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走偏锋》无射

6、无花果，无果花

　　六 无花果，无果花

　　“石上无花果，水中无果花。”赵临渊从小巧的玉葫芦里抽出一张绢条念道。
　　左川孜道：“这第三关的题目有些意思，倒像是猜灯谜。”
　　赵临渊将绢条平铺在桌面上，道：“看样子是要我们找两样东西。第一句指什么，无花果么？”
　　左川孜摇头：“若是无花果，又怎么会长在石上，怕是没这么简单。”
　　赵临渊又道：“还有‘水中无果花’，会不会是莲花？”
　　左川孜沉吟了片刻，道：“若是莲花，应该是‘水上’而非‘水中’。”
　　赵临渊把玩着小玉葫芦，轻笑道：“那可难倒我了，我最不擅长的就是猜谜。也不知道其他桌抽到的题目是什么，能否跟他们商量着换换。”
　　左川孜也笑道：“要是换了个更难的，还不如不换。”他把头转向一旁的叶阳天霜，“叶阳楼主可有什么想法？”
　　叶阳天霜眼睛扫过那张绢条，摇了摇头。
　　赵临渊摸了摸下巴，道：“看来大家都没什么头绪，不如先回去，吃饱喝足了再慢慢想。”
　　三人走出宅院，穿越密林来到驿道上时，天色已经大亮。
　　只见不远处的道旁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看上去就令人觉得舒适的马车，辕上套着四匹骏马，驾车的居然是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小姑娘，一头墨绸般的秀发只用根黄色丝带松松地挽着。
　　小姑娘看到他们，笑得比迎春花还甜。她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写着清纯娇俏，可笑起来的样子，却透着二十六七岁成熟女人的妩媚风情。
　　这样的女孩子，岂不是男人最喜欢的类型。
　　左川孜看了她几眼，对赵临渊道：“你的眼光实在很不错。”
　　赵临渊道：“你怎么知道她等的人是我？”
　　左川孜道：“因为她虽然对着我们笑，眼睛里却只有你一个人。”
　　赵临渊心头莫明地一跳，不太自然地笑道：“她是我的侍女，眼里自然得摆着东家。”
　　左川孜失笑道：“风流多情的紫衣侯什么时候开始急着跟漂亮姑娘撇清关系了？”
　　赵临渊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我的马车里不但有酒菜，还有暖炉与软榻，你们不想上去坐坐么？”
　　左川孜叹道：“我是很想上去坐坐，只可惜现在必须赶回家去。”
　　赵临渊好奇道：“赶回家做什么？”
　　左川孜朝他淡淡一笑，“喝药。我已经六个时辰没有喝药了，再不喝，只怕明早起不了床。”
　　赵临渊脸色微变，眼底掠过一抹阴霾。
　　他知道左川孜的病情严重到了什么程度，但每一次听他说起，心头的刺痛感不但没有减弱半分，反而越发清晰与尖锐。
　　他实在不明白，像左川孜这样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会跟刚刚得罪过自己的人一起喝酒，说到只剩一年寿命的时候依旧平静地微笑，在他那张总是带着苍白病容的脸上，只有淡淡的萧然与倦色，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愤嫉与绝望，像这样的人，上天为什么要在他身上降下如此大的苦难？
　　这未免太不公平！
　　但是，上天又什么时候公平过？赵临渊在心底冷笑一声。他从来不相信上天。他只相信他自己。
　　他换了平常的神色道：“既然不凑巧，只好等下回了。不知叶阳楼主接下来要去哪里？”
　　叶阳天霜望着道旁木叶上尚未融尽的白蒙蒙的残霜，沉默片刻后道：“找人。”说罢，头也不回地飞掠而去。
　　赵临渊与左川孜对视一眼，在彼此的脸上发现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叶阳天霜说找人，就不会去找东西，至于是找什么人、找他做什么，他连半句都不屑于解释。他只做想做的事，只说想说的话，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敢叫他解释，也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叫他解释。
　　左川孜轻叹了口气。
　　他预感到，此次昆仑之行，接下来的路不会太好走。

