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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Fiv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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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憨的预言
湫走入承启楼,本该是天井的位置放着一个巨大的囚笼。少女椿背朝大门,席地躺卧,手脚都被锁链铐住了。
在珮和后土的严令下,椿被关了起来。除了他们,没有谁知道她被关押在哪里,也没有宣布任何关于“祟神”的处置。湫是偷听到了珮和后土的谈话,才知道他们把人关在了承启楼。他们还请来了害怕之神憨,要查清椿体内祟神的前后因果。只有弄清事情的因果,才能对症下药。
湫刚好赶上了憨向珮与后土回禀结果。风雨拥着他入内,居然没有一个察觉了他的到来。少年乘风而起,坐在横梁上。从他进来到现在,椿都是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我看到了。”憨木然着脸说道。
后土便问:“你看到了什么?”
“她以神御前的身份,答应了一个人类的请愿。”
后土与珮一直紧皱着的眉头因此舒展了些许,眼底含着欣慰。珮如往日一般慈蔼:“这本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神御前沟通天地神明,凡人有所求,我们祈祝祷酬。在这一点上,椿没有做错。”
后土又问:“你确定她不是在人间动了七情六欲?”
憨摇头。他无法确定,椿究竟是对人类少年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愫,还是被自己所寄生的那个人类小姑娘给感动了,真心想要把她的哥哥还给她。
后土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说道:“这倒奇了怪了。既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这孩子怎么会被祟气附体呢?”
“那是个什么样的愿望?”珮问。
雨夜的风掀动憨额前的符纸。他闭着眼回想自己所看到的,椿的未来里最后一幕景象——“让已经死去的人类回归故土,让沉睡的大鱼重返天空。”
“胡闹!”后土顿时悖然大怒,“胆大妄为!”他急走几步上前,指着囚笼中的少女,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无知小儿!你竟敢逆天而行!”怒火中烧令他浑身发抖。
“若能如愿,善恶之间必遭天谴!”珮拄着椿杖,笃笃有声地敲着地砖,对这孩子失望到了极点。她是凤的孩子,和她的孙子湫,更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憨说:“不必担心。想要复活一个凡人,必须集齐他的身体、灵魂、气这三样东西。否则,即使他们有龙王面具和法杖在手,开启得了海天之门,这个凡人也会在旅程中迷失,沦为野鬼。更重要的是,这种种准备,都必须在七日之内完成,否则也将无法达成。就像神御前,一生也只能在人间巡游七日。这是天道所制约的伦常。”
“那这七日就留她在这里好好反省吧。”后土与珮互看一眼,心有灵犀地做了这个决定。
“出尔反尔的神御前,将被天神收回法力。她是凤和树唯一的孩子,往后掌管百草这一脉,可就彻底断了。”憨提醒道。
“我们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憨不再说话。看来后土和珮已经视椿为废子了。但是他所看到的未来是不会改变的。未来就是未来。对于椿湫究竟要如何让已经死去的人类回归故土,让沉睡的大鱼重返天空——他很期待。
憨转身看了一眼中了他的秘法,陷入噩梦无法自拔的少女。他的视线于她耳际留连了几次,眼神里意味深长。
椿花手杖扬起,轻轻一挥,一道清泉化成的罩子笼住了整座承启楼。
这里关押着的是有可能变成鼠婆再世的椿,派谁来看守都不合适,万一让其他无辜的神御前沾染上祟气更是麻烦。珮和后土也只能找了座久无人住的废楼,把她锁在囚笼里。两付老骨头,每天还要走过长长的山路来送饭。但为了善恶之间的清静太平,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走吧。我们去见见丿。椿毕竟是他与凤凰的后人。”他们可以不在意凤和树两个小辈的想法,但不能不敬重掌管百草的神御前丿。珮“唉”了一声,扶住椿花手杖,与后土互相搀扶着,憨跟在他们身后。
三道身影往雨夜的深处缓缓走去。
|二十六| 妒忌之心
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湫的腿上。屋外雨水淋漓,屋中阴暗湿冷。幸好还有这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暖。
“你醒了?”
