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走偏锋》无射

5、约战昆仑

　　五 约战昆仑

　　一语惊四座。
　　一时间，狐疑、不屑、嗤笑、赞许……种种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众人面上或不已为然，或幸灾乐祸，或若有所思，不一而足。
　　玉成真人脸色一变，正要发难，却被玉京真人伸手拦住，忍住脾气，冷笑一声道：“夏虫不可语冰！”
　　玉京真人朝众人微微一笑，道：“如果没有证据证明我们的身份，确实是难以服众，好在这次我兄弟二人下山之前，向师尊讨取了一样小玩意，作为信物。”
　　他转身走入屏风后，顷刻间捧了一个物件出来，将蒙在上面的白绸一掀。
　　仿佛满空星斗瞬间坠入人间，整个大厅充斥着无数星星点点的亮光，与四壁的灯光交相辉映，反射出白的光，黄的光，绿的光，五彩的光……就在众人眯起眼，几乎要拿手背去挡的时候，光芒倏的尽数收敛，缩回到一柄寒光凛冽的宝剑上。
　　没有人的目光不被这柄剑牢牢吸引。
　　剑只有二尺长。秋水没有它清澈，冰雪没有它冷峭，朔风没有它犀利，全天下的剑加起来，都没有它气势摄人。
　　这已不似凡间之物。
　　从云子死死盯着这柄剑，声音中有一丝颤抖：“这……莫非……莫非是定光剑？”
　　他口中惊疑不定，目光投向众人，最后落在至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叶阳天霜身上。
　　叶阳天霜用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看着那柄剑，仿佛一个漂泊多年的游子，看着站在家门口迎接他的爱妻，那种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目光。
　　许久之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太甲定光。”
　　这四个字一出他口，最后一丝怀疑的神色也从众人脸上消失了。
　　没有人怀疑叶阳天霜对剑的鉴别力，就如同没有人怀疑自己有两只手，每只手上长了五个指头。
　　因为叶阳天霜对剑的了解，就像他们对自己手指的了解一样。
　　玉京真人看了这个满身风雪之气的年轻人一眼，目中已有赞赏之色，“你这后生眼光不错，正是殷时太甲所铸的定光剑。现在还有谁对我们兄弟的身份有所怀疑的么？
　　没有人说话。刚才拍案而起的陆上虎讪讪地缩回到凳子上，连身形看上去都好像小了一圈。
　　玉京真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像定光剑这样的兵器，在昆仑秘境中只配用来装饰墙壁，师尊说过，只要能通过考验到达秘境的人，不论有没有被选上，都可以选择一样喜欢的小玩意带走，免得江湖中人笑我们小气，叫客人空手而归。”
　　连上古宝剑都只能用来装饰墙壁，那么玉京真人口中的那些“小玩意”又该是怎样的价值连城？
　　这些“小玩意”可以是灵丹妙药、天材地宝，也可以是神兵利器、武功秘籍，无论哪一样，都能让整个武林为之疯狂。
　　厅中众人的眼神在半空中交汇躲闪，掩不住的惊喜与渴求。
　　突然一个声音道：“和尚如果到了昆仑秘境，是不是也可以随便挑？”
　　他说得很小声，似乎还有些羞怯不安，一副站在太过气派的财主家门口化缘，又怕人家放狗来咬的样子。
　　玉京真人笑道：“当然可以。”
　　不戒和尚道：“那和尚想要一大笼的热包子，要红枣豆沙馅的，可以么？”
　　所有人瞠目结舌。
　　玉京真人的表情，就好像有人拿了一笼红枣豆沙馅的热包子砸在他脸上。
　　不戒和尚大概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难为情地挠了挠光秃秃的后脑勺：“没有包子，芝麻烧饼也可以的。”
　　厅中断断续续冒出了克制不住的吃吃笑声。
　　玉成真人大怒：“你个和尚，连秘境使者也敢戏耍！”
　　不戒和尚大窘，磕磕巴巴道：“你们莫要生气，和尚不要包子了，烧饼也不要了……”他边说，边往门口挪动，“和尚还是回去啃冷馒头好了。”
　　说到“冷馒头”时，身影已经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一声佛号余音在夜空中缭绕：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大厅中众人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林紫燕更是笑得趴在程秀燕身上：“居然有不要宝物要包子的！这个邋遢和尚，还真是又憨又傻！哎，不行了，肚子都笑疼了，师姐，快给我揉揉……”
