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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 Sev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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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问道白泽
“好像是凤凰回来了?”
“嗯,她们的气味一模一样……”
“是凤凰啊,一定是她。”
一个熊头熊脑的妖怪嘟哝着开口:“它偷了鹿神的孟婆汤逃跑,现在居然还有脸回来?”
“嘘!!!”旁边伸来一只蹄子,用力掐了这个没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小妖一把。
被称为“鹿神”的少年抬了抬手,众妖便安静下来。他放下箜篌,朝鼠婆和椿招了招手。“小孩,过来。”不,他只是在向椿招手。
鹿神脸上带着的清风化雨般温润的笑意,一直没有消失过。椿的紧张也被无形中消弥了。她抬腿,慢吞吞地绕过众妖走到他面前。
“坐。”
她便跪坐下来,抻直了背,双手放在膝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椿。”她环顾众妖目瞠口呆的表情,解释道:“你们说的凤凰,好像……是我奶奶……”
“这不要紧。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为何而来?”
“爷爷叫我……不!”椿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起来:“是我……是我自己想知道!”
“嗯?”鹿神微笑着,像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听说白泽神兽对天下的事情无所不知。我想请教它,要如何让已经死去的人类回到人间!”
“好。”鹿神笑着低头,伸手拍了拍身侧小兽的背脊。雪兽便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血红的瞳眸瞅了椿一眼,带着被吵醒的不豫。
“七日之内,集齐此人的身体、灵魂、气这三样东西。开启海天之门,即可送他回到人间。记住,身体、灵魂、气,缺哪一样都不行。没有身体,人无形;没有灵魂,人无智;没有气,人不知情。”
“气,是什么?”鼠婆突然开口。
白泽答:“人有所愿,发乎情中,所不能止,便化息吹。”
鼠婆又问:“如果求而不得呢?”
“盘旋天地而不绝,作祟也。”
鼠婆愕然半刻,低低笑了起来,声音里有嘲讽有哭意:“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哪有什么祟神,不过是……”
——神御前们的“有所愿”,因天神从来没有回应过他们,而产生了怨气!
眼看白泽耷拉下眼皮,像是又要睡过去,椿忙道:“等等。请问,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它瞪圆眼睛,正视着她。
“复活凡人真的会降下天谴吗?”
“我不知道。但是从善恶之间存在以降,确实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天谴到底是什么?”椿忐忑地问。
“没有谁知道。因为没有谁见过。如果我见过还能活到现在,那就不算是天谴了。”
“这、这样……”
“问完了吧?”
“……是。”
白泽马上挪动身体,用屁股对着他们,身影流露出“别烦我”的意思。后腿之上,还有梅花的印记。鹿神抚了抚它的背脊,“你们可以走了。”
椿瞠大了眼,“我现在就可以走了吗?你……我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为什么你会觉得凡事都需要用代价来换取呢?相遇自是有缘。我们在此处,见到了你。你来到此处,见到了我们。你刚好有所问,我们刚好有所知。你问了,我们便答了。仅此而已,不必挂怀。”
她怔了半晌,蓦地一笑,眉眼弯弯,眼角溢出泪滴,“谢谢您,鹿神大人!”