“湫!”椿猛地坐起身,因牵动身上的许多伤口而疼得嘶牙咧嘴。少女煞白着脸,神色惊疑不定:“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急忙推开他,爬得远远地,直到囚笼的另一角落。“我做错了事,是我把人间的祟气带进了海天之门。你不能靠近我!我会连你也害了的!”
她刚才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在那个梦里,湫变成了阿春的哥哥。像他一样嬉戏笑闹,像他一样踏浪吹笛,像他一样温柔体贴,最后……也像他一样,溺水而亡。
少年伸手向她的头顶,被“啪”一声拍开。
“不要碰我!”椿不敢看他的眼睛。湫以前总是能轻易听到她心里的声音,现在却是静悄悄的,只有一片混沌。她从人间回来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们也不过是隔了七日成人礼没见面而已,为什么现在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七次春秋?
或许这就是神御前的成人礼存在的意义吧。
“你长大了。”湫说着站了起身,走出囚笼,声音如椿记忆中那般淡薄沉稳。因为她不愿意,他于是从容地退开。
“……我们都长大了。”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憨大人说,你想复活一个凡人。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据说必须在七天之内,找齐那个人类的灵魂、身体还有气,将它们同时送回海天之门另一边,才能真正地复活他。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办不到。”不知为何,湫总觉得害怕之神憨恐怕早在他潜入承启楼时就知道了。那番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椿大惊抬头,耳坠子在阴暗中闪亮。“不行!湫,你绝不能掺合进来。你知道复活凡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虽然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一定会是很大!很大的代价!”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甚至可能要用她自己的命来换。椿早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所以,你明明知道自己办不到,却还是答应了这样的请愿?”
“……是!”椿咬牙点头。她能猜到湫接下来的话,一定是质问她为什么要自不量力做这样的事情。诚然,神御前生性善良,悲天悯人,见不得人间的眼泪和离别,但是,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少年冷静地分析道。“没有人是特别的。这世上每天都有千千万万的人请愿,每天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失去自己的亲人、爱人、朋友……一切他们所拥有却不舍的。”
“我知道。”椿垂下头,眼眶漫上泪水。她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当时,我在那里,她也在那里。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她向我要她的哥哥。我答应了她,我答应了她……”
“所以,对你来说,那个人是特别的?”湫了悟地弯了弯嘴角,露出笨拙而生疏的笑纹。连笑都称不上,只是一次僵硬的神色流露。
椿没否认。她扶着铁制的栏杆,慢慢爬起身,一步步艰难地挪出囚笼。少年走上前来扶她,却被她挥开了手。“你不要管我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少年再次伸手,紧紧握住,认真地开口:“如果我说我变得跟你一样,是不是就可以让我帮你了?”椿听不懂他的话,正在犹豫时,只见湫从怀中勾出一只绣囊,朝她晃了晃。“我偷来的。是嫘祖的手艺,专门封印祟气用的。”他的心口一阵窒痛,声音也顿了顿,染上一丝怅惘:原来人类的妒忌,是这样的滋味……
椿的眼泪猛地涌出,啪嗒啪嗒落下来。“笨蛋湫!你做了什么?!”她扑上去夺过绣囊,拆松系带,从口子里吐出一张小小的、晶莹玉润的鬼之子的脸庞。
“椿,生辰快乐。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少年握住她的手,淡淡说道。
那是般若之面,他的妒忌之心。偷来的妒忌之心。
当湫意识到这个时,屋外的大雨也停息了。霾云低垂,冷风呜呜刮起。远处的水边,嫘祖震惊地看着织机。它自己在轧轧而动,一尺尺雪景滑落水中。马群不安地低厮,原地撅着蹄子。
“这、这是怎么了……”嫘祖看着水面,一粒雪霰由天而降。“憨!憨!你快看!”她提起裙子,朝站在水边的同伴跑了过去,失声喊道:“你快看!下雪了?”
“是,下雪了。”憨站在大椿之树下,仰望它宽宏从容的身影。他记得鼠婆那时,也是雨夹着雪,连续下了好多天。
围屋的阁楼上,丰隆站在窗前训孩子,胤含着两泡眼泪,委屈得不得了。
“你老实说,是不是又偷了我的云索去套天狗!”
“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
“那好端端地怎么会下雪?”
