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31、吴哥窟·花样年华

　　我因为一个目的，到了吴哥窟，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的地方。而现在就这样去了，第一次到一个叫做另一个世界的地方，却一点庄重正式的感觉都没有。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柬埔寨的天更蓝，天上的白云更低，也就显得更加真实。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车上，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平日里总是会跟司机攀谈一些东西，这几日却显得有些冷落。语言障碍是一个，心中想的事情是另一个。我就默默地坐在副驾驶上，漫无目的的看着车窗外迅速后移的树丛，在荒草地里悠闲地吃着青草的瘦牛，还有许多站在路边看着车子的小孩和大人。因为天上的云彩很低，天空也显得很低，天上的一个浑圆的太阳几乎要碰到树梢最上面的树枝。天气很热，从车子里面出来，只觉得闷热的空气像一只猛兽一样窜到车子里面，汽车空调营造的凉爽环境荡然无存，人就像不小心在冬天里跌入冰湖一样浑身一颤。我抬头看着外面的天空，就像面对这一个触手可及的蓝色帷幕。这确确实实是一个另外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几乎不同，人说的话不同，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树木不同，连头顶上的天空都不相同。我站在上海的街道上看天空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层模模糊糊的面纱挡在我的眼前，那里的天空高高在上，云彩也高高在上，让人感觉整个世界都很广大，但是地面上横七竖八摆放的各种标志，却又让人感觉你能够呆的地方很狭小。我站在柬埔寨树林的林荫小道上，感觉天空就在我头顶不超过十米的地方，那股纯净的蓝色，就像梵高和卡夫卡脑袋里面的忧郁一样令*连忘返，让人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甚至闭上眼睛伸出舌头去触碰。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低沉的天空，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众多犹如山峦一样遍布天空的云彩。那些云彩让你感觉到自己并非是站在一块平坦的地面上，而是站在世界最高的山峰之巅，一团又一团涌动的淡灰色的云团像海浪一样在天空中翻滚。每一团云都有一个清晰的轮廓，云彩的边缘就像被威尔手中的魔法神刀切割过一样，表面光滑的机理几乎可以反射出天空的蓝色。而无数片云从头顶一直延伸到天边，让人感觉好像整个世界的云都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参加云团的宗教圣礼。那些云团形成一个巨大的引力，我的视线被无限的放远，站在这一块低矮的天空下，我却几乎能看到极远处的情景，透过那些层峦叠嶂的云峰，看到远在天边的故乡的麦草，看到静静地矗立在峰峦之中的长城，看到无数墨绿色的古老石头，默默地平躺在世界另一极的雨林当中。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那么想要变成一只鸟，变成一个超人，变成一阵风，飞到那些云层的中间，寻找关于神话和仙居的一些线索。
　　空气很炎热，太阳照射下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都在跳着一种古老而蹊跷的飞天女神之舞。仅仅是几分钟的时间，我已是大汗淋漓，慌忙走到一处阴凉的地方。我们落脚的地方，并不是雨林，地面上到处都是低矮的树丛，一团一团地聚集在道路的两边。有些树丛的下面，几根柱子戳在地上，半空中两三米的地方搭起来一个简易的住房，薄薄的彩钢板当做墙壁，上面锈迹斑斑许多防锈漆都脱落下来，形成一块块形似云团的黑色图案。虽然很简陋，但是轻巧的像是缝纫鸟在树枝上编织的鸟窝。有些孩子，很小很小的孩子，坐在底板的边缘上，一只脚耷拉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两只眼睛时而盯着我们这些奇怪的黄色外国人看，时而低头在木板上寻找什么东西。许多当地的人也在树荫底下乘凉，刚刚从阳光之下的燥热地面上走到阴凉里，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天气很热，但是树荫下面却很凉爽，那些枝叶繁茂的树就像一个个游荡在湖中的小船一样，把湖水一般的清凉都倾斜到了阴凉当中。一阵阵摇摆的轻风从树林里面吹来，就像冲到脚面上的溪水一样凉爽。我站在距离本地人远远的地方半蹲下来，那些本地人都转过头来看我，我却转过头去看那些搭建在树荫下面的破旧房子。看得入神的时候，萦绕在心头的许多事情便又如落叶漂浮在湖面上一般慢慢摇动起来。
　　我看到一个中年的中国人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带着一个圆形的墨镜，头顶上盯着一个镶着黑边的礼帽。他也是先看看天，然后迅速移步到旁边的阴凉处。他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头梳理整齐、油光锃亮的分头发型。他把帽子拿在手上当做扇子扇来扇去，发觉这边有人在看他，便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我也点头还礼，指了指半悬在天空中的太阳，又指了指已经有点半湿的汗衫。那人又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想起来一个人，不过却想不起名字来了。他并没有要走过来攀谈的样子，而是转过身去，向丛林的深处走去。