这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种,这世上的神自然也有千千万万种吧。有像大椿之树那样的,自然也有像鹿神这样的。椿幼时每次参加祀神之宴,仰望着烟火缭绕之中的大椿之树,她总觉得它是寂寞的。而神御前们的每一次供奉,都是为了向它索取它的赐福。
少年重新抱起箜篌,随手拨弄着丝弦,在悠然的旋律中朝她微笑颔首。“去吧。七日之期,时间已经所剩无多。”
竹林飨宴之景骤然消失,椿和鼠婆站在一片茫茫雪野之上。
|三十四| 魂归来兮
赤松子和祝融紧赶慢赶,最终还是只赶上了丿的送终之礼。
丿一死,珮也仿佛万分心灰意冷,马上宣布将龙王面具和椿花之杖交由湫继承保管。
“这不妥。”后土直觉地反应。
“难道你有更好的人选?”赤松子问。
后土噎言了。他对于她的孙儿湫为何会跟椿一同带着珮出现早有猜测,虽然知道由同样掌管风雨的少年接管是最合适的安排,但是,湫与椿自幼相处,那情谊非比寻常,难保他不会……
再有,更令他不悦的是,珮宣布这么重要的事情之前,甚至没有事先跟他商量一番。
珮捧着面具和椿杖呈送到少年面前。
湫没有接。他环顾众神御前一眼,不懂大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憨深深地看了珮一眼,开口表明自己的立场:“十六年前,天神将椿杖赐予了珮,便是一切由她作主的意思。今日既然是珮自己做的决定,我想,这一定也是天神的安排。”
嫘祖瞟了他一眼,忍不住露出惊异的神色。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害怕之神居然这样明确地维护一个神御前。然而他说的句句在理,她也不由赞同地点了点头。在场的其他神御前亦是如此,显然是被他说服了。
“我还是觉得,这不妥。”后土带着满心的不安预感,挥袖而去。
尽管如此,少年湫也算是在众望所归之下,半跪着接下了龙王面具与椿杖。这两样象征意义重大的东西令他觉得十分烫手,这是力量,同时也是责任。意外的是,这一切竟都像当日鼠婆预料好的那样。
“婆婆,你不怕我、我为了椿……擅自开启海天之门吗?”湫问。
“神御前的职责原本就是帮助凡人传达愿望,实现愿望。如果到那时,你已经决定好了要接受椿的许愿。如果帮助她,就是你的心之所愿。”珮回答他,拨开围拢的人群离开。
“我相信天神自有安排。”她在门口回头,眼神掠过众人,垂首道别。
“谢谢您,婆婆。”少年双手高过头顶,弯腰一躬。
雪初初放晴时,在湫的率领下,神御前们依照丿的遗言,将他的身体葬在朝源楼外那条大江边上。等冰雪融化时,可日日夜夜坐望流水东去。他的灵魂亦在当夜化作一条红色大鱼,嘤嘤叫着自天海之际游入故居,似乎眷眷不舍这生前常驻之地。
大鱼穿出了朝源楼的大门,往自己的葬所游去。
雪夜月满,珮佝偻着背坐在墓旁的岸石上,发色苍苍,衣裙落满霜华。
人死后,身体会化成泥土,灵魂会化成大鱼,而他的气,则会化作生前喜欢的天地万物之一。珮叹了叹,目光望着象征坟墓的小土堆——不知丿死后会变成什么呢?
珮想,一定是株茁壮高大的梧桐树吧,只待凤凰归来落栖。她蹒跚着挪动步伐,于土堆旁蹲下,摸了摸不畏严寒钻出雪泥的嫩芽。“凤归来兮,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她回忆着典籍所述,许多记忆皆因岁月变改而变得模糊。
珮已经想不起来任何有关凤凰少女时代的情景。勘破“她不愿意”的前尘种种之后,她其实多少有些不甘心,为何她和丿青梅竹马的情谊,竟会输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大荒来客呢?
大鱼嘤嘤的叫声回荡于天地,它向着珮游来。是丿的魂归来兮。珮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带着少女时那丝娇憨可人的味道。她抿唇向鱼儿笑了笑,抬起双臂,迈开轻盈的步子,提着衣裙旋身往结冰的河面舞去。
“来,我跳舞与你看!”大鱼脑海深处突然响起不知多少年前的话语。那些它本应该记得,却不知为何深深埋藏,后半生不曾再想起来的种种过往,纷至沓来。
“来,让我送你一程!”青丝尽成白雪,音容似曾相识,唯独不变的是那婉约的舞姿。珮这一生最擅长的就是祭舞了,便是与当年千娇百态的鼠婆子比,亦不相让。每逢祀神之宴,她便以舞起礼,请神、迎神、陈情、请愿、酬神……一番番,郑重其事。就算是足足跳满三日,少女珮也有那样的自信和体力。