　　赵临渊拿茶杯掩了有些抽搐的嘴角，侧过脸对左川孜低声道：“下次若是再碰到不戒和尚，我一定要请他去喝花酒。”
　　左川孜斜了他一眼，“小侯爷总是戏弄老实人，未免太不厚道……到时记得叫上我。”
　　赵临渊大笑。
　　叶阳天霜的目光始终投注在太甲定光剑上，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场骚乱。
　　在一片人心浮动的笑语声中，他忽然开口，声音就像山巅绝顶上最飞扬、也最寂寞的那场雪，覆盖了整个大厅。
　　“昆仑老人，用剑么？”
　　玉京真人有些诧异地答道：“师尊道心通彻，已不需借助外物。”
　　叶阳天霜又道：“秘境弟子，有用剑的么？”
　　玉京真人道：“玉神子精于剑术，不过他早已闭关，没有十年二十年是不会出关的。”
　　叶阳天霜的目光黯淡下来，面上掠过一抹冷傲萧索之色，“那我就没有必要去了。”说罢，竟毫不犹豫地起身便走。
　　玉京真人一愣，扬声道：“阁下既然热衷剑道，昆仑秘境收藏的剑法秘籍也不在少数，阁下难道不想看一看？”
　　叶阳天霜看着腰间那柄乌鞘狭长的剑，淡淡道：“不需要。”
　　他已经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剑法，而且在他看来，重要的不是剑法，而是用剑的人。
　　他抬起头，却不看任何人，“在座哪位若是今后习得昆仑剑法，愿请一战。”
　　大厅中顿时安静下来，在座的武林名宿，尤其是用剑的人，脸色都变得很不好看。
　　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叶阳天霜很冷漠，很无情，也很骄傲。但却没有人想到，他竟然骄傲到这种地步。
　　他就像站在诸天之上的神佛，冷眼俯视芸芸众生，财富、权力、名誉……一切人们趋之若骛的东西，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浮云轻烟，不值一哂。
　　他的眼中只有剑，他的心，也像剑一样坚硬和冰冷。
　　哪怕再有涵养的人，脸上也浮现出了怒色。
　　赵临渊叹口气，道：“我怎么觉得，像是被人当面甩了一个耳光。”
　　左川孜不答话，微低着头，嘴角无意识地抿紧。
　　玉京真人叹道：“也罢，看来你与昆仑秘境无缘。只是刚才和尚一走，你们这一组只剩下三人，若是你也退出，其他两人就没有资格再闯第三关了。”
　　这句话，对叶阳天霜而言，自然没有丝毫作用，可是左川孜闻言却脸色一变。
　　“慢着！”他猛地起身，朝即将消失在庭院中的雪白背影大声喝道。
　　叶阳天霜没有回头。
　　左川孜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不能走！”
　　半空中一声冷笑：“你在命令我？”
　　左川孜脸色煞白，咬牙道：“不，我是在请求你。”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请求？”
　　左川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道：“因为我会让你看我的剑。”
　　叶阳天霜转过身来，眼睛亮得像天际的寒星，“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剑不是用来看的。”
　　左川孜道：“的确不是。”
　　叶阳天霜又问道：“你的心愿了结了么？”
　　左川孜道：“还没有。”
　　叶阳天霜道：“我要的是一个全力以赴的对手。”
　　左川孜停顿了一下，道：“我会尽全力。”
　　叶阳天霜静静地看着他，许久，唇边露出一丝淡薄的笑意。
　　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极地冰雪一样令人不敢逼视，可是当他微笑的时候，竟然比雪地上初绽的寒梅还要动人。
　　他对左川孜道：“好，我留下。”
　　左川孜神情庄重地看着他：“三个月后，昆仑之巅，生死一战。”
　　他们的视线，隔着料峭的夜风，隔着婆娑的树影，隔着无数道震惊感慨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如同两柄同样锐利的出匣宝剑，龙吟之声相互应和，又相互争锋，剑光交相辉映的时候，只觉天地顿失，百籁俱寂，眼中只有彼此的存在，再无他物。
　　玉京真人开始宣布第三关规则时，赵临渊忍不住转过脸去看左川孜。
　　左川孜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嘴唇也消褪了血色，眉宇间的倦色更浓了。
