。她便消了心思,因为怎么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神御前了。在那之后,又过了好些年,还是少年的姬又捧着缘契跑来,问她愿不愿意写上她的名字。当年因祟神之祸折损了不少孩子,她便听从了后土的劝告,缘结于那少年。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啦,我们都到了这把老骨头的年纪……”珮笑道。
“我本就大限将至,如今也算死得其所。还请大家看在往日的相交,对孩子们多看顾一些。”说完,他向椿招手。“来,孩子。陪我去看看雪。这样时节的雪景一辈子也难遇到几次,虽然不该期待,但是真的很美啊,令我想起了与老伴儿的初遇。”
门外阖目打着盹的凤凰尾羽华光璨璨。它突然掀开眼缝,换了只脚站立,啾鸣清亮,像在回应丿的话语。椿红着眼眶从少年手中接过爷爷的手,扶住他穿过众人往门外走去。
湫将目光收回,投向婆婆。
珮笑到哽咽,低头喃喃自语,仿佛陷入无边回忆。“这浑浑噩噩、自以为是的八百年时光啊,居然直到祟气附体那一刻……我才看清、自己的心……”她抬手捂住眼,眼泪便从指缝里漏出来,如少女时轻盈羞涩的举止。
后土扯动她的手臂,想把椿杖交回她手中。老妇人紧捂着脸摇头,翻过身背对着众人低泣:“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不要给我了……我是不愿意的……”
她活了八百年,有很多事情都是她不愿意的。
她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少年丿与别的人结下缘契。听说丿和凤凰就是在雪后的晚上看了一夜大月亮,便决定要结缘的。她一度偷来云索,想过要驱赶天狗吞月,最终还是没做,悄悄还予云师。
她不愿意为了祟神之祸而答允姬又的请求。那少年的眼中一片欢喜和赤诚,可她只是一种妥协。
她不愿意亲手造了棺材,用椿杖将姬又所化的祟气缠身的双头蛇封印其中,令它死后尚不得安息。后来她偷偷将蛇放了,放归于山野。
这么多“她不愿意”,可是她都做了!她通通都做了!
因为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她原来是不愿意的!
直到今日……
珮才看清自己的心。
|三十| 善恶之源
丿倚在孙女身上,半挪半靠地下楼,走进朝源楼门口的雪地里。
凤凰展翅翩然落下,丿拉着少女的手,将她推上凤背。
“爷爷?”椿有些不解。
“嘘……”一截手指似的枯枝竖在唇边,枝梢还冒出了绿芽。丿的气在散去,他快要与天地融为一体了。就像很多年前,奶奶临死时那样,银丝渐褪,抽出鸟羽。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没想到这大限之期来得这般快。
“趁着他们没发现,你快走吧。骑上凤凰,去做你想做的事。”丿轻抚她发心,含笑说道。
椿咬唇,深藏于心中的恐惧因为得到了丿的支持,反而更加浓溢地流露。不管在外人面前如何坚定,她其实是害怕的啊。人类是不是也会这样,每一件事,每一次选择,都犹豫不决的,既害怕自己得不到认可和祝福,又害怕辜负了别人的期待。
“爷爷,你不阻止我吗?也不问我吗?”
“那么,我问你,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丿问。
“我知道。我答应了一个人,要为她办到一件事。但是这件事,会伤害到其他的人。我不知道我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我宁愿拿自己的命来换,也不想因为我一个人,而害了大家。”说着,少女流下了眼泪。
丿看着她,她还是这样的年轻呵,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措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
“每一件事都有人教导你对错,告诉你该和不该。于是你遵循着先人的指引,做着他们认为是对的事情,回避他们认为是错的道路。”
“我知道,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你也许想向我解释,你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但是我不想听。”
“他们,也不会听的。”
“你的坚持,你的抉择,你的取舍,你所认定的因果,永远只有你自己在乎。所以,你只要做你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可以了。不必活在别人的善恶里。”
“好孩子,不用害怕。你要相信天神自有安排。”
风大雪大,凤凰迎风翱翔,载着泪落潸潸的少女往东飞去。丿嘱咐它将椿送往极西的大荒。据《山海法典》记载,那里居住着混沌、毛人、圈圈、鹿神……还有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上古异兽,白泽。
|三十一| 何所畏惧
朝源楼外,骑马而来的憨和嫘祖只来得及赶上目送凤凰消失于风雪中。雪落了丿满身,孑影而立。憨拂去眼睫上落的雪花,喊了一声“丿”。
“你在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吗?”
见老人颔首,他于是不再吭声。嫘祖踌躇了下,跳下马,抱起憨快步进门。
憨挤过人群,最先看到的是湫。他屈膝半跪于床边,手搭在珮的肩膀。本应该系在他腕间的无形红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锁链。与大椿之树身上的锁链一模一样。长着倒刺,悬于空中,仅露端倪,另一头不知是伸向了何方。
憨终于能确认自己此前的猜想了,他不知自己该喜该悲。这个曾经内心毫无阴翳的少年,终究还是……被别人的喜与愁困住了……
当他定睛看清珮的情况,更是大吃一惊:“珮的法力消失了。”害怕之眼看到了,看到了她的现在。她已没有未来,她的未来即在眼前——“珮中了祟气,动了私情。”
“珮——”后土腾地站起身,大声喊出她的名字。他又气又怒又满怀失望,她可是天神选中的掌管椿杖之人。
“从你眼睛里淌出来的,算是什么东西!你怎么能像人类一样懦弱!我们是神御前!我们的心、我们的信念,应该比任何人都要坚定、强大!因为天神赐予过我们力量!我们是无所畏惧的!不害怕生,不害怕死!舍弃小爱,成全大爱!唯有如此,我们才有资格替神掌管人间,为民众传递愿望!”