　　日衔西山，漫天的云霞都缩成一线赤红天光，欲散还浓地盘在天际。
　　洛阳城内流水笼烟、草木摇霜，正是个连呼吸都能感觉到冷意的凉薄秋暮。
　　左川孜将貂裘的领口裹得更紧一些，笼着袖，沿洛水滨缓步向西，走进城郊的一座箬竹林。
　　他走了不过几十丈距离，却再难前进半步。
　　竹林中有风，却不是萧杀万物的秋风，而是比秋风更加萧杀冷肃的剑风。
　　剑风凛冽逼人，无孔不入，仿佛与整座竹林的一呼一吸都融为一体，连漫天飘飞的枯黄竹叶，都沾染上了锐利的杀气。
　　左川孜略一停顿，又继续朝竹林深处走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用力，走过的地方，黄土地面上顿时陷出一串入土三分的脚窝，就好像在厚积的雪地上行路一样。
　　风在空中卷起无数黄叶、嘶啸涡流，他的衣裳却如同坠着沉沉的铅块，没有被吹起半幅波纹。
　　短短一段路，他却走得颇为艰难，鬓角甚至渗出一层薄汗。
　　直到他看见前方那个孤高峭拔的白色人影。
　　他停下脚步，把笔直的腰杆挺得更直，然后道：“叶阳楼主。”
　　叶阳天霜手中的长剑正泛着浓浓杀气，他的眼中，也泛着杀气。他盯着左川孜许久，长剑回鞘，目光才逐渐平静下来。
　　“能顶着我的剑气走到这里的，全天下不超过十个。”叶阳天霜垂下眼睑，似乎在极力抑制心中翻腾的某种强烈欲望，“三个月后的昆仑之战，我很期待那一天。”
　　左川孜看着他，脸色比霜雪还要白，眼睛却比剑光还要亮，“我也一样。”他忽然轻笑一声，“不过，在那天之前，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不是么？”
　　叶阳天霜冷冷道：“我不需要朋友。”
　　左川孜道：“心情好的时候，朋友可以陪你喝酒，心情不好的时候，朋友也可以陪你喝酒。若是没有朋友，人生未免太过寂寞。”
　　叶阳天霜道：“你错了，没有朋友的寂寞，并不是真正的寂寞。”
　　左川孜道：“那什么才是真正的寂寞？”
　　叶阳天霜慢慢把手负在身后，仰了头，去看那青溟长天，轻声道：“没有对手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
　　山登绝顶，高处不胜寒。
　　他和他的剑，就在那山峰的至高处，无数剑客梦想着爬上那座山，却从没有一个人能登上峰顶，自然也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剑中的最终精义。
　　他近乎狂热地寻找着够资格与他一战的对手，可是却连个事后可以一起喝杯酒的人都没有。
　　负手看天的叶阳天霜，缓缓闭上了眼。
　　这一刻，他那颗坚如磐石的心，似乎微微打开了一丝罅隙。左川孜从那道罅隙中望进去，看到的是这个天下第一剑客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寂寞。
　　孤独如雪。
　　寂寞，亦如雪。
　　左川孜就这样怔怔地看他，仿佛自己，也变作了那场寂寞的、隔尽千江的雪。
　　许久之后，他忽然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叶阳天霜道：“你来找我，是想告诉我你已知道了谜底。”
　　左川孜叹服道：“你猜对了。你能不能再猜一猜，我的谜底，和你找的那个人所说的谜底，是不是一样？”
　　叶阳天霜眼中掠过一丝意外，“你知道我找的人是谁？”
　　左川孜道：“我还不知道。不过，如果能坐在一个温暖又舒适的房间里，喝着热腾腾的酒，我一定能猜得出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一副期待和愉快的表情，就好像铺着绵软坐垫的长椅已摆在眼前，而那壶香气四溢的酒也已端在手里，不管外面是凄风苦雨还是寒霜怒雪，只要进了这间屋子，从身到心，都会感觉温暖如春。
　　叶阳天霜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感觉一股和着酒香的暖意，不知不觉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的目光中，似乎也沾染上了这股暖意。
　　他忽然开口道：“我有一坛陈了三十年的竹叶青。”
　　左川孜一愣，然后笑起来。
　　他的五官顶多只能算清朗，脸颊显得过于瘦削而苍白，可当笑容在他脸上绽放的时候，却仿佛江南那一片烟波清月、凝翠和风，尽数从他的眉梢眼角之间氤氲了出来，令人未饮先醉。
　　他笑着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红泥小火炉。
　　炉上有酒，酒还未沸腾，勾人的香气便已漫溢了整个房间。
　　左川孜坐在一张铺着松软坐垫的椅子上，隔着火炉，对面是叶阳天霜。
　　两个看惯了风刀雪剑的人，此刻正共同看着酒缶里一串串摇曳到面上后破裂的小酒泡。
　　左川孜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叹：“我很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
　　叶阳天霜道：“我也很久没跟人一起喝过酒了。”
　　左川孜问道：“那上次跟你一起喝酒的人是谁？”
　　叶阳天霜沉默片刻，道：“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三湘剑客’楚长平。”
　　左川孜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七年前，名满天下、誉盛江湖的一代英豪，在与叶阳天霜的衡山一战中，死于剑下。
　　“从那之后，我再没有跟人一起喝过酒。”叶阳天霜盯着酒缶的眼中浮起一种锐利而讥诮的神色，却不知是对那个死去的剑客，还是对活着的自己。
　　他是不是也想到了三个月后的另一场决斗？
　　不知今日在一起喝酒的左川孜，三个月后，鲜血是否又将染上他的剑锋，就如同以往的无数剑客一样？
　　叶阳天霜的右手慢慢收紧，仿佛掌心中正握着他那柄永不离身的长剑。
　　酒沸了，发出嘶嘶轻响。
　　左川孜用竹杓舀了酒液，斟在酒杯里，淡淡道：“你在想我们三个月后的那个约定？”
　　叶阳天霜不答。
　　左川孜抬起眼皮看他，明亮的眼睛仿佛也融进了醉人的酒香，“我不是楚长平，我是左川孜。”
　　叶阳天霜道：“我知道。”
　　“所以，我不会死在你剑下。”左川孜微笑道，“死的那个人，说不定是你。”
　　叶阳天霜听了这句话，眼中竟似要放出光来。
　　他感觉他的心开始热起来，血开始热起来，甚至比这刚刚沸腾的酒还要热。
　　他还不能肯定，眼前这个人，是否就是他多年寻找的对手——可以跟他并肩站在山巅之上的对手，可以在一战之后还能和他一同喝酒的对手。
　　但他希望他是。
　　除了剑，他从没有对任何事、任何人，怀抱着如此热切的希望。
　　左川孜接着道：“在那之前，我要先去一趟昆仑秘境。”
　　叶阳天霜没有问他为什么。无论每个人要做什么事，自然有他充分的理由，他不想干涉，所以也无须过问。
　　左川孜像吟诗一样慢慢念道：“石上无花果，水中无果花……我想知道，我们心中所想的谜底，是不是同一样东西？”
　　叶阳天霜正待开口，门外突然有个声音道：“石上无花果，是九星贝叶！”
　　一个人推开房门，径直走进来，脸上带着盈盈笑意，眼中却霜色凝结。
　　紫衣侯，赵临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