　　我和几个同行的人在这里休息了一会儿，在一个不大的放着各种围巾草帽和手工艺品的地摊上逗留了片刻。经过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讨价还价之后，我们买了几只帽子而已，那些围巾像是从古老的丛林陵墓里面挖出来的一样，透着一股沉甸甸的破旧气息，而那些雕刻的佛头浮雕之类，不但价格贵的惊人，而且刀工纹理像出自业余的工人之手，少人问津。同行的人拿出其中一个帽子，不小心翻到了后面写着中国制造的标签，大家又是唏嘘一番，感觉像是同时上了国内小贩和柬埔寨小贩两个团伙的当一般，不免有些滑稽。
　　穿过前面一片低矮的丛林，就走到了丛林和雨林的交界之处。热带雨林之中，到处都是耸入高空的巨树，有些巨树树茎几乎要两个人合抱，树茎笔直的伸向天空，一个分叉都没有，只在触碰到天空的位置，膨胀出一团繁茂的树冠，远处看像是一个个笔挺的*糖。似乎所有的树木都有这样一个共识，那就是在一个合理的高度便不再生长。这个高达几十米的高度对于一般的树木来说不成问题，却累坏了那些刚刚生长几年的纤细如麦秆的小树，而那些小树也竟然毫不示弱，任凭颤巍巍的细瘦树干在半空中摇摆，也将一小团小小的树冠顶到最高的高度。没有道路的地方，地面上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灌木丛，连带着各种叶子的藤条错综复杂，像一团团废弃的渔网。夹杂在耸入高空的巨树之间的还有榕树，顶上是连成一片的树冠叶子，下面是连成一片的榕树树根，榕树的树根又跟下面生长的灌木纠缠在一起。由此看来，即使是再坚决的行军队伍，想要从这片热带雨林里面走出一条路来，也是一件难于上天的事情。
　　那些最古老的巨树，靠近树根的地方都如脚下的泥土一般破旧。厚厚的树皮在炎热和潮湿的环境下皲裂开来，露出里面白亮的树干。树干上还残留着许多细小的纤维组织，看上去像是长毛的兽脸。有些树干上还有树洞，黑黝黝的树洞里面不知道能隐藏多少东西。我听当地的导游说，那些心中藏了不少秘密的柬埔寨人，不想心中的秘密给别人知道，就跑到这里来把它讲给那些树洞听，讲出来，心中也就释然。我不知道这种习俗的由来，只是觉得甚有情趣。
　　走过一大片丛林之后，是一个开阔的平地。如此茂盛的丛林之中，却还点缀着一个如同岛屿一般的空地，空地之上是一个古代庙宇的遗迹。丛林、石阶、还有一个个矗立在平台之上的石柱，更是平日里从来没见过的风景。这座叫做塔布隆寺的遗迹，早已失去了旧日里整齐宏大的威严，仅剩下一些倔强的石柱和一些修复起来的平台和石窟，就像陈列在博物馆里面的恐龙化石，旧时的辉煌，已经变成生长在石柱和浮雕上的暗色苔藓。古人用双手费尽力气搬运上平台的沉重石头，如今又再一次滑落在平台之下的地面上，散落在四处，等待着新一批考古人员再次将它们唤醒。我行走在残存的柱廊之上，跨过一个个矮小的刻满浮雕的矩形门洞，只感觉自己又模糊了时间，模糊了身份，变成了一千年前那些虔诚的毗湿奴僧侣，一手拿着经书，一手扶着柱廊，将心中所想之事，统统说与心中的神明。
　　我又看到了那个人，那个梳着分头油光锃亮的中年人，他浅蓝色的衬衫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泛泛的光。我看到他背对着我，整个人靠在一面完整的石墙上，他的头在不断地摆动，涂满油脂的头发在阳光下反射着闪亮的光彩。他两只手都伏在墙上，像是在跟某个人说话。他说的如此动情，以至于我看到他的背影，都能感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那是一种充满对过去回忆的眷恋之情，对已逝青春的留恋之情，他入神地在那里说着，我靠在一个不远的地方看着，看着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心事也快要随着这静静的庭院、天空中漂浮的白云，一起倾泻出来。
　　他说了好久，然后又静静地站在那里很长时间。他低下头看了看脚下，一只手扶着墙壁上的浮雕，另一只手伸到了下面的裤兜里面。他转身的时候我看到那墙壁上有一个洞，不知为何，一面完整的石墙，别的地方都还布满了精工雕刻的浮雕，靠近门洞的地方却有一个洞，那个洞里面还藏着一团干枯的野草。野草的一根叶子伸到了洞的外面，在风中像小孩子的腿一样慢慢地摇动着。
　　那人转过身来，看到了我，我看的入神，却来不及将视线收走，于是尴尬地朝他笑了笑。他便径直地走了过来，我也站起来冲他点头示意。他走近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张英俊的中年人脸庞，宽宽的额头，瘦削的两颊，一双深沉的眼睛。他笑起来的时候，一边嘴角轻轻地上扬，眼睛却还半张着，看上去有些勉强，又有些心事藏在里面。我感觉耳边响起了那个念做“quizas”的爵士乐。
　　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已经记不清那时跟那个人谈了什么事情，只是在临走的时候，我问了他一句：
　　“你也是一个有秘密的人。”
　　他笑而不语，一副深沉的样子看着我。
　　“为什么来吴哥窟呢？”我又问他，他沉默了很久，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自己的提问。
　　“我来，是为了忘记一个人。”他不再看我，转过头去看着眼前的丛林。
　　“你呢？”
　　“我来，为了记住一个人”我真诚地说。
　　“这就对了，这就是你我的花样年华。”周慕云浅浅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