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29、秋天

　　傍晚时分，我从旋转门里面出来，望见天空中，正前方东面的天空中，漂浮着一大团一大团的紫色云霞。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天空中的云总是如此的低矮，并且移动得如此的迅速。那一大团薄薄的紫红色云彩穿过道路两旁更加低矮的建筑，看上去像是自家做饭的烟囱里面冒出来的黑烟。道路两旁的建筑都很低矮，大多三四十层的高度，而薄薄的云层在半空中漂浮，一点神秘感都没有。当你离云彩足够近观察的时候，你会看到云彩里面那一条条形似纤维的云脉。一大片薄薄的云彩里面有不计其数的细如游丝的淡黑色云脉，云脉周围生长着更多的淡灰色绒毛，而云的颜色主要取决于绒毛上面点缀的犹如霉菌一样的黑色斑点。这些斑点和潮湿的空气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云。我望着近在眼前的云，以为只要站在那些高楼的屋顶上，伸手一挥，便能将许多云从空气中捞出来，那些云一定像生长在浅海海底的柔软裙带菜一样。我的手伸向天空，就像坐在船上将手伸到水里面一样，不多时，那些淡紫色的云片就会在我手掌里面集上厚厚的一层。紫色的云霞也许因此而扭曲，分成更多的片数。
　　我抬头看那些薄薄的云层的时候，那些状如荷叶的云在我头顶汹涌地翻滚着。云层快速地移动，在半空中发出丝丝的断裂声，我看到它们像一块块破旧的丝绸布一样被风撕裂成更加动荡的形状。我觉得那些云并不仅仅像是烟囱里面冒出来的炊烟，它们更低，低得像是从地面上冒出来的烟雾。那是在战场上榴弹爆炸后形成的一团团紫色烟雾。烟雾在半空中慢慢漂浮，它们的节奏感因为距离的原因已经延迟了许多，它们更像是地面上那些快速移动的身影投影在时间之河上面的延时照片。地面在微微地颤动，频率很高，最先从地面飘扬到天空中的烟雾甚至还保留着少许振动的波纹。但是这些低矮平面上的烟雾猛然间被迅速移动地骑兵群冲淡了，那些身穿深灰色铠甲、头戴红缨头盔的骑兵团穿过脆弱的烟雾，矫健的身影就像他们快速地穿越丛林、快速地跳跃沟壑、快速地冲破防线一样。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如同天空中形似云团的鸦群一样的快速骑兵，浅黑色的马蹄像雨点一样一批又一批地落在坚硬的地面上，哗哗作响。那些兵团形成的冲击波，如同平静水面上跳跃的石子，将天空中原本慢慢移动翻滚的云团搅得乱作一团。天空中的云如同快速弥散在晨曦森林里面的浓雾，在一个广阔的平面上混乱地打着旋涡，有些地方甚至因为地面军团快速移动而产生了大片的负压区，云团如同一只只天堂之拳，呼啸着撞向地面。无数的军队潮水般的在我面前涌向西方，我甚至要在自己想象出来的密如暴雨般的马匹之间寻找立锥之地，我的身体因此而不断地摇晃，我感觉自己的皮肤表面开始蒸发热量和油脂，我的体力沿着自己的思维慢慢蒸发。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等待阵阵吹来的东风将我头脑中的想象平息。我站在灰色花斑纹花岗岩贴砌的台阶上停留了很久。
　　那些熟悉的东西又出现了，战场上的军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西装各领肩挎*包的下班族，路面上停留着许多闪烁着红色黄色灯光的汽车。街角上一个固执的红色信号灯一直在冷漠地看着我。天空的云还在慢慢地翻滚，一层又一层，一片又一片，在靠近城市天际线的地方，大团的黑色云团拥挤在那里，把快要西坠的太阳包裹的严严实实。一个傍晚的云霞蚕茧，我抬头向西方看去。厚厚的云层并没有阻止太阳继续发挥它今天剩下的最后几分钟余热，红色浅红色的长波依然充斥在密集的金融办公区。最高的那三座楼，包括尚未完工的那座一半是幕墙一半是骨架的超级大厦，还有周围密密麻麻如同战旗一样的楼群，都在反射着红色的夕阳之光。天气还是很闷热，夏天在空荡的城市广场上默默地计算着自己这一年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日子，这是它最后施展自己力量的时间舞台，并且在傍晚的时候它显得更加卖力。它一只手托举着慢慢西沉的夕阳和上面遮盖着的一大团云霞，另一只手搅动着淡黑色天幕上一团团的紫云；他抓紧时间将他所特有的闷热谨慎的围拢在地面上。那些闷热的气团却片刻之间便被楼宇中穿梭的季风吹得一干二净，像纸牌搭建的堡垒一样脆弱不堪。