长须出尘的老人说得慷慨飞扬。但“无所畏惧”这个措辞却大大刺痛了憨的耳朵。缠绕在大椿之树身上的无尽锁链,分明是来自于凡人、神御前……这无尽的众生。
他拾起额前的符纸,猛地转身冷笑:“后土!你真的无所畏惧吗?”他转脸,目光巡寻过每一个神御前。“在场的哪一个人,又敢站出来说自己无所畏惧?”
众人默默,只余珮的抽泣。湫轻抚她的背脊,无声地抚慰。
他们静静看着,憨与后土怒目相视。
“你,害怕凡人。害怕人间。害怕祟神。害怕鼠婆。害怕动情。害怕生欲。害怕失去法力。害怕失去天神的庇佑。”
手指着一个人,又一个人,在空中划了一圈。
“你!”
“你!”
“你!”
“你们全都如此!”
憨握拳,咬牙切齿。“善恶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祟神!这邪祟之气的源头,不就是你们!”
床上的珮缓缓转过身来,眼眶红肿。
“还有我……”憨无力地松拳,垮下了肩膀。
嫘祖于一片寂静中,踌躇不定地开口:“方才我看见椿……骑着凤凰……走了……”用“逃跑”之类的字眼会更恰切,但是她只听说少女是被关起来了,并不清楚具体为何,因此用了“走”一字。
湫马上站了起身,“她一个人?”
“是。”嫘祖点头。
“她一个人……”少年因此确定了椿的心意。即使是天谴,她还是决定要由她一人承担,不愿意让他帮她。想到这里,他的心像套上了枷锁,被锁链紧紧拉着,传来阵阵疼痛。
她都没有跟他好好地道别。
|三十二| 食野之宴
锁链的另一端,少女椿跪在风雪中,流着泪,一遍又一遍拂开凤凰身上的雪花。它飞了很久很远,才勉强将她送到大荒的边沿。它的体力已经耗尽,返程的路是再也飞不动了。
“奶奶,奶奶……”
走吧,走吧。它啾鸣了一声,缓缓阖上眼睛,凤目滚出一滴泪来。
“小姑娘,现在可不是你哭的时候。”一只手拽着椿的衣领提起来,傩婆面具出现在她模糊的泪眼中。鼠婆将少女拉进囍大鼠的肚腹中坐好,这方小天地就像是温暖的小房子。体温在复苏,她身体里的力量也逐渐在恢复。
“你觉得哭有用吗?”鼠婆揣着手,在面具后笑着问。
椿忙用力擦干眼睛,哽咽着道谢。
“谢我什么啊?我又不是为了你!”鼠婆挥了挥手,无数小鼠钻入囍大鼠的四肢,它便开始抬腿、迈腿、落腿……一步一步,稳稳地往前走去。风声尖啸,他们很快消失在茫茫雪野。其后,凤凰的残躯落满雪花,被深深掩埋。
囍大鼠一路走着,它好像走了很久很远,又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漫长得如同涉过时光长河,穿越了四季。椿悄悄地透过缝口,往外看去。外边的景象也跟着变幻了春夏秋冬四季。
无聊的旅程中途,鼠婆嘴里反复哼着一首小调,旋律很像是椿在人间听过的号子。
……发水水啊搬家家,搬完你家搬我家,家家搬到山上去,那里才是我的家。
……风也大,雨也大,大水淹了千万家。
……家家搬到山上去,那里才是我的家。
椿捏着耳垂下悬吊的绿珠坠子,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到啦——”大概是心情极度好,鼠婆连声音都变得欢快多了。
囍大鼠终于停下脚步,外边响着咚咚锵锵的鼓乐声。小鼠飞快地游过缝口,亮光敞了进来。椿被那道光惊醒,连忙爬了起身。鼠婆钻出肚腹,尽情地抻着懒腰。“借你的光,我鼠婆子居然有幸赶上这食野之宴。”
椿知道祀神之宴。太阴历中一年有二十四节气,但逢惊蛰、小暑、寒露、大雪这四日,神御前们便会准备丰厚的供品齐聚大椿树下,飨祀天神。可这什么食野之宴,她却是从来没听说过。
少女带着满腹疑惑,揉着眼睛走出来。
月色如水。
抬眼望去,原来她们来到了竹海深处。只见满地芳草萋萋,曲水流觞。牛、马、蛇、鼠、天狗、雎鸠、毛人、圈圈……还有很多很多,椿只在《山海法典》里见过描述的上古异兽们。它们像人一样穿着宽松的衣袍,也有不穿的,席地而坐,正在推杯换盏,鼓瑟吹笙,好不热闹。
林风习习,酒香漫肆。有的以筷子敲碗沿,有的拍打半满的酒罐,有的击掌,有的鼓腹,高高低低地应和着席上的歌声。它们虽然各自落坐,却是隐隐将一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为鹿的少年围在其中。而少年身边伏着一只沉睡着的小巧玲珑的雪兽,自额头伸出一根长长的末端分叉的角,几乎跟它的脑袋一样长。
伴着清风吹过月下竹海,飒飒作响的叶声,那半人半鹿的少年怀抱箜篌,含笑吟唱,声音清澈明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哟嗨哎咳!”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是呐!是呐!”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为何?为何?”
“我有嘉宾,远道而来。”
少年唱完最后一句,停下了拨弦。顿时全场寂寂。无数颗脑袋齐刷刷地回头,像是这才发现鼠婆和椿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