“湫!你在这里做什么?!”珮一手椿杖,一手饭盒地走进承启楼,全没料到自己的孙儿竟然是那个胆大妄为要“劫狱”的人。她还眼尖地看到,少年与少女交握的手间露出一角艳丽的锦缎。
——封印祟神的绣囊!
“你竟敢偷绣囊!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婆婆。”少年不动声色地把椿拂到身后,往前跨了一步:“求您借椿杖一用。”
珮举起椿杖,抬手一挥便是一股水柱甩向他们:“胡闹!你给我清醒一下!”
湫滴水不漏地护住背后的少女,以一己之身承受着珮的怒火。那些水打湿了少年鲜嫩白皙的肌肤,激起阵阵灼痛感,一缕缕黑气泛了出来。他虽然依旧站得笔直,苍白如雪的脸色却泄露了他的秘密。他很疼——椿缩着肩膀躲在少年背后,脸贴着他的背脊,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瑟抖。
“嘻嘻,小帅哥,需要帮忙吗?”
如潮的鼠群涌入承启楼大门,一个戴着傩婆面具的老妪站在黑色的潮水上,一手撑伞,一手操双头长蛇,桀桀怪笑。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很严实,戴了皮手套,连脸上都要遮着面具。椿并不记得神御前中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二十七| 如升之行
喵……
雪猫儿抻直了尾巴,在某双脚边绕来绕去,亲腻地磨蹭。
“下雪了。”
灵婆站在如升阁的屋顶,俯瞰云海之下的气候变幻。梅雨季才刚刚开始,这样的时节居然下起了大雪。他将目光投向远处,连接海天的大椿之树。突然,云海下方响起了铃音,紧接传来貔貅震憾天地的吼声。雾气自四面八方的山峦涌出,一个小红点在白茫茫的大雾里飘荡。
“狮子郎,咱们有客人来了。”灵婆弯腰揣起雪猫儿,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淡淡说道。
祝融和赤松子眼中只余白茫一片。雪是白的,云海是白的,那小舟上怪模怪样的三手异兽,也是白的。红通通的“鱼”字灯笼发出穿透力极强的光,早在远处时,他们就看到了它。三手划着无缘舟停靠在碧落黄泉渡,冲他们招了招手。
羽鹤化作数只小鸟蹲在赤松子肩头,不满地啾啾作声。这什么鬼冥河忘川,设了重重结界,方才它们不小心撞上去,连羽毛都散落了几根。
无缘舟航行于仿佛永无边际的云海之上。直到一只鱼龙跃海而出,矫健的身影从他们上空掠过,前方的景色陡然一变。一座小楼孤伶伶地伫立在茫茫白雾中。从极南的碧落黄泉渡,穿越龙门,来到极北的云深处。这样的选址也是颇出人意料。
鱼锁开启,祝融和赤松子走进如升阁。四只墨黑的灵猫像人一样迈着步子,在搬挪一张麻将桌子。桌上的牌局还没结束,显然是玩到一半临时散了。灵婆合上生死簿,抱起案台上的狮子郎走了出来,示意他们落坐。
“二位真是稀客。转眼便是十六年过去,我又见到了你们。”
“是的,灵婆大人。”赤松子拱手为礼,祝融将一瓮绣囊捧上。
灵婆眯起眼睛,脸色沉了下来:“祟神?”
“是的。这些都是今年从孩子们身上祓除出来的祟气。”赤松子答道,用辞谨慎。
“只有今年?”灵婆重复确认。
“是,今年。”他点头。
“在过去的十五年间,祟神都没有再出现过?”