　　夏天终于还是要过去了，昨天下过的暴雨就是季节的催化剂。这个夏天给人们带来了短暂而焦躁的闷热，太阳像一个光线聚透镜一样将内部聚合产生的能量集中地发射到地面上，最热的时候坚硬的地面随着长波光线缓慢的频率抖动，地面深达几米的地方还在产生着细如毛发的裂缝。这个夏天如果持续更长的时间，也许大地会因炙烤而崩裂，深埋在地底下的许多气体会蒸腾到天空中，与天空中稀薄的云团组合成密不透风的暗云之墙，从而阻挡阳光，在地面上投射出黑色冰冷的影子。但是这个夏天还是很快就会过去，夏天来得时候像一个不速之客，走的时候又像一个喝醉酒找不到路口的酒徒，悄然间便消失在城市的楼宇之中。
　　而秋天也显得并不坚决，在这个地方，你看不到秋天来临的诸多细节。比如说天空中排成一排的蚯蚓一般的雁群，树冠上慢慢变成黄色的叶子，天空中慢慢倾斜的星座。在城市之中这些都难以发觉，有的仅仅是内心的感受，那种若即若离如同情人怠慢的眼神一般的气息。街边的许多海鲜店已经悄然的换上了阳澄湖大闸蟹的牌子，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那些聚集在街边烧烤店和火锅店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之间的寒暄也越来越密集，这是另一个信号。有的时候走在宽阔的马路上，你会看到像我这样的人在马路边驻足，等到路边少有车辆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吸着清凉的空气，或者费力地仰头看着天空，眼神延伸到天空中很高很远的地方，这也算是一个信号。没有人在炎热的夏季，太阳暴晒之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灼热的空气，也没有人在阳光下驻足，仰头远望尘霾厚厚的天空。秋天带给人另一种观察和体验生活的趋势，温度慢慢抚平内心焦躁的情绪。秋天适合思考和冥想，像我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更多的人会慢慢放下脚步审视自己的生活态度和言行举止，而不像夏天那样，在一个闷热的环境下只顾着焦急地走路、焦急地寻找人工制造的凉爽环境。
　　我有很多记忆在季节交替的时候慢慢在头脑里面释放，它们像沉甸甸的谷穗在清凉潮湿的初秋傍晚散发的微甜气息一样，又如深藏在几米深的酒窖里面的黝黑色的酒缸周围弥散着的浅白色酒雾一样。深秋的回忆让人着迷，像一场又一场不想苏醒的淡黄色幽梦。我在初秋气息抚撩的天空下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沿着时间之河逆流而上，寻找许多慢慢浮出水面的记忆浮萍。那些已经陈旧的、积累了厚厚的灰尘的记忆，再一次在头脑里面鲜活的如同一场场刚刚上映的电影。我有时想不起许多细节详尽的回忆所对应的的时间，甚至无法分辨它们的前后顺序。事情的发展仿佛脱离了前因后果的时间束缚，它们仅仅是一堆杂乱排放的影像片段，与之对应的是当时情境下我的诸多感受。同一个季节交替下的我在天空不同的区域下思考，我在思考的时候能够想到我自己，这种固有的感觉在不同的时间段下出奇的相似。排除了我渐渐变老的许多迹象，排除了自己内心当时随着环境变化的心境和心情，只有一个单纯的自我的存在，那么这种感觉不会因时间的变化而改变，当我面对这些回忆的时候，也就更能身临其境般的追溯自己的感受。时间会慢慢地雕琢许多东西，时间也会默默地在人内心当中留出一块永恒的角落，在对自己的思考过程中没有时间的影响，也不会有岁月的痕迹，于是当我思考自己的时候，永远显得这么年轻幼稚而又年少无知，我总觉得自己很年轻，也总觉得自己很年迈。
　　夕阳慢慢褪去，薄薄的云层当中少有的出现几粒星光，如同半空中的大厦里面尚未走光的办公区照射下来的疲惫灯光，许多加班族还在这个时刻为新的一天而忙碌着。也许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那些灯光让我更加觉得疲惫。人在思考的时候就会感到疲惫，这是少有的比较确凿的身体正在慢慢老去的证据。在身体最旺盛的时候，大脑全是稀奇古怪的观点，少有时间会停顿下来整理思路，少有时间会思考。当大脑慢慢慢下来之后，大段的时间和大段的空闲便会慢慢产生思考。思考如同纠缠在一片片薄薄的云霞之间的粗壮脉络，像榭寄生的藤蔓一样，思考产生了回忆和思路更深层次的东西，亦是相当的晦涩难懂。而晦涩难懂的东西，大多用来消磨时间。我将很多时间用在思考上，以此减缓时间移动的脚步，效果却不甚理想。
　　思考的时间慢慢过去，而静谧的夜晚也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宁静。娴熟的虫鸣此即彼伏，即使是在拥挤的城市里面，它们也会随着秋天的到来而慢慢滋生和壮大。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最佳的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