　　赵临渊仔细地端详他，只觉得裹在厚厚貂裘内的身躯，仿佛又消瘦了一些，腰身却挺得过于笔直，以至于有种将要随风折断的错觉，这让他心底突然涌出一种无法解释的怅然与酸楚。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也隐没了，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跟叶阳天霜决斗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左川孜的声音中透着疲惫，“我知道。叶阳天霜的剑，不留退路，剑一出，对手不死，他就要死。”
　　赵临渊眼中已有怒意：“你明明知道，可是为了去昆仑秘境，却还是要与他决一死战！你想要得到的东西，难道比你的命还重要么？”
　　左川孜道：“当然不是。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是我的命。”
　　赵临渊挑眉：“什么意思？”
　　左川孜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还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神医方回春替她诊脉后说道，你腹中胎儿先天心脉畸形，难以平安产下，就算勉强生下来，也活不到成年。可天下有哪个母亲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我娘苦苦哀求，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保住我的性命，于是方神医试尽各种古方秘法，硬是将这副缺损的身体拖延至今。去年，他亲自来找我，将为我炼制的全部丹药都交给我后说道，公子寿尽二十五，老夫实在是无力回天了……”
　　他忽然微笑起来，“你知道么，我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
　　赵临渊看着他脸上淡然的微笑，忽然感觉身上一阵发冷。他的微笑很平和，也很真挚，却令他感觉好像浸在水底的月光，朦胧而脆弱，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左川孜永远笼在袖中的手。
　　左川孜的手果然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冷，隔着柔软的、茸茸的皮毛，依旧冻伤了他的心。
　　可他仍然紧紧地握住，仿佛要用心头的一腔热血，把他冰冷的手重新捂热。
　　左川孜有些愕然地看着他，慢慢地，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将病态的苍白稍稍冲淡了几分。
　　他没有将袖口抽回来，接着说道：“据说，在昆仑秘境，有一种叫雪峰瑶芝的灵药，可以裨补气血，重塑心脉。”他轻叹口气，“我还年轻，还有很多想做却还没来得及做的事，不想死得那么早。”
　　赵临渊紧握着他的手，“你不会死的。”
　　左川孜摇了摇头，“如果我运气不好找不到药，如果我非死不可，我希望能死得像流星一样璀璨。我要与叶阳天霜一战，让我的生命，在剑光中彻底燃烧。”
　　赵临渊牙关紧咬，他怕一旦松开，某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就会从胸膛里、喉咙里喷薄出来。他为这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而烦闷不安。
　　“如果你找到灵药，治好心脉了呢，还要与叶阳天霜决战么？”
　　左川孜道：“一言既出，岂能反悔。我是一个剑客，你知道一个剑客平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赵临渊问道：“是什么？”
　　左川孜缓缓抬起下颌，目光投向远茫的天际，那里已呈现出淡蓝的曙光，他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那层曙光，融化在无垠的虚空。
　　“一个剑客平生最大的愿望，是生于剑，死于剑。”
　　赵临渊沉默了。他实在没有办法反驳这句话。
　　因为这是左川孜的骄傲，是他赖以支撑这具残损躯体至今的最大力量。
　　左川孜望了一眼在庭院树下笔直站立的雪白人影，轻声道：“不要让他知道。”
　　赵临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温暖轻煦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充满安慰意味地朝他点了点头，心底却渊冰尽覆，一片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