可是,即使她连续跳了一个又一个三日,几近力竭而亡,也没能得到天神的任何回应。她与姬又的孩子还是没来得及长大,便永远地定格在少年模样,化作风马,悬于大椿之树……
那是她和那少年唯一的孩子。
珮想起了很多很多,这其中最离奇的一桩是,湫并不是她的儿孙后人。那他到底是谁呢?她已然不想去深究。无论他是谁,这十六年来唯一给予过她亲人间的温情和慰藉的都是他。祖孙一场,既然是他想要的,她也愿意给他,她便全都给了他。龙王面具也好,椿杖也好,只希望他能从心所愿。
至于害怕之神憨所预言的什么未来,她相信天神自有安排。
提足,踏步。
振袖,扭腰。
俯身,仰身。
低低喘着气,透明的泪珠自珮眼角滑落,溅洒冰面。
大鱼飞在空中,哀声嘤鸣着。它想起来了了吗?前尘、往事、一切……可是想起来了又能如何呢?也许会有些遗憾,也有些内疚,但此生此世,他们也只能如此收场了。
大鱼眷眷不舍地绕着珮的身体盘旋了几圈,甩尾朝天上游去,汇入漫漫鱼群。
“我累了。”目送大鱼们远去,珮倦意恹恹。她和衣趴伏在丿的坟墓前,无悲无喜地隐入长眠。在意识沉入永寂的黑暗之前,珮还畅想了一番自己身后的种种:她的灵魂会像丿一样化作大鱼飞往如升楼。她的身体会化作泥土,滋养这片土地……而她的气……
唇角隐没一丝笑意,珮许下了自己的心愿——嗯,那就化作世上的风雨,陪伴在它身边吧。
点点微光自老妪身上飘出,直往天际而去。
后半夜有风雨忽至,处处春暖花开。在百鸟的鸣啾声中,众神御前自甜美的睡梦中醒来。他们启窗而望,窗外鸟语花香,春归来矣,绿意森然。晨起便发觉了不同寻常的后土缓步踱至朝源楼外,原本该是土堆的地方伫立着一株参天繁茂的梧桐树。
微风细雨,燕子斜飞。雪化流水,江河湍湍。
大椿之树伫立海天之间,影子清晰且巍峨。
|三十五| 最后三日
白茅随风飞扬,囍大鼠行走在旷野之上。身后跟着一高一矮,老妪和少女。
“雪全部化了!”椿抱着手臂跺脚,面颊和鼻头冻得红红的。水汽弥漫似雾,料峭湿寒,沾衣欲湿。
正在撑开伞的鼠婆,从她袖子底跌出了一坨盘卷卷的蛇。椿的眼角余光掠过,顿时整块头皮发麻,脚也缩了起来,大气不敢多喘一声。只见双头蛇甩了甩脑袋,嘶嘶吞吐着鲜红的蛇信,似乎被雨水浇懵了。
“有人在临终前许下了愿望,是它的愿望融化了这些冰雪。”鼠婆以指尖接了雨水,送到唇边舔一口,啧啧有声。“咸的?”
椿仰着脸承接雨水,舔了舔打湿的唇面,“涩涩的,像是……眼泪的味道?”她灵光一闪,大喜问道:“临终所化?……气?这是白泽神兽说的‘人之气’吗?”
“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小姑娘!”鼠婆笑了两声,回答她:“世上的气有千千万万种,可能是悔,可能是恨,可能是怨,可能是不舍,可能是不甘……人活于世,总会有各式各样的‘意难平’。人心隔肚皮,他们各怀心思,注定无法互相理解。既然你想帮那个人回到人间,那么,你知道他真正的心愿是什么吗?”
“我……”椿哑然。以她那七日人间的生活经历来看,少年一定一定有很多的愿望想要实现,想要挽回,但只有一个是真正能开启生门的钥匙。
“让已经死去的人回到人间,这件事说难也不难,说容易……却也有不易。”鼠婆露出冷笑。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是长久,越能体会其中的艰幸。
“我知道可能很难办到……但是……”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坠,目光坚定。“我一定要试试。我要试了,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办不到。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只有真的做过了,我才能问心无愧地告诉她,我真的办不到。”
鼠婆斜眼乜她,“走吧。距离七日之期,你只剩下三天的时间了。”她一脚踹倒囍大鼠,拉着少女踩在它肚子上。
囍大鼠腾空飞了起来,前进的速度顿时快了不少。幸好风雪停了,不然他们就是在雪地里走到地老天荒,也赶不到如升阁。
“你的蛇!你不管它了吗?”椿望着下方。
“他已经帮了我很多,现在他自由了。”
双头蛇往两人视野中的荒草深处游去,身影被雨水打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