“没有。”赤松子摇头,他迟疑了下,补充说明:“但是每一年,总有些孩子没能回来。”
“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灵婆抬手,生死簿从案台上腾空飞了过来。
祝融上前一步,回答:“我记得。”
“说吧。”灵婆身侧,四灵猫一个磨墨,一个提笔,一个铺开宣纸,一个弯腰变作长着猫耳和尾巴的小书台,绿幽幽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祝融每念出一个名字,拿毛笔的灵猫便醮墨在纸上记下。灵婆翻开厚重的生死簿,查找着那个名字的去处。
他不动声色地翻着书页,内心惊骇:死了?但是如升阁并没有存放他们的灵魂。
祝融和赤松子并没有在如升阁停留很久,办完要紧事便马上告辞。灵婆将他们送到门口。“你们放心。如升阁我自会安排严加看管。”
“有劳了。”两位神御前拱手作别,重新坐上三手的无缘舟。赤松子回头扫了一眼,略作沉吟,补充了一句话:“您也请回。”
“在那之后,你们有鼠婆的消息吗?”灵婆问。
“没有。”他们摇头。“珮和后土禁止大家议论此人。”
灵婆目送着他们远去,云海孤舟消失于低垂的雪空之下。他有种预感,鼠婆很快会来找他的。
|二十八| 本心为何
“鼠婆?!”珮愣了下,马上扬起椿花手杖。
“珮,好久不见了。”傩婆面具后发出嘶哑难听的怪笑。水柱袭来,她不闪不避,许多小鼠灵活地叠成鼠墙,挡住了珮的攻势。灰色鼠毛表面有滋滋的黑烟泛出,祟气弥漫开来。珮的脸色一变,下一道挥出的水柱,马上裹住了那团不祥之物。
“孩儿们,替我好好收拾这顽固的老太婆。”一只又一只散发祟气的小鼠往珮冲去。她挥舞着椿杖,很快开始气喘吁吁:“鼠婆!你身中鼠笼之印的诅咒,还敢擅闯神御前的居所!你是不想活了吗?”
对方大笑:“黄泉路上,谁等谁还不一定呢!”右手一挥,双头蛇绕过她的手臂,双目精光四射,吐着腥红的蛇信子往珮游去。它在她拿着椿杖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浓烈的蛇毒混着祟气立即顺着伤口漫进她的身体。珮惨呼一声,跪倒在地。椿杖掉落在地,她拿过椿杖的手,从指尖到衣袖下的手臂,整只都变成青黑色。
“婆婆!(婆婆!)”一对少年少女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
鼠婆斜乜了他们一眼,轻蔑地。她慢条厮理地捋平衣袖上的褶子,双头蛇匍匐在她脚边游走不息,不断吞吐着蛇信。珮满身大汗淋漓,强挣开眼皮,望着被祟气彻底迷失了神智的双头蛇,不由痛彻心扉:“姬又……”两行清泪落下。
面前这条双头蛇,其实是十六年前,与她结缘的神御前姬又。为了镇压鼠婆,他化而为蛇咬了她一口,将她体内的祟气引渡到自己身上。
“原来这些年你一直跟在她身边……”
“是呢!可惜它再也压制不了祟气的侵蚀,成了我的傀儡!”鼠婆得意洋洋,指着满地小鼠咯咯直笑。“就连这些小老鼠,也是它从海天之门为我叼回来的!”
“你居然连成人礼都要搞鬼?孩子们可是无辜的!”珮气急,捶地哀泣,大悲之下,当场毒迷心窍,栽倒在地。眼看对方被气倒,鼠婆的笑声嘎然而止。脸上遮着面具,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她将双头蛇招回手臂,抬手将它的脑袋按在虎口,它立即咬了上去。一团团鼓起由蛇口向蛇身蔓延,双头蛇身胀大了一倍。
来者不善。湫和椿通过之前的一番对话,已经基本上明白了这点。湫将手背在身后,拉住椿的手,在她手心里写着:你、珮、逃、我、善、后。
湫用力握了一下椿的手,决然松开。
“你……”
“你们可以走了。”鼠婆抚摸着蛇头,凝神细听的话,可以听出她的呼吸是凌乱的。与刚才的她截然不同,此刻她很虚弱。“带着珮和椿杖去找丿。你们现在马上赶过去,说不定还能救回她的命,并且得到她的支持。”
湫和椿相视一眼,不太理解她的作派。
“相信我。这一次不需要偷或抢,她会主动把椿杖借给你们。”
湫尝试着上前拾起地上的椿花手杖,在他身后,椿小心翼翼地扶起了中毒昏迷的珮。对方果然无动于衷,他们才放下心来。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噗……谁说我是在帮你们!”鼠婆淡淡笑了,嗓音意外得低哑温柔。她不怀好意地说:“人间可是个好地方。既然你们非要把我留在这里,没办法,我只好期待天谴之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