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24、雨的回忆

　　这几天一直下雨，天空中布满的乌云蔓延不绝，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下了一批又聚了一批。天空中的雨也淅沥不绝，每次我透过窗户看外面的时候，不是雨就是云，雨把窗户打湿成一片，透过雨的云看上去更像是天空在空间堆积起来的褶皱。云有时翻滚，有时蔓延，有时还反射透过云层的光线，只不过那些光线也不是亮的，不像你抬头看天，天空中悬挂着巨大而又明亮的太阳发出的光。太阳的光是暖的，照在人的身上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尾巴滑过。云层中投射过来的那些光是灰色的，它们像一片片凝固的赛璐珞老旧胶片，用细长的剪刀一下下的剪断，然后从云层和云层的缝隙中飘落下来。光线映着昏暗的乌云，乌云看上去就更像一团慢慢聚集的水滴群。你仔细地观察，忽略那些涌动摇摆的光线，就会发现云层中的水滴在慢慢的长大，就像挂满葡萄的枝藤排架一般。水滴在乌云的深处随着乌云的移动慢慢摇晃，不时会有一两滴跌落下来。那样的景象看上去稀松平常，完全不能打动你业已昏睡的眼睛。但是水滴从乌云中断裂发出的声音却很特别，那声音很好听，就像用手抚摸一排细丝串成的水晶卷帘发出的声音一般，不但有玻璃撞击发出的清脆声，还有按上琴键钢琴发出的优雅声。声音很短，也很幼稚，如果你仔细分辨的话，水滴的声音也许可以和*的啼叫相媲美。但是你要仔细分辨，因为干扰这种奇妙声音的除了那些浑浊的光线之外，还有乌云摩擦产生的嗡嗡声，气流划过天空发出的沙沙声，还有水滴划过空中沾染粉尘的聒噪音。那种声音就像脚踩在废弃报纸上的声音一样单调。
　　我时常盯着窗外看的入神，并不仅仅是云和雨会牵扯出我的想象和联想，而是因为天空中的雨，似乎是一种时间和空间的缓冲剂。每当天上开始下雨的时候，我便觉得时间在变慢。仿佛在遥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时间源钟，钟罩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齿轮和滑条。每当天空中开始下雨的时候，雨便会黏在钟罩黄绿色的铜皮上，沿着铜皮和铜皮的缝隙，雨慢慢地爬到那些齿轮和滑条之间。雨水的粘力让齿轮变得缓慢，并且消除了滑条聚集起来的动能。古老的钟摆于是变得非常迟疑，每一下都不再那么响亮和坚定。
　　时间对于*来说，是在爬行；对于青年人来说，是在行走；对于老年人来说，是在奔跑。而在雨中的时间，却是在不断地徘徊和思考。雨会让最激烈的想法慢慢平静，让最迫切的愿望慢慢平缓，让最坚决的信念慢慢平息。在一座充满雨的地方，无论是高楼林立的这里，还是野草荒芜的沼泽，无论是密不透风的林野，还是平淡静谧的湖泊，总是能让人大方的呼吸，将脑海中所有的想法都扔到想不到的地方。你只要看着雨，看着天空中充满水和气的交融，你就会融化在里面。你的想法，你的意识，你的思考还有你的感觉，都和眼前的一切混合在一起。时间变成了无法感知的薄膜状液体，所有的东西都在缓慢的摇摆和交融。于是我常常会看的入神，以至于忘记自我，感觉不到我看到的任何东西，只能听到那一声声清脆的断裂声，一声声清脆的撞击声，还有一声声清脆的心跳声。
　　雨隔绝了我希望了解世界的决心，当漫天的雨像风沙一样飘落下来的时候，我原本期待的那些空旷空间，那些大楼与大楼的缝隙，窗户与洞口的隔阂，都被风沙般的雨充满了。我的视线被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面，一层又一层的雨帘慢慢将视线延伸的范围不断削弱。不知在什么时候，视线已如强弩之末，不再前进。我所看到的世界，便成了雨水和灰色光线交融的一个画面，很像橱窗里发出的淡黄色灯光，灯光在玻璃上蔓延变形，形成一个光怪陆离的表面。透过表面，橱窗里装饰的物品便不再重要，因为你已经无法分辨哪一块是精致的布料，哪一块是映衬的灯光，哪一块是徘徊的人影。雨水中的世界也是这样，当眼前的一切都被雨水揉捏在一起的时候，分辨细节和性质变得索然无味。我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周围的雨不断地蔓延，不断地冲刷，走路的步伐就像批了无数层战甲的重装骑士，于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徘徊中徘徊，在摇摆中流逝。我只把内心最敏感的思想保留在脑海中间，细致入微的思索，精确入厘的判断，就像在读一本永远看不懂的书。
　　雨最终还是落下了，从看不见的高空，途径数不尽的空气隔离层和粉尘聚集地，像是经历了一场险象环生的冒险，坠落在地面上。啪的一声，声音还没有散尽，地面上无数的脚印已经形成，于是雨最终变成了水，变成了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在这个暗灰色的天空和乌云笼罩下的空旷甬路上，我能看到的绝大多数人影都远在千里之外，我能听到的声音除了雨水破碎的啪啪声，就只剩下流水跌入水沟的声音。水流哗哗的经过一个转弯，然后噼里啪啦的溅到沟底，原本急促而单调的声音在冗长的管沟中回响，形成一种幽深的声场。仿佛我听到的声音，并不是来自脚下，而是来自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山洞的尽头，有一条溪水恰好在那里跌落。流水的声音搅乱了我原本的思考，它像一个让人着迷的清唱一般让我忍不住驻足。我忽然间就停在了那里，甚至想坐在湿漉漉的石凳上小憩一番。这雨，真是个营造场景和氛围的老手，我从学校的这一块地方无数次的走过，无数次的浏览，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停留下来，细细的品味这里存在的每一种事物。
　　如果没有了时间来打扰，每一刻的宁静都将是永恒，并且如果你忽略它，大部分时候它也会停下来等你。我觉得时间就在我的周围，它像一只忠厚的老狗一样卧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我能感觉到它在不断的张望，又在不断的低呋，它似乎拿不定主意应该在什么时候打断我享受片刻宁静的小憩，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自己默默地离去。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手中的雨伞微微颤动一下，几滴水落在我的肩上，我便离开了内心的沉思。我又感到时间回到了我的身旁，脚步迈在湿漉漉的青石路面上让人感觉到坚实，迎面刮来的轻风让心情为之一振，我所看到的那些迎面而来的许多面孔，每一个都挂着一种令人陶醉的迷离。
　　雨快要走了，我也不该再过多的停留，我的那一大片心里，已经大部分都淋湿。