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30、吴哥窟·迷失王城

　　游览一圈，也许区区一两小时的时间，我却像做了一场血与火的远古之梦，走到王城中心的时候，已是身心皆有疲惫之感，于是之后看到的四方佛塔、坐卧佛像、飞天神女之类，已是稀松平常。这些东西，原本在之前的古迹庙宇当中已经浏览过多次，见怪不怪罢了。而时间也在慢慢的消磨，伴随着我在幽深的厅堂走廊里的每一次驻足，每一个脚步。天色慢慢变得昏黄的时候，我们走到了吴哥王城位于城后的祭坛上，祭坛是整个王城的制高点，五座幽黑巨大的四方佛塔高耸入半空之中，从庭院到祭坛平台之间有无数陡峭的台阶，似有上千步的阵势。由于适逢雨季，台阶上布满了暗色的藓苔，加上台阶本身踏步极高，踏面已经多处磨损，人走在上面，亦是担惊惶恐如过独木桥一般。自然，能走到祭坛之上，在王城的制高点俯瞰全局，这点困难亦是小事。只可惜万里长征最后一步我们却失算了，游览王城的时间太多，等到到了祭坛之处，已经天色将晚，祭坛已经封闭，想要上去的话，便中了守门人的伎俩，需缴纳迟到美金。当地守门人知道有些人是强迫症的资深受困者，自然是狮子大开口。我们原本想要在祭坛之上观看日落，结果临时生了这样的变故，只好另外寻找别的地方。
　　下午天色大亮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很慢，而等到傍晚时分，时间就变得快了许多。几个人最后聚集在后侧游廊的西北角上，分坐开来，悠闲地聊天消磨时间。其时天色将晚，幽深的吴哥王城外面半黑，王城内部宽大的石砌房间已经漆黑一片，难以辨别人影。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游人，早已经走得一干二净，王城里静悄悄地听不到一点话语。巨大而黝黑的石头、光滑而细腻的雕刻，还有那一排排整齐而古旧的柱廊，在夜幕的笼罩之下，默然地弹奏起一首无声的静心之乐。我看着黑色的云雾慢慢在巨大而空旷的庭院里游走，慢慢占据一个个棱角分明的细节，那些远古的已经屹立了近千年的佛塔宫殿，黑色的云雾遮掩了它们古老的细节，它们都变成了潜心修身的巨佛，用半张着的眼睛，俯视着眼下我们这群身躯弱小如同蝼蚁一样的人。
　　近傍晚的天空大部分还是蔚蓝，一层层的灰色的云、淡紫色的云默默地在庭院上方飘过。更多的云则像飞天女神的衣襟，一缕缕地漂浮在西方太阳即将降落的地方。在我们的正前方，还有一片散发着五彩光晕的云斑，像是一块柔软精致的彩虹碎片。看到这个少见的场景，寥寥的人群中有人禁不住高声的呼喊了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像一只黑色的雨林小鸟。
　　而我想要说的，却是身在如此诗画般环境中的心境。旅游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心事重重的人来说。在这样一个静谧的环境之中，身边是几百年屹立不动的古老遗迹，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于是心里便像这空旷的庭院一样，所有的心事都如同灵巧的鸟儿，飞到了天边的云霄之上。我静静地坐在人群的一角，默默地看着远处的晚霞，看着那一片七彩的云斑，看着一架迎着晚霞慢慢爬升的飞机，只怕哪怕最细微的声音，都会将眼前精致的美景破坏掉，于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天空看着云，看着庭院，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们中间的小沙弥。心从来没有如此顺利地静了下来，而当一个人的心里几无可想之事的时候，时间就成了唯一的主角。我们静静地坐在石头上，默默地看着天，全神贯注地不想任何事情，我一下子找到了久违的感觉，那种感觉，早已被扯不断、理还乱的现实深深隐藏了许多年。
　　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我的眼睛还如井水般明澈，亦如现在这样呆呆地看着夜空，却根本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短短的一个小时，短的犹如飞鸟略过云影，却又绵长的如同一场幽梦。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在一大团墨黑色的云团遮掩下沉入了地平线之下。我揉了揉已经有些酸涩的眼睛，四目望去，周围已是如乌鸦一般黑沉。在下面走廊里浏览到现在的寥寥几个外国人，见到我们如同最后的圣徒一般坐在庭院的边角上，定是个画面感极强的场景，纷纷拿出长筒相机拍照。我们这些人的样子，定格在异乡人的相机当中，此后再无相见的可能，倒也是一种蹊跷的快乐。人群中有人发出哈欠之声，于是几人纷纷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活动筋骨，就像看完一场抒情的长篇电影一样。我们就这尚未消退的黄昏之光，从古老陡峭的台阶上慢慢走了下来。
　　旅游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于一个像我这样难得放下心事的人来说，那短短的一小段时间是六天四晚中最美妙的时光。我在上海这个偌大的一个城市里面丢失了自己许多年，却想不到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古老王宫里又把自己找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